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層層甲衛,李世民麵無表情看向李承乾,“乾兒,此事可與你有關?”


    既已事發,李承乾躬了躬身,木著臉道:“請父皇讓位於兒臣。”


    “你已是太子,為何還要謀反?”李世民一向堅毅的麵龐上流露出幾分淒涼之色。


    在他的注視下,李承乾不禁垂下了頭。但片刻之後,他複又抬起,嗤笑一聲說道:“我現在還是太子,怕隻怕用不了多久便不是了。李泰賣文邀寵,您不但不阻止反而大加讚賞。您對他的獎賞多次逾越祖製,甚至超過我這位太子。朝中大臣個個都是人精,您這是何意哪個不在成天揣度。魏征雖然愚腐,好歹始終站在我這一方。如今他已逝去,朝中再無一人像他這般力保於我。我如果再不出手,恐怕遲早會被李泰取而代之,悲慘結局可想而知。”


    李世民臉色一片鐵青,“分明是你無才失德,才會讓人有隙可乘。你不但不知悔改,還妒賢嫉能,讓朕如何能安心傳位於你?”


    “在我年少之時,您曾多次誇讚我聰明大度,有儲君之風,到如今卻變成了無才失德,妒賢嫉能。您可想過其中的緣由?”李承乾滿臉激憤,聲音不由拔高了許多,“這座東宮您坐在這裏之時已是以太子之名行國君之實,可以說您沒有當過一天真正的太子。而我卻實打實地做了整整十七年!就是這十七年,讓我從聰慧大度到妒賢嫉能,讓我從有儲君之風到無才失德。東宮是一座食人的牢籠,人人都在籠外對我虎視眈眈,既要我表現出聰明大度的儲君之風,又要我忍氣吞聲地克製一切欲望。而在籠外,我的那些弟弟們卻肆無忌憚,連李佑這等的蠢人都敢舉旗造反,別人就更不需提了。”


    “這就是謀反的理由?”李世民痛心疾首地詰問。


    李承乾還未答話,人群之中忽起一陣突兀的笑聲。有人大聲嘲諷:“說到底,沒有皇帝你在玄武門開創了以幼代長的先例,李佑、李泰之輩又怎麽會如此不守本分?太子又何必因恐懼而謀反?明明是你這皇帝上梁不正,此時卻來怪罪自己的兒子。”


    “何人大膽妄言?”李世民身旁甲的衛高聲斥喝。


    “太子府呂清。”一名中年男子分眾走出,立於人前。他四十剛過模樣,體形健碩,氣質沉穩。


    “你不是我府上的人。”李承乾仔細看了看呂清,確定自己不識此人。


    “我當然不是你的人,我是建成太子之人。”呂清桀然一笑,朝李世民恨然說道,“今日,我太子府遺部要為妄死的建成太子討還公道!”


    李民世沉臉說道:“朕並無過錯,何來討還公道之說?朕那時以皇子之身征戰四方,血染沙場,名揚天下。太上皇曾向朕允諾,若事成,天下皆歸於朕,並封朕為太子。朕因此遭到太子與齊王的忌憚。二人聯手加害於朕,難道要朕坐以待斃?齊王先是勸說太上皇,奪走朕的兵權,接著又埋伏重兵於昆明池的踐行宴會之上。朕若不先發製人,遲早死於二人的謀殺之中。同樣是謀殺,不過是朕棋高一著罷了。”


    以他天子之尊,本不必向刺客解釋些什麽。然而思及那位仁德寬厚的大哥,他的心中始終有著無法釋然的愧疚,似是隻有當眾解釋一番,那份愧疚才能得到幾分寬解。


    “若不是你當年步步緊逼,圖謀皇位,齊王殿下又何必出此下策。”呂清身旁一名高大粗壯的中年漢子聲如洪鍾。向李世民唾了一口後,他道:“似你這等狡詐之徒,上比不得建成太子仁德,下比不得齊王殿下忠義,可歎世人皆被你欺騙!”


    “就算你逼不得已先發製人,但你既已奪得皇位,為何還要殺害我那些年幼的兄長?他們被你斬殺之時最長的隻是垂髫小童,最幼之人尚在繈褓。稚子何其無辜!”站於人擂擂主身旁的少年亦厲聲發問。


    “你是何人?”李世民不去理會粗壯中年漢子的唾罵,而將目光探向那名隨從打扮的少年。不知為何,這名少年令他生出似曾相識之感。


    自從進入太子府以來,這名少年一直恭謹垂頭,無聲無息地跟隨於吉祥莊主身後,絲毫不引人注意。此時抬起頭來,眾人這才看清,他膚如無暇瑩玉,目含波光灩瀲,容顏超凡脫俗,氣度纖塵不染。如此人物,令人隻望上一眼,便收不回目光。


    “我是大唐首位太子之女。”少年抬手摘下襆頭,如墨青絲泄於雙肩,竟是一名絕色少女。


    “原來你是建成之女。”李世民眯起眼睛,目光逡巡於她,雙眸之中隱約泛起幾分悵然與回憶。


    “正是!”莫小雨目光深深地望著這位被舉世稱頌的帝王,心中五味雜陳。自下山以來,她看到了平民百姓和美安康的生活,看到了文武百官為政清明的諸多舉措,也看到京都長安的盛世繁華。不可否認,大唐在這位帝王的昌明治理下,井井有條,蒸蒸日上。然而,家仇深似海,心怨難釋懷,縱使麵前的帝王英明神武,舉世稱頌,也無法掩蓋他殺害她那些年幼兄長的事實!


    麵前少女雖竭力作出狠戾之狀,然雙眸清亮、麵容柔美,顯然是名心地善良之人。李世民一向慧眼識人,不由柔和了語氣,“你那四位同父的皇姐皆被朕封為公主,如今都已嫁於名門望族,生活得幸福和美。待你回來,朕亦會封你為公主,待你如同她們一般。”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莫小雨緊繃著臉,高聲喝問。


    李世民淡然道:“你可讀過書?可知曉淮南王劉安之事?”


    隱居山中之時,莫小雨甚喜博覽群書,自是知曉這段曆史。


    漢文帝時,淮南王劉長起兵造反。事敗後,漢文帝沒有殺他,隻是將其流放。劉長在流放途中絕食而死。漢文帝心懷愧疚,便將其子劉安封為淮南王,承襲其父封地。然而令他沒有想到是,劉安同樣起兵造反。


    見她雙目之中流露出沉思之色,李世民緩聲說道:“以史為鏡,朕不想再犯漢文帝的錯誤。正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為防生靈塗炭,必須以絕後患。”


    莫小雨還未答話,她身旁的呂清突然縱聲大笑,“隻是為了以絕後患,你竟然狠心地將兩位兄弟的幼子全部殺掉。可是,你恐怕萬萬都沒有想到吧,就算你殺光兄弟之子以絕後患,你自己的兒子卻要反你!不僅是遠在千裏之外的齊王反你,就連近在身側的太子也同樣反你。天道好輪回,善惡終有報。你罔顧人倫,殺兄戮弟,斷人子孫之時,可曾想過你也會有今日!”


    “痛快痛快!今日看到這出好戲,實在是痛快!”趙誌雷亦是放聲大笑。他大步上前,輪起長刀,衝著李世民高聲罵道:“老匹夫,昔日昆明池的踐行宴會沒能殺到你,今日太子府便是你的死地!”


    尚天華提槊而上,狠聲說道:“殺人者,人恒殺之。拿下皇帝的狗頭,以祭我父的在天之靈!”


    他氣勢極盛,圍在李世民身旁的甲衛不禁兵刃森立,嚴陣以待。


    “朕興大唐於百廢民竭之時,強國富民於群狼環伺之際,朕之威名必將永留青史,聲震千古,何懼爾等宵小之徒。”李世民咬牙切齒,英武的臉龐上竟有一絲扭曲,“還有何人敢反朕!”


    “我,梁王蕭氏之後,蕭芍芊!”聽得聲音,竟也是名女子。她本扮作地擂擂主的隨從,當下扯去偽裝,雖年齡較莫小雨大上許多,亦不如她豔光四射,然周身氣度卻極為不凡。


    “還有我們,貝州竇家,夏王之後!”一群刺客身後傳來陰惻惻的聲音。隨著話語,刺客們恭敬向兩旁分開,一男一女並肩走出,昂然而立。


    “好好好,想不到我大唐曾經的勁敵竟會聚集於這小小的東宮之內。”說話間,李世民狠狠瞪向李承乾,眼中怒火似要把他燒成灰燼。


    “不關我的事。”李承乾驚惶失措地連連搖頭。他是欲借比武大會之機,威逼父皇讓位於己,可事情竟會如此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彷徨無助間,他可憐巴巴地看向一直一言不發的侯君集。


    一個比武大會竟被混入這許多叛匪,江湖中人果然全不可信!侯君集陰沉著臉,盯視著對峙中的甲衛與叛匪。但見雙方涇渭分明,一方盔明甲亮,一方形形色/色。


    他不由心中一鬆:不過是幾名江湖草莽罷了,如何能對抗經過沙場血戰的正規軍隊。想到自己暗藏的舊部,侯君集回了李承乾一個“一切盡在掌握”的眼神。


    李承乾有了主心骨似的,頤指氣使地朝甲衛們命令道:“無論如何,先殺光這群叛匪再說!”他身為大唐太子,就算自己謀反,也容不得旁人對大唐的反叛。


    “陛下,臣亦要反您。”保護李世民的貼身宿衛群中,忽有三人,刀兵相向。


    “李安儼?”李世民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驚詫之色,不過他很快平複了情緒,威聲喝問:“朕自認以誠待你,且待你不薄,你因何而反?”


    宿衛長李安儼朝他效忠的皇帝深深一軀,“身為建成太子舊部,臣為建成太子而反。然陛下是位聖明天子,也待臣極好,故臣不願暗中偷襲,隻想與陛下光明一戰。”


    又是李建成!想起那位被他殺身奪位的大哥,李世民流露出一絲極淡的迷茫。這麽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為了他背叛朕!


    隨即他目光清明,沉聲喝道:“謀逆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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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真有話要說:


    據《資治通鑒》記載,李淵曾對李世民許諾:“若事成,則天下皆汝所致,當以汝為太子。”然而《資治通鑒》中關於二人的史料主要來自於《高宗實錄》和《太宗實錄》。而這兩本書是經過李世民的禦用文臣房玄齡等人“刪略國史”的,因此並不完全可信,或許一切隻是李世民自圓其說。


    李安儼:原為隱太子李建成的屬官,曾在玄武門之變時為李建成拚死搏鬥。李世民認為他非常忠誠,對他很是信任,封其為左屯衛中郞將,命其掌管宿衛。後他與太子李承乾一起謀反,被李世民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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