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縱橫十九道。


    一麵九圓點星位。


    對角星各放兩子,布一局。


    自古白為先手。


    李從珂說他善以黑吃白,說的不僅僅是他下棋的特點,還有他麵對逆勢和危局時的作風。


    這便是所謂的以靜製動,以後製先。


    徐天海明白。


    桑知風明白。


    侯朱顏、素白桐、陳飲墨、夏陰,甚至方才一直在仔細翻閱卷宗書籍的木青姝聽後都漸漸明白。


    唯獨燕薔薇有些不太明白。


    所以盡管按照李從珂的意思,她最後拿走了那份大篆小篆混書的書簡,她也沒有即刻將它翻譯成現如今的文字,更別說細細參悟。


    除了侍從之外,無論長老還是門人,聚星閣都安排了一個單獨的房間。


    燕薔薇的設在西,李從珂的設在東。


    分明相隔較遠,這條路對她而言卻仿佛再熟悉不過的近道,一天十二個時辰,她有三到四個時辰都在串門。


    旁人如何看如何說燕薔薇並不在意,李從珂更不在意,但這一來二去,她與他討論的始終不是他心中認定的關鍵,這便讓他心中有些氣悶。


    七天之約的第三天。


    從那間暗室裏找了一本還算中規中矩的《落星棋譜》的李從珂,已將書中所寫所繪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隻要不是太過離譜的要求,聚星閣門人所提到的基本都會被高層所允許。


    所以他真的要了一座棋盤,兩盒棋子。


    按照棋譜所言的黑白之道推理星辰輪轉,同時淬煉自己近些時候才修煉出的星元。


    星元與真氣真的不同。


    雖說他在五品下等境界停留了已非一年半載,真氣提升速度十分緩慢,可若論及得心應手與收放自如,在他的感知中,許久無寸進的真氣還是要勝過近日漲幅明顯的星元一籌。


    雖不排除這其中先入為主的概念,但要憑借這股新生的星元來讓自己也走向新生,李從珂心裏著實有些沒底。


    星宮,星域,星海。


    星相師的三大境界,他連一個都沒觸碰到邊緣。


    所幸,聚星閣高層不會直接查探他們體內的星元到了何種規模。


    所幸,那日觀熒惑守心,他頗有收獲,體內多了一絲火精。


    那一絲火精,在關鍵時刻能派上多大用場他還不甚了解,小作用倒是發現了許多。


    譬如當下,他隻要稍稍動一下念頭,就能讓整座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熔為灰燼,根本無需再耗費心血推演布局,解環環生死扣。


    可惜,這般原始蠻橫的方法並非對每一場棋局都奏效,尤其是在他自己都是局中一枚棋子的時候。


    “王兄!”


    當他拿起第三十六枚黑子的時候,燕薔薇的聲音又一次在門外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抬起頭,想起了一個有些遙遠的當年。


    那時她還沒有什麽化名和偽造的身份,就真的隻是一朵生長在川蜀的小薔薇,他也才剛剛轉變姓氏,由王從珂變成李從珂。


    兩人初次相遇的時候,季節天氣與黃巢幼時所寫的一句詩格外相似。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蝶的確沒有來。


    但他等來了她,以及一聲“阿弟”。


    那是不管轉換多少時空都難以磨滅的記憶。


    後來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經曆,按照宮主的要求,改了口,稱他為公子,而今一路顛沛流離,稍有安定,又呼他為兄。


    或許她自己都忘了是比他大上兩歲的。


    又或許當年那個時候再也回不去。


    不過他仍記得。


    記得那時自己說了什麽,記得那時自己做了什麽。


    嗒。


    李從珂落子。


    開門聲亦響。


    燕薔薇推門而進,迎麵撞上他的目光。


    她愣了愣,連門都忘了合上,呆呆問道:“一個人下棋?”


    李從珂道:“其實你也可以陪我下。”


    燕薔薇麵露苦色,“我下都是亂下,肯定輸的。圍棋這種東西對我而言,比暗器還要複雜難解,真不知道是誰發明出來禍害人的。”


    李從珂從兩個盒子中各取一子,突然用力擲出,一黑一白擊在左右門戶,咣當聲響,大門緊閉,棋子卻未落地,很快順勢彈回李從珂手指之中。


    “棋子用好了的話,可比一般的暗器管用,又高雅得多。而且它發明出來並不是用來禍害人的,傳說此乃上古一位帝王所創,名堯。堯舜之治,天下典範,這棋盤棋子看似小,卻代表了一個時代,和酒裏有乾坤是同樣的道理。”


    燕薔薇找了個椅子坐下,問道:“你想喝酒了?”


    李從珂沉默片刻,以手扶額,“這好像不是我說的重點吧......”


    燕薔薇笑嘻嘻道:“聽不太懂的我一向自動忽略,酒我懂一點,所以沒忽略,畢竟你們男人差不多都是喜歡喝酒的。聚星閣對自己人沒有門禁一說,這點挺好,想喝什麽酒,我出去給你買。”


    李從珂手指劃過她的鼻尖,“這麽大方,據我所知,你身上不是應該沒有多少銀子了嗎?”


    “沒有了可以掙啊,江湖賣藝,運氣賭錢都是好手段。聽說城南有間墨畫賭坊,可以靠書畫抵押,我隨手整兩幅弄過去不就行了?”


    李從珂轉而捏向她的臉頰,似笑非笑,“肉不多,膽挺肥,書畫抵押,想來必須是名家珍品,你自己隨手弄兩幅贗品過去,被發現了非死即殘,真當開賭坊的人和混賭坊的人一個級?那些家夥,是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行家。”


    燕薔薇道:“那也得分人,像我這種骨頭硬的,他們吃不掉,硬吃隻能崩了牙口。”


    “嘴硬。”說話間,李從珂正要收手,不料燕薔薇突然將朱唇向前一湊,直接朝他食指中指咬了一口。


    “咬得還挺重!”李從珂朝印痕處吹了口氣,繼而道:“這算黑吃黑,人吃人嗎?”


    燕薔薇磨了磨牙,“當然不算,讓你見識下我的嘴有多硬罷了。”


    “多大人了,還是孩子心性。”李從珂頗為無奈道。


    “也就比你......”燕薔薇扳起手指,不多時聲音戛然而止。


    李從珂歎了一氣,“看來你是真忘了。”


    燕薔薇聲音變得細微,“那,情有可原嘛。人總有忘性的,我又幾乎不過生辰,許久不曾接觸的東西你能一直保留印象,終生不忘嗎?”


    李從珂低頭深思,接著篤定道:“有。單是你我之間,便有一事,永不相忘。”


    燕薔薇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問道:“什麽事?”


    李從珂看著她的眼睛,神色極為認真,卻隻說了兩字。


    “桃花。”


    ......


    隴西之地總體依舊被寒氣籠罩。


    自那一天大雨過後,晉陽城最近的天氣卻是出奇的好。


    好的天氣下,人的心情往往也不會很差。


    這一天,晉王世子又早早離開了自己的府邸,但沒有去風滿樓,也沒有去雨花街,而是去了城東那片桃花林。


    按理說冬日花草大多凋零,李存勖此行很難收獲到多少樂趣。


    但因為自小聽到的一個傳聞,他還是決定碰碰運氣,並且帶上了另外一人。


    那片桃花林在山頂。


    所以他與她走了不少山路。


    好在這一路既無多少崎嶇,也無多少泥濘,溫和陽光照耀之下,非但不覺得疲勞,還感到格外舒心。


    桃花林附近有一條小溪,清澈甘冽,對於口渴的行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正因為對此有所了解,進入桃花林前,李存勖特意將事先準備好的兩個竹筒裝滿溪水,等到了桃花林後,再從樹上摘下幾片沒有徹底枯黃的桃花,放入竹筒之中,浸泡片刻,便如品茶一般慢慢嚐了起來。


    她卻隻是在旁邊靜靜看著他,沒有接過竹筒,甚至連坐都不坐。


    “不累?”


    “不渴?”


    “不信?”


    一連三問。


    白衣女子皆未回答。


    李存勖笑了起來,轉眼又飲了一口,仿佛是在讚賞自己的耐心。


    “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裏嗎?”


    話音落下,意料之中的沒有任何回應。


    所以他很快又接上了自己的話,“小的時候,就聽過一個傳聞,說是在冬天的時候,桃花偶爾也是會開放的。不過那需要具備一個條件,便是天氣至少要連續好幾天都晴朗溫暖,這樣才能讓桃花把冬季誤認為春季,提前開放。很不幸,十八年來,我沒有見到過一次傳聞中的那等場景,但我還是選擇相信,並且保持期待。”


    女子終於不再沉默,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卻帶著些許譏諷意味。


    “我想到了一個人,一首詩。”


    她才剛剛說出這句話,李存勖就心有所悟,脫口而出:“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女子有些意外,“這可是你父王當年一大死對頭所作的詩。”


    李存勖又飲了一口竹中清水,順勢將其中一片桃花含住,接著取下,放入掌心,“詩詞歌賦向來是不分立場和國界的,況且黃巢這首詩的後兩句很對我的胃口。”


    “你若隻光說不做,胃口再大,又有何用?”


    “你想我怎麽做?即刻找到父王,讓他公告天下,宣布誰與阿三為敵,便是與整個晉國為敵!這樣?”


    “好是好,卻有些不切實際。”


    “既然玉仙子也知道這不切實際,就應與我共同想個實際的辦法,而不應一再拒絕我的好意。”


    玉仙客眼中似有怒色,“遊山玩水,喝茶弄花,這便是你堂堂世子想辦法的態度?”


    李存勖道:“這還是阿三教我的,以前我被父王責罰,不能出去看戲的時候,他就會拿一壺桃花茶或桃花釀來找我,共同商議對策。”


    “桃花釀?”


    “就是桃花釀成的酒,一開始我也沒聽說,但阿三釀出來給我嚐了之後,我就再也忘不掉那味道。”


    玉仙客神色忽而變得微妙,“三公子在百花宮的時候可從未給眾姐妹釀過酒,就連薔薇也沒有。”


    李存勖得意一笑,接著道:“若是我也能釀的話,早就請你品嚐了,現在,卻隻能讓你聞聞味道。”


    嗤!


    玉仙客尚未反應過來,李存勖掌心的那片桃花突然化作薄薄利刃,朝他胸前刺去,幸被她護體真氣攔截在三寸之外。


    下一刻,她出劍。


    瓊花之香不遜桃花,威能更甚,卻被李存勖兩指夾住劍鋒,稍稍用力,生一脆響,劍鋒頓時彎曲,彈向他處時激起一道劍氣,斬向附近那棵枯了大半的桃樹。


    於是不過片刻,花落如亂玉碎瓊。


    “酒裏藏海角,雲外隱天涯。無情應似我,折劍斬桃花。”


    世子雅興不絕,看著猶在驚異的玉仙客,將她胸前懸停三寸那片桃花取過,繼而道:“這味道,可聞到了?”


    玉仙客對此不作回應,長劍入鞘,道:“詩念得好,卻不真。”


    他知道她指的什麽,所以很快將那片桃花收好,道:“弱水三千,拈花飛葉亦三千,總有一片寄一情,不能舍的。”


    玉仙客終於神色稍緩,“那便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宿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荊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荊暮並收藏星宿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