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殘月升上夜空,灑下一片朦朧的銀紗,斑駁的樹影橫七豎八地落在小道上,織出了一幅恐怖的鬼影圖。四周靜得可怕,幾聲貓頭鷹的哀鳴或遠或近,讓人更是心驚膽顫。


    “江湖,你小子磨蹭什麽呢?這麽亮的月亮,還點什麽燈籠?滅了!剛買的蠟燭又給我整完了!”前麵的胖子凶巴巴地吼道。


    “哦,知道了,師父。”我趕緊吹滅了左手的燈籠,把右手中的鐵鏟扛到肩上,小跑幾步追上胖子:“師父,我們……我們真的要去啊?”


    “怎麽?都走到這兒了,你還想回去?”胖子回過頭來,背著幽幽的月光,他又瞪著眼,看起來就跟個鬼似的。


    我趕緊低了頭,不再多言,十年來的經驗告訴我,若敢再多說一個字,馬上就有一個巴掌過來,狠狠地落在我右臉上,然後腫上兩三天。


    他是我師父,人稱“胖子”,幾乎所有人都這麽叫他,當然了,我隻敢在背後這麽叫,或者在心裏這麽叫,當麵的話……嗬嗬,想起來右臉頰怎麽還疼呢?


    胖子現在看起來除了臉有些圓,其實也並不算太胖,聽說是年輕的時候得的外號,後來他媳婦兒難產死了,他悲痛欲絕,茶飯不思,再加上又要照顧孩子,所以不到一年就掉了五十斤膘,從此就沒再胖起來,可是外號卻留了下來,以至於大家都忘了他的本名。


    他的名字?嗬嗬,說起來慚愧,一時還真想不到了,隻知道他姓王,因為他的女兒叫做王佳佳,他們父女倆應該是一個姓沒錯了。


    王胖子應該四十九歲了,因為今天早上我娘還交待了,讓我明天去給他買壇酒,再去買五十個壽桃。


    我們這地方的風俗是:生辰做壽,隻做整十,男過近女過滿,也就是說,一個男子對外說過五十大壽,實際他隻是四十九,而若是女子,那便是正兒八經五十整了。


    不過說實話,王胖子長得有些著急了,他一張方臉,濃眉大眼的,看起來倒也精神,可是皮膚黝黑,再加上留著滿臉絡腮胡子,說他六十了,怕是也沒人懷疑。


    聽說他年輕時可是個狠角色,自幼隨父打獵,後來還赤手空拳打死了一頭野豬。不過,自己也身負重傷,多虧一名神醫出手相救,才保住了性命。


    等他痊愈後,他便不打獵了,去神醫的醫館當了夥計。他倒是天資聰明,旁聽了許多醫術,很多小毛病也都能迎刃而解。本來指望也能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大夫,可是那神醫卻對收徒規矩甚多,王胖子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一氣之下,王胖子便決定不給活人看病抓藥了,去伺候死人更安逸,於是便跟別人學起了驗屍,整天倒騰起死人來。


    不過,外人說起他狠,倒並不是因為他是仵作,而是他當年給自己媳婦兒的那一刀。說起“殺雞取卵”,倒是常有人做,可是若說“殺妻取子”,怕是隻有王胖子一人幹過吧。


    據說啊,當年王胖子媳婦兒難產,找了好幾個穩婆都沒用,還出了大紅,不多時他媳婦兒就斷了氣。王胖子趴在他媳婦兒身上哀嚎著,可是卻感覺她肚子裏的孩子好像還在動,於是直接拿了把菜刀剖了她肚子,把孩子取了出來,居然還是活的。


    “到了。”


    王胖子突然止步,害得我差點兒撞到他身上。


    我看了看那座新砌的土堆,不禁後退了兩步:“師……師父,這樣不……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這大熱的天,還不抓緊些,都爛了。快,挖!”


    我將燈籠擱在樹枝上,雙手合十朝土堆作了三個揖,抄起地上的鐵鏟子翻起土來。


    “慢著點兒,別弄壞了!”王胖子提醒道。


    “是,師父。”我趕緊應道,翻開了上麵的土,平著地麵的棺材便露了出來。我咽了口唾沫,後退了一步,隻感到後背一陣陣發涼。


    王胖子吐掉嘴裏的薄荷葉子,湊了上來一掌拍在棺材上:“龍雨寒那小子還挺仗義,就這麽一個細作,居然還給他搞了一副棺材!”


    “細作?”我指著棺材,驚得合不攏嘴。


    王胖子抬頭看了看月亮,摸著胡子道:“幾個時辰前,咱們襄州城發生了一件大事,你怕是還不知道吧?”


    又賣關子!都年近半百的人了,一個小小的仵作,除了在我麵前吹牛,誰還把你當根蔥啊?


    嗬嗬,大事?從我記事以來,襄州城裏的大事多了去了,特別是自兩個月前,聖人指派了欽差到了襄州城,每天總有大事發生。可是王胖子此刻說的又是哪件呢?八成是和這棺材裏的死人有關吧?


    王胖子見我沉默,又敲了敲棺材蓋:“知道這裏麵是誰嗎?”


    我一愣:“師父不是說了嗎?是細作?難道是欽差查出來的,混在我們城裏的吐蕃奸細?”


    王胖子又是一瞪眼:“你打開棺材自己驗。”


    “哦,是,師父。”我用鏟子撬開了釘子,開了棺,用袖子捂著口鼻朝裏麵看去。


    “把燈籠點上!黑燈瞎火的,你看得清嗎?”王胖子嘴上說著,腳已朝我屁股踢過來,我一個趔趄,差點跌進棺材裏。


    “是,師父。”我摸了把屁股,看了眼天上那已變得昏暗的月亮,點燃了燈籠擱在棺材上,周圍瞬間亮了起來。


    “死者為男性,看起來很年輕,約莫二十五歲左右,麵色烏黑,初步死因應該是中毒身亡。”


    我說著,扒開他的衣裳:“傷口在左側腹部。”


    “是什麽傷的?”


    我一愣,出門時王胖子隻說讓我帶把鏟子挖座墳,沒說驗屍啊?身上也沒件工具。


    可是跟在他身邊十年的經驗告訴我,得就地取材。於是我折了根樹枝探了探傷口,又把燈籠舉近了看了看:“是被一種尖銳兵器所傷,傷口中間深四周淺,應是一種梭形利器,好像是鏢?傷口血色烏黑,怕是有毒。”


    “嗯,確是毒鏢所傷。”


    我聞了聞傷口的毒血:“這種毒比較稀有,好像幾年前陪師父驗屍時見過。叫做……哦,對了,雪中一點紅。當年……”


    我住了口。王胖子這人沒什麽朋友,刺史府衙役眾多,他隻跟兩人有些交情,隔三差五在一起吃吃酒。一人倒真是胖子,剛好也姓甄,所有人都稱他“真胖子”;還有一人姓蒙,卻是極廋,人送外號“蒙瘦子”。


    大前年冬月十五,襄州城混入了奸細,“真胖子”和“蒙瘦子”發現了異樣,帶了二十人去追,結果“真胖子”等十七人便是死在毒鏢之下,而“蒙瘦子”也失去了一條腿,隻有兩名小捕快僥幸逃生。


    王胖子扒著棺材看著裏麵的屍體,聲音也有些顫抖了:“江湖啊,你……知道嗎?這人……就是當年殺害了我朋友的……凶手。”


    “師父,他已經死了,節哀吧。從血液的凝固程度和屍斑的狀態上看,死亡時間應該在三個時辰前,大概也就是昨晚戌時左右。”


    “沒錯,昨日欽差通知我們酉時集合,審了好幾個案子,後來還當眾把他揪了出來,本想把他押入大牢改日再送往京城審訊的,誰知他當場畏罪自殺了。”


    王胖子歎了口氣,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意,接著道:“你小子對於人體各髒器還不太熟悉,若想成為仵作,這可不行,趁這個機會,剖開他的肚子,好好看看,錯過了,以後再上哪兒給你找這麽好的標本去。”


    “不是,師父……”


    “還管我叫師父就照做,看清楚了,明天給我畫一張詳細的圖,每一節腸子、每一根血管都給我畫清楚了。”王胖子厲聲說道,扔下一把尖刀,已毅然離去。


    對於這個王胖子,我是十分敬畏的,誰讓他是我師父呢?可是,我可不想像他那樣,一輩子就做一個讓人瞧不起的下賤仵作,我……我可是還要幹大事的人。


    我叫李江湖,“李”,可是國姓,威風吧?“江湖”二字叫起來多豪邁,再怎麽著,不做個將軍,也得當個大俠,再不濟也應該跟那個龍雨寒一樣做個捕快吧?怎麽能一輩子就跟死人混?關鍵是,每天哪兒來的那麽多死人等我驗屍?


    可是,明天要交圖啊!交不上怕是又得挨打。我摸了摸右臉,不禁事先為它感到委屈。是誰說的,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是誰說的,打人不打臉的?


    哎,王胖子不是君子,又不講理,哪兒懂這些?關鍵是,他還特麽還是個左撇子,一打人就習慣性用左手,每次都是我這右臉受傷,我都覺得我這英俊的臉蛋兒都被他打歪了。


    我歎了兩口氣,握緊了手裏的尖刀。棺材裏的死者雖是細作,可是人家既然都畏罪自盡了,為何還要被我拿來解剖學習呢?


    再說了,王胖子又不在旁邊教我,我哪兒會分得清楚每一根血管的情況?還有,我畫這些幹什麽?誰殺人還把人家剖開了再動手?就算是個大夫,也是望聞問切,誰會開刀啊?


    “嗚,嗚……”


    貓頭鷹的哀鳴更加恐怖,一陣風吹來,一個個黑影也張牙舞爪般地好像隨時會撲過來。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將刀插到腰帶上,再朝屍體一拜:“對不住了,兄弟,看著你也不像是凶神惡煞,大家也都是各為其主,也都不容易,你接著睡吧,打擾了!”


    說著,我便迅速蓋了棺,掩上土,拿著燈籠、鐵鏟逃也似地離開了這片亂墳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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