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之下的鏡像世界。


    鄴虛靈對著此處唯一一個在色澤上就不同於其他的銅鏡,手持桃木梳,緩緩梳理發絲。


    她的發質並不算好。


    僅兩三日不曾碰水,頭上便會多出許多雜質,白如雪花,卻沒有雪花的美感,也不會有人將它們緊握在手心,仔細觀賞。以立誌經天緯地的星相師眼光來衡量,那更是不折不扣的髒物,一如修道者所謂俗世之塵,時而需要躲避,時而需要清洗。


    但這片由始至終都光線昏暗的鏡像世界,實在算不上清洗的好地方。


    莫說洗身除塵,就是像正常人一樣在冬日裏洗個舒服的熱水臉,對處在這般環境下的鄴虛靈,都是件有些奢侈的事情。


    她體內的星元固然糅合了五行之水,有時某條負責輸送水源的暗道出現了問題,憑借這股星元的雄厚程度,她可自給自足,卻不能以此使自己脫離冰冷的地下,肆意品嚐人間的溫熱滋味。


    岑蝕昴有恩於她,也有負於她。


    聚星閣一日成不了當年的星野派,她便一日體驗不了女子最美麗的那段年華。


    之所以一直以來對此無知無覺,並非鄴虛靈生來無情,除卻習以為常的麻木以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她從未向某個男子動過長久的心。


    就連相反的短暫,也僅有區區兩次。


    昔年岑蝕昴收她為徒,一時心動不過一時意動,並未生出別樣情愫,此為第一次。


    近日狼毫未落,字畫先焚,燃盡她對那人所有的準備與預測,腦海空白時直麵內心,為第二次。


    哢嚓。


    心緒浮動,回想過往之際,鄴虛靈手中桃木梳突然發出摧折之聲,等她將桃木梳從腦後發絲間取下,放於眼前後,卻未見到木梳斷痕,目光一掃,反而見到了不少斷發。


    “倒是省了不少煩惱。”


    見自己掉了幾縷發絲,鄴虛靈非但不驚,說話間還帶著些許笑意,銅鏡中折射出的影像亦怪異莫名,就連表麵都透著異樣。原本銅鏡周圍隻沾了幾抹疏淡星彩,眼下卻有些許皎潔月華縈繞,非要眾星拱它,而欲照耀眾星。


    一股奇怪的勢。


    一個奇怪的人。


    眼神變幻幾許,鄴虛靈將桃木梳扔在一旁,活動了幾下還未徹底恢複灼傷的右臂後,以左手無名指挑開衣袖,沿著臂膀疤痕平移,終延伸至銅鏡中心一點,指尖觸鏡麵時,仿佛有一顆石子沉入湖中,聲響不大,但足可蕩起不少漣漪,窺見湖底一點奧秘。


    “師姐。”


    指觸鏡不過一瞬,對應的人就來到了鄴虛靈身後不足一丈出,銅鏡之內雖還未來得及浮現其身影,鄴虛靈已通過這細微動作捕捉到了那份恰應天上有的氣息。


    所以她開口道出這兩字的時候,沒有一點遲疑猶豫。


    畢月離倒默然了許久,細嫩手掌在鄴虛靈肩上懸停許久,幾度伸縮,終是沒有按下,隻慢慢回了句:“師妹。”


    這時鏡中已浮現出了畢月離的麵貌身影,故而鄴虛靈沒有回頭,沒有挑燈,便道:“師姐還是生得那般好看,說話時的遲疑聲音也容易令人生出憐愛之心,多虧我不是男子,否則這不見天日,宛如地牢,除了書畫圖卷,就隻剩滿目鏡子的地方,指不定會生不出什麽亂子。”


    畢月離的手掌徹底縮回,望著鏡中映出的鄴虛靈,輕笑道:“師妹還是喜歡開玩笑。”


    鄴虛靈認真道:“一開始我也當這是個玩笑,但後來想得多了,便不覺得是玩笑,而是一種對於現實裏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的期盼,簡言之,算是夢。”


    “你的夢,就是想做一回男子?”畢月離很是吃驚。


    “做一回男子有什麽不好嗎?”鄴虛靈反問一句,接著道:“若我是男子,就算依舊會在那個漁村碰到師父,學的物,走的道,很可能不是如今這樣。”


    畢月離有些懂了,歎息道:“看來時隔許久,師妹還是對師父的安排耿耿於懷,也罷,羽師有物換星移之術,我雖不曾習得,但多少懂些皮毛,設身處地,能體會你的心情。換成是我,在這種環境下,興許還不如你支撐得久。”


    鄴虛靈糾正道:“師姐說錯了,不是興許,而是一定。”


    此話一出,畢月離心境悄然生變,並非這句話蘊藏的肯定性令畢月離覺得刺耳,而是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今時的鄴虛靈相較於以往,有些不同。


    須知,換做以前,鄴虛靈即便內心如此認為,也不會從口中說出。


    她的內斂深沉,是素來不喜多話的桑知風都遠遠不及的。


    而今突然轉變,不知是少了幾分麻木,還是多了幾分清醒。


    畢月離很想用自己這雙靈動慧眼看透,但這一刻,她真的看不透,隻得被鄴虛靈的思路牽引。


    “師姐長我三歲有餘,可入門時間不過比我早上半年,這早出的半年,你既未修成秋水秋月,也未練成臨光照台,更不知星鬥參合之道。所以不管師父與旁人怎麽認為,在我的眼中,你我之間,起點差不了多少。至於後來我一直在暗,你一直在明,在我看來,也非我某項能力不及你,撐不起聚星閣的台麵,恰恰是因為我的性格較你好出太多。”


    聽到這裏,畢月離內心有股發笑的衝動。


    鄴虛靈的性格,是聚星閣眾位長輩乃至星野派遺老所公認猜不透的謎,在你親眼見她做出一件大膽到常理無法揣度的事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她能因為個人喜好做出多麽有違大局的事情。


    對於鄴虛靈的安排,岑蝕昴從不解釋原因,畢月離隻得自己去尋找,尋找的過程中,性格方麵,一直是不被畢月離割舍的主要。


    她的性格要比自己好出太多?


    就算是換成沈司南這等名聲遠播在外的星相宗師來說這句話,畢月離都不會選擇相信,且忍不住發笑。


    隻因這像極了無稽之談。


    但靠近鄴虛靈真身的這一刻,畢月離雖不信,卻真的強行遏住了自己內心想發笑的衝動。


    不是怕傷害到對方,而是怕傷害到自己。


    與鏡為鄰,時間一久,便成了與鏡為友,四麵八方明鏡橫豎,映出的多是鄴虛靈的身影,而非她畢月離。


    就連麵前這塊銅鏡,也是在鄴虛靈左手無名指點過之後,內中才有她的“一席之地”。


    相較於筆畫上的功夫,畢月離更怕鄴虛靈對這些鏡子的研究與利用。


    同門切磋,四六之間。


    這是岑蝕昴曾親口說出的一句話,話中雖未指名道姓,引出的一係列猜想卻始終不少。


    連畢月離在內,聚星閣裏頗有名望聲威的人大多以為此話是指岑蝕昴與羽枉矢,孰六孰四,何六何四,並無定論。


    在此基礎之上,今日又要多上一種情況。


    鄴虛靈對畢月離。


    明知自己所開辟的星宮,內中積累的雄厚星元已足可與不少老輩強者抗衡,此地之中,若真的動了手,就算隻是最簡單的切磋,點到為止,畢月離仍覺得自己的勝算隻會是那個“四”,而非“六”。


    此時此刻,畢月離對此深信不疑。


    “想不到,師妹的實力竟已到了這種地步!”


    “撇開實力兩字,隻談處境,我也到了這種地步。”鏡中威壓起起伏伏,宛若雷電交加,鄴虛靈所著衣袍無風而動,終於霍然起身,不再盤坐於地,繼而與畢月離正麵相對。


    刹那光華,銅鏡內生蓮子,朵朵花瓣綻放,所吞所吐並非滴滴水珠,而是灼灼火星。


    火蓮於銅鏡內成形後,便成了再明亮不過的燈,光芒四射,牽引周圍明鏡,鏡身顫動,所見所感盡數傳遞給鄴虛靈那對漆黑眼瞳。


    正因如此,四目相對持續不到一瞬,畢月離的目光就不覺偏移,眼睛若被針尖刺中。


    “回歸先前,我所說的那句話,在師姐看來,應是笑談,但在我看來,不是。最簡單不過的例子,便是身份對調後,我成了你,你成了我,再見的時候,絕不會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也絕不會是因為另外一個特殊的人。”


    “師妹已知曉了我的來意?”


    畢月離揉揉眼睛,原本因火蓮之光而分散的心神忽而再度聚攏。


    鄴虛靈道:“就算原本不知道,見到你,與你說上幾句話後,也能猜到幾分。”


    “你還有這種能力?”


    “原本是沒有的,但長久的黑暗,賦予了我別樣的敏銳和洞察。”


    鄴虛靈說著,又掀開了右手衣袖,指著上麵的疤痕道:“前幾日,聚星閣新收門人之時,任赤雨與老浪子在明,我在暗,你與師父以及眾長老介乎明暗之間,隻管事後結果,好不輕鬆!不過一碼歸一碼,輕鬆是輕鬆,有些樂趣,你們是體會不到的。”


    畢月離麵露震驚之色,“這些疤痕,算是樂趣?”


    鄴虛靈道:“疤痕本身不算,但因為是被那麵曾被熒惑之光照射過的鏡子所傷,能算。同樣地,那個觀星相,見熒惑之光,心宿大動,心境卻不紊亂崩塌的人,也算。”


    良久沉默,一笑釋然。


    “你果然還是猜到了。”看著麵前這位比自己預想中還要神秘強大的師妹,先前一直不曾落定的手掌,就這麽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


    畢月離按著鄴虛靈的瘦肩,輕輕撫去些許灰塵,笑道:“還好,你是我的師妹,否則,真讓人坐立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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