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星閣共七層。


    七層樓不止七間屋。


    乍一看空心的木材下實則可能藏有實心的石料,瞧一眼四四方方的屋子,也可能內含圓形的暗室。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這,不單單是兵家所言的詭道,還是機變。


    “天幹,猶木之幹,強而為陽;支,猶木之枝,弱而為陰......”


    總有新人成舊人。


    當最初的新鮮感散去,支持他們留在聚星閣內繼續修行的便不再是潛力,而是努力。


    此時此刻,在這間暗室裏重複誦念這番話的桑知風便是一個十分努力的女子。


    她在星相一途上所付出的努力,聚星閣內,無一人有資格質疑。


    包括聚星閣現任閣主岑蝕昴。


    因為若換做是他,回到同樣的年紀,他未必會對星相之道如此癡迷,反倒容易又一次陷入與某位窈窕淑女間的感情糾葛。


    “桑師妹,你怎麽還在看這本《天地綱要》?這麽久,該生繭了。”


    並非所有人都能隨著環境的清靜而清靜。


    徐天海便是一個總喜歡在靜中求動的男子。


    所以早在三年前他也以新人的姿態入駐聚星閣時,他就被諸位星相同道冠以話癆的“榮譽稱謂”。


    桑知風恰恰是當年那批新人中最不喜說話的一人。


    他與她,即便不勢同水火,也該少有交集。


    連某些自認閱曆深厚,看人十有九準的聚星閣長老都這麽認為。


    兩人卻入了同一脈,拜了同一位師父。


    除卻夜間正常休息與必須獨處的時間,似乎不管桑知風走到哪裏,去做何事,徐天海都會如影隨形,寸步不離,並且用自認為的風趣方式來調節這位喜靜女子周圍的氣氛。


    譬如現在,他明知道桑知風是想通過《天地綱要》來理清天幹地支與星相之間的關聯,還是在一旁故意出聲。


    換成以前,桑知風充其量隻是淡淡瞄他一眼,不會做任何回應。


    但在她的內心感知中,今天仿佛有些不同。


    於是她偏過頭,對徐天海緩緩道:“天成象,地成形,人成運,此為天地人三道,徐師兄平日裏總愛高談闊論,不知對這三道究竟理解了多少?”


    徐天海起初還有些驚訝,很快又麵露喜色,一手順勢搭上桑知風的肩膀,擠眉弄眼道:“師妹真想知道?”


    桑知風淡淡道:“那取決於你想不想說。”


    徐天海笑吟吟道:“我有什麽不想說的?隻要師妹你想聽啊,笑話,情話,鬼話,人話,夢話,癡話......我全都可以連續說上三天三夜不重複。”


    桑知風不為所動,“正經話呢?”


    徐天海輕輕用力揉了揉她的肩膀,湊上前道:“師妹想聽正經的?沒問題啊!師兄前幾日才從這裏找到了一本名為《九曲星圖》的古書,雖然隻是殘篇,可要多正經有多正經,其中就跟天地人三道有關。師妹要是聽得累了,師兄還可以把它拿出來和你一起修行探討。”


    桑知風揮揮手指,將徐天海手掌推下,蹙眉道:“師父和眾位長老不是在很早前就說過,殘篇古書,隻能看不能修嗎?”


    徐天海不以為然道:“切,那你也信?純粹忽悠小孩的。師兄跟你打個比方啊,我在煮一鍋肉湯,火候食材什麽東西都弄好了,最後發現少了幾味配料,正琢磨怎麽辦的時候,你過來了,我卻告訴你隻能看聞,不能吃喝,連嚐都不能嚐,你樂意嗎?”


    桑知風思索片刻,忽而認真道:“我本就不喜歡喝肉湯。”


    “......”


    話癆罕見無言之際,另一側的陰暗角落反倒傳來陣陣幹笑聲。


    聞聲,徐天海看也不看,直接從懷中掏出一兩白銀,將其當作石塊,猛然向那角落飛擲而去。


    咚!


    一聲擊響過後,笑聲全無。


    徐天海這才轉過頭去,惡狠狠道:“你個小啞巴,我跟師妹兩個聊得好好的,你突然笑起來很沒有禮貌的好不好。再有下次,就不是用銀子砸你的胸口,而是用真石頭砸你的頭了!”


    蜷縮在角落的小啞巴連忙打開手中書簡,遮住麵孔,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桑知風有些看不過去,“你幹嘛老欺負他?”


    徐天海立時改換臉色,衝桑知風柔和笑道:“開玩笑的,我有真正欺負過他嗎?連略施懲戒都不算,還隔三差五給他銀子用,師妹,像我這樣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不多了,你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桑知風搖了搖頭,將手中《天地綱要》放回麵前書架,就要邁步朝小啞巴的方向走去,不曾想前腳剛剛邁出,小啞巴就飛快起身,朝暗室門口快速奔去。


    她遂收了心思,歎了一氣。


    徐天海正要開口安慰,她已轉身朝他心脈下數三寸點了一指。


    “也就是蘇喑不會說話,否則以他師父的脾性,早就給你添了諸多不致命的傷口。”


    徐天海握住她的手掌,“他有師父,我還不是有師父?最關鍵的是,還有你。”


    桑知風歎氣聲更重,“聚星閣,經不起內鬥。”


    徐天海渾然不覺,哈哈笑道:“不鬥怎麽凸顯強弱高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話不是你師兄我說的,而是孟聖人留下來的道理。”


    正言語間,一道奪目強光突然照進暗室。


    正是蘇喑開門奔走所致。


    “這小啞巴,開個門都能擾亂人的心情,難不成上輩子是個災星轉世?”


    “嗯,多半是!”


    徐天海自問自答,忽而眼中泛起驚疑之色,“奇怪了,這雲羅門開啟三息時間過後不是都會自動合上的麽?怎麽還有光束照進來?”


    桑知風縮回手掌,有所察覺,在他耳畔低聲道:“有人來了。”


    “嗯?這個時候,會是哪位長老?”


    猜想之時,外人已進。


    來的並非一人,先後足足有七道身影,五男兩女,無一位是聚星閣的長老。


    素白桐身材矮小,行走速度卻絲毫不慢,眼力更尖,昏暗環境中視如平常,剛剛進門,便瞧見了並不在暗室中心位置的徐天海和桑知風兩人。


    “呦呦,瞧見了兩個陌生麵孔。哇塞!還是孤男寡女,母老虎,像不像你和你的侯哥哥獨處一室的時候?”


    木青姝頓時目露凶光。


    侯朱顏倒是神色依舊,將折扇別在腰間,向桑知風與徐天海抱拳行禮道:“見過師兄師姐。”


    不待二人有所反應,素白桐便拍了拍侯朱顏的大腿,道:“你這叫的也太早了吧,拜不拜師還兩說呢,就算拜了也未必跟他倆一個師父,攀親戚攀上癮了?”


    黑童子陳飲墨道:“人家講禮數,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上來就跟聚星閣的長老結梁子啊?”


    素白桐當即朝陳飲墨胸口砸了一拳,“你爺爺的,那老小子本來就欠咱們的錢,我跟他起衝突的原因還不是有你的一半,做人不能把心變得跟臉一樣黑。”


    徐天海依稀聽得似懂非懂,向桑知風問道:“師妹,這幾個是聚星閣新招的星相師?”


    桑知風瞥他一眼,似在反問:還用說?


    徐天海心生狐疑,又道:“不應該啊,雖然按聚星閣的規矩,新人入門是能夠自擇一書一法修行,可這根本不是新人來的地兒,就你那本《天地綱要》的第一卷第一句都夠他們喝一壺的。”


    桑知風道:“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並不奇怪。”


    徐天海哦了一聲,旋即轉過身去,對侯朱顏等人不予理會。


    素白桐冷笑道:“看見了吧,你以禮待人,人家不以禮待你。”


    侯朱顏恍若未聞,笑著朝東麵書架走去。


    素白桐哼了一聲,信步跟上,陳飲墨與木青姝對視一眼,也各自去尋找那適合自己的一書一法。


    轉眼間便隻剩下夏陰、李從珂與燕薔薇遲遲未動。


    “來都來了,王兄不過去看看?”


    “你且去吧,我隨後就來。”


    “為何要隨後,不能一起嗎?”


    “我與這位夏先生有些話要講。”


    燕薔薇看向夏陰,心中暗自道了聲“莫名其妙”,隨即朝南麵走去。


    “王兄有什麽話想對在下說?”


    瞧得燕薔薇走遠,夏陰率先向李從珂問道。


    李從珂道:“當時在院中,那胡人哥舒夜與夏先生之間的對話王某聽了個大概,夏先生的先生之號源於一字,王某想問問,是否旁人隨意書寫一字,夏先生都能將它拆解,領悟其中的奧妙玄機?”


    夏陰言道:“世上無絕對,在下若說天下字皆能為我拆解,領會其道,反倒不實,落了下乘,隻能說我約莫有七八成的把握測出寫字之人心之所求,心之所想,心之所向。”


    李從珂問道:“隻能測心,不能測命?”


    夏陰嘴角露出苦澀笑意,“命之玄虛,實非一字能夠述盡,況且即便能測,天底下又有幾人願意承擔泄露天機的風險?”


    李從珂疑惑道:“人命又非天命,何來泄露天機之說?”


    夏陰又道:“當一個人的生死不隻關乎一人或樹人,而關係到天下千千萬萬人的存亡時,他的命,就如天命。”


    “你遇見過這種人?”


    夏陰搖頭。


    李從珂忽而笑道:“我遇見過,並且不止一個。”


    夏陰亦笑,且道了聲不知何意的“恭喜”。


    獨留李從珂於心中默歎默問:


    “自古隻有熒惑守心,何時有熒惑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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