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西,有座新修的府邸。


    占地麵積不小,卻也當不得大,隻比尋常偏將府闊了大約三分之一,各處裝修麵貌並沒有刻意著重於恢宏氣派,多考慮實際。


    但因為龍湖書院恰恰也設立在晉陽城西的緣故,這座府邸乃至方圓數十裏的地段,一度被炒得火熱,諸多達官顯赫,富賈豪紳,爭相入手。


    他們的目的高度一致,那便是為自己的後代謀份機緣,即便不能真的進入龍湖書院修習,借助地理優勢耳濡目染,總也是好的。


    所以在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內,晉陽城西大多宅院府邸,都在經曆過幾場不見硝煙的戰爭後,各自易主。


    這座新修府邸要屬例外。


    從修建到完工,沒有一天掛起過高高的牌匾。


    兩月前,那位戴著銀白麵具的年輕男子乘馬前來接管時,帶了幾位侍女,十幾名扈從,對牌匾的事情同樣隻字未提,隻吩咐身邊人在大門前分居左右的兩座石獅頭頂各自添加了兩個烏黑鐵塊。


    當時在場觀者不少,足足有幾十位,卻都不甚了解年輕男子的用意。


    那日上午下午皆是晴天。


    晚間卻發生了異變。


    一場清涼小雨過後,讓人們難以入眠的便是數個時辰不絕的風吼雷動。


    煌煌天威,雖震於長空,餘波卻席卷到了下界,晉陽城南的抱石林內,好幾顆百年古樹都險遭不測,還是雷霆擊中的位置偏離了樹幹,折了諸多枝條,才僥幸得了一線生機。


    所幸,天災並未帶來人禍。


    甚至有人還因此獲益。


    第二天一早,行人路過那座府邸時,在兩具石獅頭頂上見到的已不再是烏黑鐵塊。


    它們有了形,有了精,有了氣,有了神,隻是沒有血肉。


    然而很多有血有肉的人,看到它們的第一反應,不會是輕蔑與不屑,相反,是濃濃的敬畏。


    那是兩隻黑鴉。


    爪如鎖,翼如劍,目如刀。


    之所以能淩駕於石獅之上,靠的不僅僅是敏捷,還有力量。


    沒有幾人能質疑它們的力量。


    更沒有幾人敢質疑它們的力量。


    因為他們很清楚,現如今三晉大地真正的主人與鴉之間有著怎樣的聯係。


    相應地,即便這座府邸仍未掛上牌匾,通過這兩隻黑鴉,他們也或多或少能猜到這裏所住之人的身份。


    故而自那之後,無人再去不知好歹地爭奪那座府邸的控製權。


    以前出過重手的,漸漸地,晉陽城內已瞧不見他們的身影,至於他們名下的財產,同樣未能幸免,於無形之中被蠶食瓜分。


    隱秘的人為清洗,往往就是如此,比自然界大風大浪的洗禮還要可怖。


    唯一的例外,便是那風雨如晦之際。


    ......


    風雨雖小了。


    空中的濕氣依然濃厚。


    上刻蟒紋的黑色梁柱將屋頂撐得老高,下方的人坐著的姿態卻很低。


    層層階梯成了座椅。


    沁涼之餘,便是冷硬。


    但不及那女子的冷,也不及那女子的硬。


    直至現在,李存勖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憑借著怎樣的驚人意誌驅使起自己的硬骨頭,明明重傷到距離鬼門關僅差一線,仍要騎乘烈馬奔騰千百裏,最終落得個馬飛天,人滾地的慘景。


    若非那匹馬撞破牆的時候,他已在那裏等了許久,她從馬上摔下來後,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路邊的一具凍死骨。


    何時被人發現呢?


    應是朱門酒肉臭的時候吧。


    世子含笑聽雨聲,隻因他突然覺得世上有先見之明的人並不少,若是一人一步棋,一棋一個局,你來我往,這天下的亂象和精彩豈非空前絕後?


    “殿下,為何隻換衣不沐浴?況且外麵寒氣重,您可千萬不宜在此久坐,稍有差池,晉王那邊,小的不好交代啊!”


    “交代?天底下錯錯複雜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能一件件交代清楚嗎?”


    李存勖笑容轉冷,向身側躬身站立,麵如傅粉,模樣似童生,實則年歲與他相仿的童牧問道。


    童牧麵露遲疑,“這......自然不能。”


    李存勖又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小童,你可是我身邊最機靈的一個,聖賢早有的定論,你就算不能盡數理解,難道還不懂得變通變通?”


    童牧心思一轉,道:“可看殿下的神情,不像是在這場雨中觸碰到了某種天大的樂趣啊。”


    李存勖道:“樂趣這東西,本就要靠自己不斷摸索才能找到的,就像這場突兀的雨,你隻看,你隻聽,而不去用心感受,莫說一天,就是整整一年,你也不知道這場雨能給自己帶來什麽。”


    童牧道:“殿下見識非凡,小的自愧不如。”


    李存勖撫掌輕笑,對他這般謙遜姿態見怪不怪,片刻後,忽然又念及那女子,便對童牧言道:“旁人身材麵貌與年齡不符,多是生來患有疾病,亦或後天修煉邪功所致,你不一樣,是幼年經高人指點,覺醒了歸真體,方才至此。以你的歸真修為看看,那女子有幾成活命的機會?”


    童牧隻思索片刻,便道:“七成。”


    李存勖訝異道:“這麽高?她受的傷,可非同一般呐。”


    童牧目光有意無意瞥向正供那昏迷女子休養調息的房間方向,解釋道:“殿下有所不知,此女傷勢雖重,卻未損及心脈本源,肺腑內傷,多是星夜縱馬疾馳所致,至於她所受刀傷,的確如殿下所言,非同一般,看不出半分中原刀法的路數,就連銘刻在刀痕上的刀意都是衝著同歸於盡而去,而非一舉殺敵!不過,既然她受此刀傷後,還有命騎馬來尋殿下,便說明那人的刀意並未得到徹底施展,僅僅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已。”


    李存勖仍不放心,道:“中原之內的刀法,博大精深,中原之外的刀法,千奇百怪,我幼時隨父王征討黃巢餘黨時,便親眼見到過一位擅使金刀的胡人敵將憑借詭譎刀法連斬我軍數名勇將,其中有兩人分明沒有被他的金刀直接命中,隻是被刀氣餘威波及,退回營帳中後立刻被軍醫治療,結果也沒能撐過五天。”


    童牧點頭稱是,“胡刀之奇,素有耳聞,有些獨門刀法的威能,確實需要時間來發作,但關鍵在於這女子本身就是個修為不低的劍客。她多年修行出的劍意,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會本能護體,成為另一股求生意誌,與體內殘存刀意相抗,阻止刀傷惡化。”


    李存勖道:“如你所說,那她必是當世年輕女子劍客中的翹楚之一了。”


    童牧道:“蜀中百花宮,恰恰就有幾位成名的年輕女劍客。”


    李存勖眼神驟變,“小童,意有所指?”


    童牧低頭不答。


    李存勖遂自言自語道:“看來,有人為了我再喝不上一碗舒心可口的野菜粥,煞費苦心,竟連遠離朝堂紛爭的江湖風雲,都有意遮擋,好讓我這世子都知不全!”


    話音稍落,已有怒氣與殺氣並生。


    童牧見勢不妙,連忙道:“殿下稍安勿躁,須知遮掩未必就是欺瞞,有時還是一種保護。”


    “保護?”李存勖哈哈大笑,“若身邊人涉險,命懸一線之際,我毫不知情,好不作為,我還配當這個世子,配要他們的保護嗎?!”


    童牧身上冒出冷汗,澀聲道:“殿下,世子府邸修建,你拒絕了牌匾,拒絕了私軍守衛,已經拒絕了許多保護,這次,不能再......”


    “混賬!”


    李存勖終於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打斷童牧之言。


    “一支不為我用的影衛,對本世子的保護還不夠嗎?當真還要套上私軍的牢籠與牌匾的枷鎖?果真如此,那我李存勖當的這個世子,就成了徒有其表的軟柿子了!”


    “殿下。”


    “無需多言!父王身居高位,誌在天下,不能隻顧及私情,這我可以理解,可當初將阿三領進我李家門的是他李嗣源,兒子有難,他這個當父親的非但坐視不理,還不讓旁人及時知曉內情,這是何道理?”


    “或許大太保他也......”


    “他也不知情是嗎?”李存勖望著童牧,連連冷笑,笑得令人心慌心亂。


    “他不知道,本世子就讓他即刻知道知道,來人,備馬!”


    聲音響徹如鑼鼓喧天,原本停在屋簷上歇息的鳥雀都被驚動,四處飛散。


    空曠院中忽然竄出一道高大人影,躬身行禮,道了聲“領命”,就要轉身去後院牽馬。


    卻在此時,緊閉大門若被粗木樁猛烈撞擊,轟然而開。


    “史家建瑭,不請自來,還望世子莫怪!”


    言語聲間,一英武男子身披戎裝,提劍入院,步伐力求沉穩,卻比那兩名因受驚而慌忙奔跑的護院快上許多。


    遠遠瞧見他的身影,驀地,李存勖也踱步上前。


    於是不多時,兩人之間,相隔不過數步。


    “我道是誰,原來是十一弟之子,史世侄,真是稀客。”


    各自拱手做了番禮數後,李存勖又問道:“隻你一人,沒有軍隊相隨?”


    史建瑭道:“建瑭雖有軍職,此行卻無軍務,自然無需帶上軍隊驚擾世子。身披戎裝,未及卸甲,實乃事出突然緊急,世子見諒。”


    李存勖道:“都是自家人,何須說這種話。倒是你所說的緊急事,不知為何?”


    史建瑭道:“我族弟史銘飛有信件傳來,世子一看便知。”


    李存勖目光閃動,從史建瑭手中接過信件後,臉色頓時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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