段啟言從小就是一個有抱負的人。


    小學一年級時, 他立下一個宏偉的誌向——他要成為全校最高貴的大隊長。


    眾所周知,大隊長要在手臂上掛一塊小牌子,牌子白底紅線地標明三道杠,每一道杠都是身份與實力的雙重象征。


    周一早晨, 大隊長還要站在學校門口, 檢查每一位踏進校門的同學是否佩戴了紅領巾。課間做眼保健操時, 大隊長更是要帶領全年級的中隊長,視察各個班級,記錄每一位不認真做眼保健操的同學的名字。


    每一名合格的大隊長, 都應該貫徹落實“舍己為人,大公無私”的方針,堅持“從同學中來, 到同學中去”的行動準則,把“服務同學, 保護同學”當作自身的信念。


    段啟言深刻地領悟了大隊長的工作職責、工作意義。再加上他的成績十分優秀, 號稱“師範附小第一戰神”,各科老師們都對他讚不絕口。終於,他在升入小學三年級的那一年,從年級組辦公室領到了大隊長的任命書和標誌牌。


    那是段啟言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每逢周一早晨,段啟言總是早早地出現在師範附小的門口, 像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老師一樣雙手背後, 微微挺著肚子——他根本沒有肚腩,但他有意識地模仿班主任的站姿。


    有病吧這個人——這就是湯婷婷對段啟言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隆冬臘月的寒風像鋼刀一樣往湯婷婷的臉上刮。她穿著厚實的棉衣, 仍在冷風中瑟瑟發抖,而段啟言跟個沒事人一樣待在校門之外,連跑帶跳, 精力充沛。


    三年級的同學們見到段啟言,都要和他打一聲招呼,“段隊長”、“段戰神”、“段哥”、“段老大”之類的稱呼不絕於耳,充斥著一股拉幫結派的不良氛圍。


    湯婷婷也在師範附小念書。她和段啟言同年級,卻不同班。她高傲地揚起腦袋,目不斜視地從段啟言身邊路過,卻被段啟言叫住了:“二班的湯婷婷!”


    年僅十歲的湯婷婷把下巴仰得更高,簡直快要撅到天上去了。她暗暗心想,老娘絕對不會跟你打招呼!


    怎料,段啟言卻說:“二班的湯婷婷!你沒戴紅領巾!今天周一升旗,你要麽去學校門口買,要麽回家!”


    段啟言的語氣中透著一股身居高位者的威嚴和狂狷。


    湯婷婷都聽愣了。


    段啟言拉了拉自己的大隊長標誌牌,又重申了一遍學校的規定。


    標誌牌上色彩鮮明的三道杠,就像三把紅色飛箭,插入湯婷婷的雙眼。湯婷婷走投無路,隻能拉開書包拉鏈,妄圖從書包裏找出五角錢——學校門口小賣部的紅領巾售價五角錢一條。


    可惜湯婷婷身無分文。


    她忘帶錢了。


    湯婷婷在冷風中與段啟言麵麵相覷。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湯婷婷和他打起商量:“你讓我進去吧,凍死人了,我在班上借一條紅領巾,借不到我就不去升旗儀式。”


    她甚至屈尊降貴地喊了一聲:“段隊長。”


    段啟言卻用一聲怒吼結束了他們之間的友好談話:“不行!你這個混子!學校有學校的規定!”


    湯婷婷差點被他震得耳聾。


    她破口大罵道:“你嗓門大了不起啊?叫什麽叫!公雞打鳴啊!”


    蹲在保安室裏烤火的年級主任聽見響動,端著保溫杯出門了。他朝著段啟言和湯婷婷走來,湯婷婷暗道“大事不妙”,甚至準備掉頭跑回家了。


    年級主任是全年級最凶殘的老師,他經常把學生拉到相應班級的門口,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大聲斥責學生,直到把學生罵哭為止——他的這套教育方針,對男生女生一視同仁,殺遍全校各個年級,讓無數英雄好漢落下一把辛酸淚。


    湯婷婷絕不能被年級主任逮到!


    因為她不會乖乖聽訓。她一定會和主任頂嘴,演變為一場罵戰,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湯婷婷最慌張的那一刻,段啟言從口袋裏掏出五角錢,塞進湯婷婷的手心:“你嚇得臉都白了。缺錢嗎?我借你。你去買一條紅領巾。”


    這是段啟言對湯婷婷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


    他講話時,也沒有看她。


    他還在審查路過的學生們。


    忽然之間,冬日的光束仿佛凝聚在他的頭頂。他挑剔、嘴毒、傲慢、愛裝大人的毛病都成了他能吃苦、負責任的證明。


    他摘下手套,骨節被凍得發紅。


    湯婷婷甩給他一管凍瘡膏:“別凍死了。”


    她扭頭直奔小賣部。


    年級主任姍姍來遲。他問段啟言:“二班的湯婷婷怎麽了?”


    段啟言亮出那一管凍瘡膏:“她給我拿藥。”


    年級主任拍了拍段啟言的肩膀。他把段啟言帶到了保安室烤火。雖然全校學生都討厭這位老師,段啟言卻對他印象不錯。


    年級主任還把自己的塑料保溫杯拿給段啟言捂手。他向保安們隆重介紹道:“這孩子叫段啟言,我們年級成績最好、最聰明的學生!回回考試都是滿分。他才三年級,就開始學奧數了,奧數老師都說他是好苗子,這麽冷的天,這孩子在外麵站崗,都不叫一聲苦,不偷一點懶,多守規矩!將來肯定是人才裏的人才,能為國爭光。”


    保安叔叔們紛紛附和。


    段啟言聽見了“好厲害啊”,“真是一表人才”,“這孩子的父母讓咱們做家長的羨慕死了”之類的話。


    年僅十歲的段啟言早已學會如何應對大人們的誇讚。他淡然地點了一下頭,雙手卻握緊了年級主任的保溫杯。


    年級主任囑咐他:“段啟言,你以後有了大出息,別忘了回到你的母校師範附小看看。”


    段啟言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他要讓“師範附小第一戰神”的美名傳遍全世界!


    他就是下一代的華羅庚、陳景潤、愛因斯坦、居裏夫人!


    由於湯婷婷的好心援助,這個冬天,段啟言沒長凍瘡。


    段啟言第一次發現那麽好用的凍瘡膏,就讓爸爸帶著他去藥店谘詢專業人士。那藥店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啊,這凍瘡膏是從東北進的貨,十四塊錢一管,你們要新的嗎?”


    十四塊錢!


    段啟言震驚了。


    他原本以為,那藥膏最多一塊錢一支,他借給湯婷婷五角錢,相當於兩不相欠。萬萬沒想到凍瘡膏也能售價十四元!湯婷婷真是深藏不露。


    這麽一算,他竟然倒欠湯婷婷一筆巨款。


    而他身為師範附小第一戰神,鼎鼎有名的“段大隊長”,自從上任以來,始終堅持“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工作原則。他的同桌曾經用皮卡丘的玩偶、四驅兄弟的玩具小汽車賄賂他,都被他嚴詞拒絕,他怎麽能栽在湯婷婷的手上?


    於是,段啟言和爸爸媽媽說明了情況。


    爸爸媽媽差點笑岔氣,都說他好憨,他心生一股不被理解的苦悶與悲壯。幸好,爸爸媽媽嘴上說他憨,實際上還是給了他十四塊錢,讓他把錢還給人家二班的湯婷婷。


    那是三年級下學期的一個早晨,三年級的同學們都在班級門口排隊,等著班主任帶領他們去操場做早操。


    段啟言瞅準時機,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二班的湯婷婷。


    湯婷婷是二班的班長。她好不容易排好隊形,段啟言就出現了,她緊緊地皺著眉頭:“你幹嘛?”


    段啟言遞給她一張黃皮紙信封,封麵寫著一行字:“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湯婷婷趕緊把信封塞進她的書桌抽屜。周圍同學問她:“一班的段啟言給你什麽?”


    湯婷婷嚴肅道:“年級組的東西。我是二班的班長,年級的中隊長,我都跟你們說過了!你們做眼保健操,不能睜眼,不然我要告老師了!”


    湯婷婷這一招“禍水東引”大法,成功地轉移同學們的焦點。眾人都在反思自己做眼保健操時,有沒有睜眼,有沒有給班級拖後腿,給湯婷婷的工作造成負擔,自然不會再關注一班的段啟言。


    湯婷婷昂首挺胸,跟隨班主任,把她的同學們帶向操場。


    熟悉的音樂聲響起,全校同學開始做廣播體操。湯婷婷不經意地瞥向一班的區域,呼吸頓時凝滯——她忽然發現,段啟言做廣播體操好認真!


    他比前方帶操的那位同學還要認真。


    他深蹲、彈跳、高舉雙手,表情莊嚴,仿佛不是在做廣播體操,而是在參加世界奧林匹克體操比賽。他的體育精神也影響了周圍幾個男生——那一圈男生就像男子體操隊成員一樣,高標準、高姿態地完成每一個廣播體操動作。


    果然,段啟言的腦回路與普通人不一樣。


    但他在師範附小的地位一直很高。


    沒有一個學生能打敗他。


    從三年級到六年級,每一次考試,段啟言都是年級第一,從來沒有一次例外。他還獲得了華羅庚競賽的獎狀,被校長和副校長表揚,省立一中的競賽班聽聞他的威名,也向他伸出了橄欖枝,誠懇地邀請他參加2004年競賽班的選拔考試。


    他在六年級(一)班放話:“我去了省立一中也是年級第一!永遠的師範附小第一戰神!”


    全班男生高呼回應:“第一戰神!第一戰神!”


    此時,湯婷婷剛好從一班的窗外路過。她抱著一遝試卷,側目看向段啟言,兩人的目光交匯,段啟言坐在桌子上,而她照例揚起下巴,就有一個男生說:“二班的湯婷婷那麽傲,那麽狂,真看不慣她那小樣,她比我們段哥不是差遠了?”


    湯婷婷停下腳步。


    段啟言心髒一緊,立刻圓場:“她是她,你是你,我是我……”


    段啟言還沒講完,湯婷婷一把推開窗戶,衝著剛才嘴碎的那個男生罵道:“你他媽才狂什麽狂!你有幾個哥哥啊,認同學做哥?狗仗人勢還罵我小樣,看不慣我就把自己眼睛摳下來!”


    湯婷婷長相甜美,愛穿粉色和粉藍的衣服,罵人卻極端凶狠,像個沒輕沒重的暴徒——最恐怖的是,她的外公在省城開了一家武館。她是二班的班長兼文藝委員,因為她常說“武藝也是一門藝術”,班主任認可她的說法,就讓她在二班獨攬大權,可謂權傾朝野。


    段啟言覺得湯婷婷很囂張、很暴躁,做事幾乎不經大腦思考。


    他們二人懷揣著對雙方的偏見,考上了省立一中的競賽班,自此開始了長達六年的同班同學生涯。


    在省立一中,段啟言折戟沉沙。


    他遇見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存在——此人名為林知夏。她外表單純漂亮,內心狂暴凶殘,每次考試穩居年級第一。她與同學下圍棋時,風格窮凶極惡,從未手下留情,總要把同學殺到片甲不留,才肯罷休。


    為了戰勝林知夏,段啟言每晚挑燈夜讀,可惜收效甚微,他的班級排名甚至下降了不少。


    就連隔壁班的金百慧都能把段啟言遠遠地甩在背後。


    省立一中的中學生活,並沒有段啟言想象中的榮耀,隻有一把灑不盡的辛酸淚。


    段啟言的爸爸卻說:“你們學校的競賽教練總跟我和你媽講,別把你逼得太緊,我的乖乖,打從你上了初中,我和你媽都不敢管你,知道你在學校壓力大。你爸沒念過大學,你媽上過大專,就你爸媽這基礎,你能考上本科,那就是咱家的大喜訊,曉得了嗎,乖兒子?”


    段啟言卻說:“林知夏的爸媽學曆也不高。”


    “哎,”爸爸敲了他的腦殼,“你跟人家比比啥,沒啥好比的,爸爸開著奧拓上下班,領導開奧迪,爸爸在家說什麽了嗎?那不一樣的道理嗎?”


    段啟言就像爸爸的哥們一樣與他稱兄道弟:“等咱將來發達了,給爸換一輛大奔馳……”他想起江逾白家的各式豪車,又說:“悍馬,路虎,賓利,勞斯萊斯各來一輛!”


    爸爸不僅沒有絲毫感動,還敲了一次段啟言的腦殼:“燒的你!敗家子,還沒掙錢就開始敗!爸不要你的車,爸就喜歡開奧拓。”


    段啟言“嗬嗬”地笑了。他和爸爸互相拍過肩膀,從媽媽手裏接過書包,就騎上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趕往省立一中。


    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上,到處都是段啟言的校友。段啟言聽見校友們說:“學校的百年校慶要來了,你們班準備什麽節目……”


    百年校慶!


    段啟言的心思活絡起來。


    他無法在學校的成績光榮榜上名列前茅,卻可以在校慶典禮上大放異彩。如果他成功地表演了一個超級搞笑的小品,那他豈不就能獲得“省立一中趙本山”的美譽?


    段啟言越想越高興,騎車速度都變快了。


    他跑進初二(十七)班的教室,生怕自己來遲了,“省立一中趙本山”的美譽就被江逾白搶走了。據他觀察,江逾白是全班最有心機的男生,他簡直不屑與江逾白為伍。


    不過,江逾白對班級的貢獻堪稱巨大,他為初二(十七)班的《變遷》劇組提供了完美的服裝和道具,就連段啟言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江逾白送給段啟言的那件衣服像極了清末民初的老學究,他把衣裳一穿,眼鏡一戴,就在排練室裏走起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導演沈負暄用大喇叭喊道:“段啟言!段啟言!請你過來!和你戲裏的老婆培養一下默契!”


    全班頓時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聲。


    段啟言正處於青春期,他當然明白那些笑聲意味著什麽。他站在原地,不肯過去,湯婷婷就在對麵吼他:“你害什麽臊啊,段啟言,你能演就演,不能演把角色讓給別人!我們班好不容易借到排練室,時間很緊張!”


    林知夏附和道:“真的很緊張。”


    江逾白一針見血:“假如我們演得不好,過不了初選,就沒有上台的機會,浪費了同學熬夜寫出的劇本。”


    “天呐,”林知夏與江逾白一唱一和,“那十八班會不會嘲笑我們?”


    江逾白看著段啟言:“這還用說?”


    段啟言被他激將了,風一般地衝向湯婷婷,朝她喊道:“老婆!”


    角落裏的幾個男生還在調笑。


    林知夏搶走導演的喇叭,大聲造勢道:“各位同學,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們的這一出戲,能拍出來不容易,每一個角色都被編劇組仔細打磨過,他們熬夜熬了一周。班主任信任我們,編劇組、導演組、道具組都在忙前跑後,我希望大家不要笑話劇本裏的角色。這一出戲的最終效果,是我們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段啟言的認真,我們有目共睹,尊重每一位同學,不僅是為了這出戲,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江逾白忽然察覺,林知夏協調團隊的核心思想不外乎兩點:第一點,人人平等,第二點,他人即是自我——這是一種很高的思想境界,江逾白目前還達不到。他靜靜地看著林知夏,林知夏扭頭回望他,他又移開了目光。


    他穿著一套民國時期的西裝,領口稍微有點緊,他拉了拉領帶,站在對麵的段啟言又對著湯婷婷喊道:“老婆!”


    這一次,全班鴉雀無聲。


    湯婷婷臉色漲紅。她穿著旗袍,進退不得,她剛要張嘴,又忘記台詞,導演沈負暄就看不下去了:“湯婷婷,你和段啟言去旁邊對劇本,我來給江逾白他們講戲。”


    江逾白是本劇的男主角,也是全劇的靈魂人物,地位相當重要。沈負暄和江逾白討論人物時,湯婷婷和段啟言就坐在一旁“對劇本”。


    湯婷婷第一次穿旗袍,段啟言也是第一次看她穿旗袍。他簡直不知道雙眼該往哪裏瞟。他和湯婷婷講話,不能不看她,可是看著她,他就覺得好不對勁!仿佛同學們起哄的聲音又響在耳邊。


    他和湯婷婷是清清白白的。


    更何況,湯婷婷多恐怖!


    湯婷婷一腳踩上長椅的橫梁,從書包裏掏出一袋辣條,“嘩啦”一聲撕開辣條,咬了一口,偏頭看他:“你台詞背完了嗎?”


    “還差一頁。”段啟言說。


    湯婷婷把辣條遞到他麵前。起初他還扭捏作態不肯吃,湯婷婷正要把其他同學喊來,他又伸手拽了好幾根,塞進自己的嘴裏,越嚼越香。


    “小心點,”湯婷婷提醒他,“別搞到衣服上了。”


    他伸長脖子,像長勁鹿低頭喝水一樣繼續吃辣條。


    湯婷婷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還蠻好玩的。上小學的那幾年,你飛在天上,初中碰見林知夏,你回到地麵了。”


    “你跟林知夏很熟?”段啟言問她。


    “那當然,”湯婷婷自稱,“我是林知夏玩得最好的女同學。”


    “男同學呢?”


    “廢話,當然是江逾白。”


    段啟言不耐煩道:“你幹嘛這麽凶?我戲裏的老婆是溫柔賢惠型的,你就不能學學萬春蕾和林知夏?”


    湯婷婷嗤笑道:“你他媽還蹬鼻子上臉了,我跟你八竿子打不著,和你對戲都是看在沈負暄和江逾白的麵子上,懂嗎?還有你哪隻眼看到萬春蕾和林知夏溫柔賢惠了,她倆也不是好惹的,管好你自己吧,死鬼。”


    “死鬼”是劇本裏的台詞,湯婷婷順嘴就說出來了。但她並沒有打情罵俏的意思,就是單純地想諷刺一下段啟言。


    段啟言果然被她諷刺到了。他攥著辣條,坐在原位,像石像一樣紋絲不動。


    沈負暄還在安排場次:“湯婷婷,段啟言,準備開場!”


    湯婷婷火速跑向沈負暄,工作態度認真負責,而段啟言卻仿佛在耍大牌,對沈負暄的話充耳不聞。


    “段啟言,最後一次通知你!準備開場!”沈負暄下達最後通牒。


    段啟言方才走向了排練廳的正中央。他閉著眼睛,想象自己是個老學究,緩緩地踱步,無意中撞到了湯婷婷,湯婷婷小聲威脅他:“你再撞我一次,我把你胳膊擰了。”


    段啟言有些出戲,又有些入戲。


    他找到了其中的規律,不負眾望地演出了老學究的感覺,沈負暄頻頻稱讚他,就連江逾白的演技都被他吊打——江逾白經常在課間和林知夏玩角色扮演,玩遍了曆史書上的人物,沒想到江逾白的演技不過爾爾,真是不可思議!


    段啟言主動找到林知夏,毛遂自薦:“你別跟江逾白玩角色扮演了,跟我和湯婷婷玩唄,我倆的演技不比江逾白好多了?”


    話音剛落,段啟言察覺江逾白就在一旁注視著他。他汗毛倒豎,江逾白還要拉他去教室外麵聊聊,段啟言馬上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此後再也沒有和林知夏提過“演技”二字。


    湯婷婷聽聞此事,卻說:“你別在林知夏和江逾白中間橫插一杠,無不無聊?”


    彼時正是下午五點,他們並排走出省立一中的大門。紅色落霞映襯著廣闊校園,成了他們背後的景色,湯婷婷抱著筆記本,走了幾步路,又問:“你最近怎麽不騎自行車了?”


    段啟言實話實說:“我在《變遷》劇組裏不是有一個下跪的劇情嗎?台上演出那天,跪得太狠,膝蓋摔壞了,這兩周都不能騎車,我就坐公交車了。”


    他沒心沒肺的語氣裏聽不出一絲痛感。


    湯婷婷卻愣住了。


    她記起了段啟言小學時在校門口站崗,寒風再冷,他都不偷懶,雙手凍紅,他也沒抱怨。還有,初一那年,他和江逾白打賭,輸了就願賭服輸,哪怕再丟臉,他都沒有耍賴。


    這一次《變遷》校慶演出,他跪了那麽多回,從未和編劇組提過意見,也沒在排練時,或者退場後,叫過一聲苦,他明明都不能騎自行車了。


    湯婷婷眼眶泛紅。但她用筆記本擋了一下,霞光又灑了她滿身,除了她自己以外,無人發現她的秘密,無人猜到她此時的混亂心境。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他:“那麽嚴重啊?你摔成什麽樣了,去過醫院了嗎?”


    “我靠,”段啟言卻說,“這點小傷用得著去醫院?”


    湯婷婷沒來由地賭氣道:“不去就不去!”


    她甩下段啟言,獨自走向公交車站牌。


    段啟言站在原地,不解其意。


    湯婷婷的言行舉止經常讓段啟言感到匪夷所思——湯婷婷是班上的文藝委員,除了在林知夏的麵前比較甜美,在其他人看來她都是一副很凶悍的粗魯形象。你說湯婷婷不夠溫柔細膩吧,她的淚點又很低,班級組織觀看《貓狗大戰》、《放牛班的春天》等一係列電影時,湯婷婷哭得嗷嗷的。


    總之,湯婷婷的身上迷霧重重。


    段啟言正在思索,江逾白從他背後經過,喊了他一聲:“段啟言。”


    段啟言驚慌失色:“啊?”


    江逾白盯著他的神色看了一會兒,就說:“你的臉和耳朵一樣紅。”又問:“你在想什麽?”


    段啟言說:“女同學。”


    話音未落,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他中午在學校食堂吃了飯,沒吃飽,下午自然餓得快。江逾白就從書包裏拿出一隻草莓麵包遞給他:“我隻有這個,你嚐嚐。”


    段啟言拆開包裝袋,剛咬一口,就覺得這是最好吃的麵包。他狼吞虎咽地啃完,滿嘴都是草莓香,他立馬問道:“這是不是你給林知夏帶的?”


    江逾白雙手揣兜:“你吃了就是給你帶的。”


    呦嗬,還挺瀟灑!


    段啟言不再說話。


    江逾白又說:“出校門那會兒,我走在你和湯婷婷背後,正好聽見你們聊天……”


    “你偷聽!”段啟言伸出食指,指向他。


    江逾白握住他的食指,朝他自己的方向輕輕彎折:“膝蓋問題不是小事,能去醫院還是去一趟,或者你把症狀告訴我,用qq給我傳照片,我找家裏的醫生給你看看,明天給你帶點藥。”


    段啟言卻說:“得了得了,你別這麽關心我,我和你不算很熟。”


    “這不是熟不熟的問題,”江逾白給他分析道,“我是《變遷》演員組的人,也寫了一天劇本,最後劇本定稿,我是一審,負責安排道具和服裝。我沒在你的褲子上加棉墊,考慮得不周全,我現在就是馬後炮,彌補自己沒盡到的責任,你別有壓力。”


    段啟言被江逾白唬得一愣一愣的。


    當天晚上,段啟言就用家裏的數碼相機給自己的膝蓋拍照,再把照片通過qq傳給江逾白。好家夥,江逾白直接帶著醫生來給他開了一場現場問診,把他爸媽都搞得好緊張,以為他得了什麽絕症,幸好醫生說,沒啥大礙,噴點藥就行。


    第二天下午,江逾白果然給段啟言帶來兩盒藥。


    段啟言用了幾天,傷勢好得極快,不到一周,他就痊愈了,又在走廊上和男生打打鬧鬧,勾肩搭背,彈跳奔跑,好不快活。


    他還特意對湯婷婷說:“我好了!”


    湯婷婷繞開他:“好了就好了唄。”


    湯婷婷往前走,段啟言往後退:“哎,你那天是不是哭了?”


    湯婷婷的內心升起不詳預感。她問他:“哪天?”


    段啟言老老實實地說:“我跟你講我膝蓋有傷的那天,因公受傷!”


    湯婷婷麵色大變,瘋狂辱罵他:“哭你個鬼!你哪隻眼看到我哭了!讓開!別擋我往老師辦公室送作業!”


    她可真凶,段啟言心想。


    段啟言飛快地跑開了。


    此後他和湯婷婷沒什麽交集。兩人雖然是同班同學,卻有可能從早到晚也不說一句話,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同學們一天一天地長大。從初中升入高中的那一年,江逾白轉學離開了。從高一升入高二的那一年,林知夏又跳級上大學去了。


    班級不再是他們熟悉的班級,歡笑聲越來越少,競賽的壓力逐漸增大,課間休息時,教室裏至少有一半學生沉迷於做題。


    湯婷婷想出門透氣。


    她抓著一張試卷,站在走廊上,背靠欄杆。她抬頭望天,天空藍得刺眼,她微微眯眼,淚水從眼角劃過——這都是因為她用眼疲勞,剛剛又點了幾滴眼藥水。


    段啟言卻在她麵前駐足。


    “你哭了?”他問。


    湯婷婷不耐煩道:“哭個鬼。”


    段啟言就很肯定:“你真哭了。”


    湯婷婷抿唇不語。她把手中試卷一甩,轉身走回教室,段啟言瞥見她卷子上鮮紅的“七十一分”。這是本周的物理段考試卷,難度極大,段啟言自己也才考了七十三分。


    段啟言沉思片刻,就坐回座位,從卷子的第一題開始訂正,寫下最簡便的解法。遇到不懂的題目,段啟言會請教沈負暄,或者去辦公室找老師,經過半天的努力,他把一份寫滿了最簡單思路的草稿紙扔到了湯婷婷的麵前。


    “賞你了!”段啟言說。


    湯婷婷正要把紙張撕碎,段啟言撲過來攔她:“我靠,你這個混子,起碼看一眼再撕!”


    湯婷婷看得很清楚。她收回雙手,擠出一句:“謝謝。”


    “不謝,”段啟言說,“林知夏走了,你得靠自己了,你就找沈負暄、老師問問題唄。我剛跟沈負暄打了招呼,他願意給你講題。我數學和化學挺好,這兩科你不懂可以來問我。”


    湯婷婷小聲嘟囔一句話。


    段啟言問她:“講什麽啊,大點聲?”


    湯婷婷抬頭看他:“大哥,我數學和化學分數都比你高。”


    “我靠,真的假的?”段啟言羞愧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簡直比他初中連喊三聲“江逾白陛下”還要尷尬,而湯婷婷卻忽然笑了出來:“假的,我誆你的,你真好誆。”


    段啟言仿佛死而複生。


    他高傲地扭頭就走。


    湯婷婷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她記得他的忠告:“林知夏走了,你得靠自己了。”


    湯婷婷依靠自身的努力,考上了清華大學。其實她本來報了北大的數學係,奈何分數不夠,就隻能與段啟言等人失之交臂。她要麵子,當然不能直說,對外一律宣稱,她從未考慮過北大。


    湯婷婷還說,她選擇另一所學校,是因為那裏的男生多,男生越多的地方,脫單的幾率就越高。她要在大學裏好好談一場戀愛,讓青春浸泡在愛情的海洋裏。


    段啟言被她氣得不輕。


    他在大馬路上教育她:“你要是隻想著談戀愛,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子,哪來那麽多戀愛要談,無聊。”


    “傻子。”湯婷婷也罵他。


    “我不傻。”段啟言宣稱。


    沈負暄站在一旁,靜觀他們二人的爭鬥,直到湯婷婷走後,沈負暄才開口問:“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段啟言反問:“你是真裝蒜,還是假裝蒜?”


    沈負暄像個跑江湖的神棍:“真真假假,過眼雲煙。”


    段啟言放慢了腳步。那時他還想在北京留下來。


    幾經輾轉,他最終放棄了在北京打拚的念頭,回到了生他養他的省城,過上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成為了省立一中的數學競賽老師。


    段啟言以老師的身份重返省立一中,頗有一種“宿命輪回”的感覺。


    他盡心盡力地輔導每一位學生,手機裏存滿了家長們的聯係方式,他才發現小時候感覺大人必須做到的事情其實一點也不容易,比如,做飯洗碗,打掃衛生,接送孩子——雖然他還沒結婚,也沒有孩子,但是,他可以想象。


    江逾白與林知夏結婚後不久,段啟言也攢錢買了一顆鑽戒。作為省立一中的新一代競賽老師,他把湯婷婷帶回了省立一中的校園。


    在他們高中教學樓的樓頂,段啟言將裝有鑽戒的盒子往湯婷婷懷裏一揣,熟悉的羞恥感與焦慮感交替湧上心頭,段啟言轉身就要狂奔,湯婷婷喊住了他:“你要是跑了,咱倆就掰了!”


    段啟言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回來。


    “行嗎?”他問,“戒指夠大嗎?戴出門有麵子嗎?”


    湯婷婷說:“誰戴著這玩意出去工作?我每天都要查電路,這鑽石好閃,炫得我眼疼。”


    她勾住他的脖子:“多少錢啊,這戒指?”


    “十來萬。”段啟言說。


    湯婷婷在他臉上猛親一口:“謝謝段哥了。”


    段啟言說:“客氣什麽,小意思。”


    “你存折還剩多少錢?”湯婷婷又問。


    冷風刮過,段啟言抽了一下鼻涕:“還有四萬多。”


    湯婷婷戴好戒指,牽著他走下樓:“老公,我想換個大房子。這樣吧,你名下這套房就掛出去,地段好,容易出租。我呢,就在我爹媽還有我自己的努力下全款買房,加你名字,行吧?”


    “加不加無所謂,”段啟言盤算道,“我現在住著的房子,就不出租了,改天和你吵完架,我有個地方能去。”


    湯婷婷詫然望著他。


    他也看著她。


    湯婷婷說:“我不會把你掃地出門的。”


    段啟言在她頭上胡亂地摸了摸。


    湯婷婷心生一股虛火。她把段啟言拽回他的那套房子裏,當夜兩人就共赴巫山雲雨,段啟言多年堅持體育鍛煉的好處也充分展現出來了,湯婷婷不由得對他又憐又惜,柔情無限。


    事後,湯婷婷坐在床頭喝水,段啟言縮在被子裏不出來,湯婷婷就安慰他:“哎,我接受了你的求婚,肯定會對你負責的,放心吧老公。”


    段啟言卻說:“你滿嘴跑火車。”


    “哪有啊,”湯婷婷拍了拍他的後背,“我從小就對你很誠實,還讓你占便宜,你記得當年的凍瘡膏嗎?”


    這或許是一段凍瘡膏引發的姻緣,段啟言心想。


    他忽然有些心血來潮。


    周一下午,段啟言沒課,作業也改完了。他坐上公交車,獨自一人前往師範附小。他已經有十多年沒回來看一眼母校了,現在他工作穩定,也快結婚了,已然成家立業,就想來瞧一瞧當年的校園。他在師範附小的門口立定良久,“第一戰神”的名聲早已消失不見,教學樓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保安室裏有一位鬢發純白的老大爺朝他揮了揮手。


    他展顏一笑,後退兩步,轉身離開了小學門口,大步邁向未來的路。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是小江高中番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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