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流寇大隊人馬安然過境,“秋毫無犯”。


    王知縣總算鬆了一口氣,趕緊再去給神佛上香上供。人啊,年紀越大越怕死。


    接下來就要辦正事了。


    “朝廷有恩典!拋荒地準許百姓自願開墾,誰占了就是誰的。這可是天大的善舉啊!你們想想看,平常買一畝熟田要花多少錢?現在全部白送!”


    五位裏長不為所動,紛紛低頭沉默不語。


    傻子才信知縣的忽悠。


    田地是白給了,可是曆年欠稅仍然要一分不少的補繳。這年景,多一畝地就多一份負擔。


    任憑知縣口吐蓮花,循循善誘,裏長們就是不上當。


    王象兌一拍桌子,“賦稅年年繳不齊,你們說怎麽辦?”


    自然是涼拌。


    窮不拉幾的陝西田賦定額實在離譜,居然占了全國百分之九點三。


    對比一下——


    “魚米之鄉”江西占百分之五出頭。


    “湖廣熟天下足”的湖廣隻占百分之四點七。1湖南湖北還沒分家。


    “天府之國”四川占百分之二。


    江南蘇鬆兩府倒是重賦,但是一算人均,陝西人負擔還是比他們苦。


    僅以萬曆四十六年人均遼餉計,超出35%。陝西啥環境?蘇州啥環境?尤其是蘇鬆欠賦天下第一,無他,朝中有人。


    坑不坑?


    能繳齊?


    怎麽活?


    “你們這群刁民!本縣被罷官之前先砍了你們!”


    知縣咆哮公堂,裏長們鴉雀無聲。


    “遼餉兩年中已經拖欠了兩千三百兩,今年的一千四百兩怎麽辦?”


    “旁的先緩緩。銀川驛每年公費一千六百七十六兩四錢四分,你們五家均攤,交了錢的回家,交不上的你們看著辦。”


    驛站經費向來都是從當地湊措,是眾多攤派之一。


    崇禎雖然裁撤了驛站,可是攤派卻照原樣收取。這樣朝廷每年就能額外收入七十萬兩銀子。皇帝真會做買賣。


    王知縣放完狠話甩袖離去。


    五位裏長被關進柴房,隻等交錢贖人。


    “這可如何是好?”


    外麵眾人商議半天,田見秀想花錢買平安;劉宗敏想抄刀衝進縣衙;李過提議去投奔王嘉胤;高一功要回葫蘆山搖人……


    李自成都拒了。


    “你們不要慌,我先住幾天柴房再說。”


    這一住就是七八天。


    柴房裏熱鬧不減。


    “你要出對子嘛!他是地主!”


    “觀棋不語真君子!”


    “這是葉子戲又不是棋。”


    “三四五六七!”


    “炸!”


    “……”


    李自成已經教會他們玩鬥地主了。


    葉子戲就是紙牌。“萬曆末年,民間好葉子戲,圖趙宋時山東群盜姓名於牌而鬥之,至崇禎時大盛”。後來又演化出馬吊、麻將。


    幾位裏長沒一個交贖金,住柴房一樣能苦中作樂。


    這年頭欠錢的同樣是大爺。頂多受點皮肉之苦,反正知縣不敢弄死他們。因為裏長死一個少一個,再想抓個合格頂包人沒那麽容易。


    沒了裏長,知縣老爺屁都幹不成。


    因為衙門人手太少了。


    衙門裏分官、吏、役三種人員。


    官是有編製人員。


    比如向來有“縣城四大老爺”的說法。也就是縣衙裏有“編製”的隻四個人——七品的知縣、八品的縣丞、九品的主簿、未入流的典史。


    他們均由吏部銓選,皇帝簽批任命,屬於“朝廷命官”。


    縣裏各項事務就由這麽四個吃朝廷皇糧的人包辦了。有些人口少地盤小的縣甚至不設縣丞、主簿等副手。


    當然,一個縣隻靠這些人是管不過來的。


    知縣大人日理萬機,忙啊,所以手下還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實辦事的,端茶倒水的等等,這些被找來幹活的人,就是吏和役。


    一個小縣可以少至數名吏員,大縣可以多至三十餘名。


    吏員在縣衙裏負責具體事務的主要機構有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油水豐厚。


    縣太爺都是從外地派來的,沒根基沒班底,甚至除了吟詩作賦寫八股外啥政事都不懂;而吏員都是地頭蛇,熟悉業務。


    知縣必須倚仗吏員才能處理好一縣政務,所以有時候地頭蛇們甚至都不鳥那些大老爺。


    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安無事最好,不然胥吏們有九十九種辦法拾掇縣太爺。


    官和吏之外,再往下的雜役人數就更多了。一般的縣要有二三百人,大縣往往有千餘人乃至數千人。


    比如衙內站堂值班的,負責緝捕的,負責治安和防衛的,看守監獄的,廚子更夫馬夫轎夫倉夫等等。


    雖然吏和役明麵上不拿朝廷俸祿,但是人家的收入相當可觀。縣裏給的正經工資沒多少,多的是外塊。


    比如衙役向當事人收取的車費鞋襪費飯費茶水錢都屬於“正常收費”。還有刁難索賄、挾製主官、監守自盜、盤剝平民、操縱司法、徇私舞弊等等。


    有的胥吏一年陋規收入都有成百上千兩銀子,過得比縣太爺還要滋潤。


    畢竟大明出了名的低薪養廉,縣太爺月俸折銀才三四兩銀子。


    而縣太爺要自掏腰包聘師爺、募仆役,要吃喝拉撒,要養活一家老小,還要納兩房小妾……可憐呐!


    扯遠了。


    總之,縣衙人手有限,所以必須依靠裏長分管鄉村。


    不然的話,你今天派三個雜役下鄉收稅,明天就能多三個失蹤人口。


    米脂縣百十個雜役麵對的是六七百個自然村,出了城就是深山大溝,人死在哪都不知道。


    所謂皇權不下縣,不是它不想下縣,是下縣的成本太高了,還不如交給地方鄉紳自治。


    言歸正傳。


    這邊李自成帶著裏長們“鬥地主”,那邊知縣老爺坐不住了。


    倒不全是因為驛站攤派的事。


    米脂縣每年都要給榆林鎮解送糧草食鹽,現在夏稅剛過,正應該啟程。可是王嘉胤部農民軍此時也在榆林一帶晃悠。


    誰敢去?


    還要帶著糧草去,分明是羊入虎口。


    經辦人員紛紛借口頭疼腦熱腿抽筋跑肚拉稀推脫,知縣也沒辦法。


    強逼著去的話人家大不了撂挑子不幹了。你知縣一個人有本事把全縣的胥吏衙役全收監?


    不送糧草又不行,一個貽誤軍機下來,知縣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王象兌無奈之下隻能把主意打到裏長頭上。


    “一個個紅光滿麵啊!看來你們還挺喜歡蹲柴房。”


    “啪!”


    老爺猛地一拍驚堂木。


    “站銀攤派呢?給個準話,什麽時候能交上來?”


    沒人言語。


    王象兌歎口氣,“別說本縣苛待你們,實在是沒法子的事。唉……”


    要是能選擇的話,他才不來米脂當知縣。


    陝西延安、慶陽、平涼三府下轄的州縣官缺了半數以上,就是因為這邊太苦了,沒人願意幹。


    甚至連陝西總督的位置都空了很長時間,也就楊鶴老實巴交的才被攆來上任。


    以延、慶兩府論,萬曆之前,州縣官進士出身的占絕大多數,然而到現在舉人貢生占九成五。


    還盡是些老漢——“以鳴鍾漏盡之年,痿痹不仁之軀,苟縣塞責。”


    “延安、慶陽、平涼三府三四十州縣官,坐定為老明經之缺。”


    舉人本就仕途有限,很難升上去,不免也就自暴自棄了,“潦倒貪殘,無所不至”。


    王象兌幹咳一聲,“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樣,本縣給你們指一條出路。往榆林衛解送糧草,完成差事者可以頂替五十兩攤派。如何?”


    “良機難得啊。誰願前往?”


    “……”


    五位裏長不吭聲。


    好死不如賴活著,當然沒人願意去。


    堂下死氣沉沉。


    王象兌一一打量著幾人,情緒逐漸跌入穀底,內心拔涼拔涼。


    絕望中,他最後把目光定在“精忠報國”的李自成身上。


    “李班頭……”


    “我去!”


    李自成懶得聽他廢話,直接應下了。


    王象兌心花怒放,急忙離座走到近前,彩虹屁連續放了一炷香時間。


    李自成沒有妻兒父母,知縣就把他弟弟和侄子收在城裏“好生招待”。這是為了防止當事人攜糧潛逃。


    “二叔,實在不行跑了算求。不用管我。”


    “求娃子盡胡說!二哥,可不敢聽他的。”


    李過倒是心寬,李自敬抹著淚叮囑二哥一定要按時回來。


    “你們倆吃好喝好安分待著,最多十天我就回來了。”李自成安慰他們一通。


    張成在旁邊插話道:“大哥放心去辦差,兩位哥哥有我照顧。”


    張成就是當初幹蓋虎的雜役甲。


    現在李自成當了班頭,他算是名正言順的小弟了。


    雜役乙張禮抱拳道:“祝大哥此行一帆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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