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的輪轉聲,起源卻是一個細小滾齒。


    滾齒周身帶刃,中有一孔,與常人手指大小相符。


    霍空山中指穿過滾齒,指節動則滾齒轉,聲音似能攝魂奪魄,原本心不甘,情不願,為請霍空山祭出虎魂木,才勉強進入他房間內的馮清河聽後,臉色不悅,心情也很是壓抑。


    而當他瞧見自己耗費了足足兩三個時辰,連午飯也不吃,馬不停蹄找來的卷宗被霍空山皺著眉頭一一否決,眼神中還透著一絲看待廢材的輕蔑時,那份壓抑,頓時化作了惱火。


    “霍瘋子,你有完沒完?再翻下去就到頭了!按照你提的那些條件,司命閣搜來的各色人物卷宗,我已經做了一道排查,剩下九九八十一卷,九九八十一人,沒一個合你的意?”


    霍空山終將馮清河找來的最後幾道卷宗一並扔在地上,頭也不抬,沉聲道:“玄意真人一世英名,怎麽教出了你這種做事草率的笨徒弟?偏偏岑蝕昴還挺看重立,在聚星閣這一畝三分地裏又給你劃了個司命閣,結果呢?真令人失望。”


    “我師父怎麽教我,閣主待我如何,先放在一邊,別拐彎抹角,這些卷宗有什麽問題,哪不合你的意,你直接說。”


    霍空山果真直言:“年柱帶羊刃為忌,克父;財星旺臨年柱為忌,克母。八字測命那麽多道理和講究,你小子是不是隻記住了這一個?九九八十一卷,九九八十一人,我一眼掃過去,半數都停留在這兩條,有些可愛‘奇才’還給我全占了,直接破了命格克父不克母這一條,你讓我怎麽滿意?”


    馮清河氣不過,辯解道:“八字測命有什麽道理講究我記得不比你少,怪隻怪你提的那些條件太變態了。我來找你救人,你本有施救的能力,卻讓我先找另外一個人,茫茫人海,找到一個素不相識卻有緣分的普通人已是極難,還說什麽魂魄遇風雲可成龍虎者......真要有你說的那種人,就算生來苦命,一路爭鬥廝殺下來,紫微星都可能易主!”


    霍空山中指上滾齒轉動速度更快,道:“要真能使紫微星易主,反倒好辦了,省去不少氣力。通天堪輿盤根本無須用,隻需找到那把鑄造之時便與紫微氣數相息相關的七星龍淵劍便可。”


    轉瞬馮清河視他如真瘋魔:“如今想找七星龍淵劍,你得先知道大唐龍脈所在,王朝興龍之地無數,龍脈卻最難尋,就算長安城那位李皇帝不是他人架起來的傀儡,掌握了實權,都未必能尋見祖輩種下的龍脈。何況你一個沒有皇帝命,年過半百的老瘋子?說它簡單好辦,我看你是吃錯藥了。”


    霍空山大笑,露出一副缺了板牙,半邊泛黃半邊偏烏的壞牙口:“人間本來就沒有幾副藥能治我,這是沒辦法的事。大唐龍脈與七星龍淵劍究竟好不好找,是後話,而今說多了反倒無益,當務之急,你快去把我說的那個人找到才是。”


    馮清河道:“錯了,當務之急,是先祭虎魂木,讓虛靈蘇醒。”


    “你不懂。”這次霍空山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了意義莫名的三字。


    馮清河訝然:“我有什麽不懂?”


    霍空山目光閃動:“你不懂的地方多了去了。鄴虛靈因何觸動天道,為天數所累,你懂麽?她因天道而傷,陷入昏迷,何人又將因天道而醒,走出一條古今未有的路,你懂麽?”


    馮清河沒有作答。


    因為他的確不懂。


    或許偌大天下,也沒有幾人能懂。


    除了眼前這個被他稱作“瘋子”,實則清醒得可怕的男人。


    “馮小子,我對你算是客氣的,不信你回去問問你那位表兄,當年那一招到現在疼還是不疼?話放到這,別說我不給你機會,畢竟相識一場。人,你可以稍後再尋,虎魂木,我可以先祭,但我有個附加條件。”


    馮清河眼中露出希望之光:“你說,隻要不太過分,都可以答應。”


    霍空山道:“今年的新舊門人交流會,我要到場,並且不隻充當一個看客,前麵幾關變或不變,由何人監管,我不管,最後一關的審核官,評判者,是我,就夠了。”


    “這似乎......”


    見馮清河沒有爽快答應,麵有為難之色,霍空山口中呼出一口怪氣,聲音加重,問道:“怎麽著,如此本分的要求,你覺得很過分?”


    馮清河吞吞吐吐道:“是有那麽一點兒......呃,但我還是可以接受。就怕......其他長老那邊......不好說服啊!你懂的。”


    霍空山冷笑:“除了少數幾個,都是些倚老賣老的老家夥,他們看不慣我,我自然也看看不慣他們。這事,你負責傳信,岑蝕昴負責答應,就算成了。身為一閣之主,若連這點威信和力排眾議的氣魄都沒有,鄴虛靈那丫頭救了也白搭,還不如就這麽昏睡下去,被天道困,好過被人間鎖。”


    “罷了。”馮清河思量許久,擺擺手,妥協道:“稍後我便去通知閣主,他若應允,不管其他人怎麽反對,我也將堅定地站在他......還有你這邊。”


    “不錯,孺子可教。”


    “去你的孺子!”


    心中暗罵一句,馮清河並無將那些被霍空山看過幾眼就扔在地上的卷宗收走的意思,幹脆轉身快步而行,仿佛一刻都不願在這相當寬敞卻讓他感覺處處透著詭異的房間裏多待。


    然而行至門口,霍空山卻將馮清河叫住。


    同一時刻,穿在霍空山中指上的滾齒也停止了轉動。


    便見他將滾齒取下,扔在床榻之邊,另一隻手的中指順著先前滾齒飛速轉動時刻出的印痕撫摸,一直延伸到了指甲。


    轉過一半,側身望向霍空山的馮清河自然不解,當即道:“你做什麽?以手稱命,不是你這種算法。”


    “我可不需要你來提醒。”霍空山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接著又道:“反倒是要提醒你,向岑蝕昴報信之後,畫一道星符,就像這樣,一道烙印,橫豎交叉。”


    “畫這種星符做什麽?”


    霍空山停下手上動作,不耐煩道:“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將來對你有用,這四個字夠不夠?言盡於此,畫不畫隨你,反正我的藏品不少,不缺你馮小子這種身材的棺材。”


    “莫名其妙!”


    嘴上雖這麽說,霍空山所說的話,馮清河還是在暗地裏記下。


    馮清河前腳踏出門檻,後腳猶自懸空,霍空山的房門就如被狂風吹過,猛然合上,“嘭”的一響,將這位在聚星閣裏可謂德高望重的司命長老震了個措手不及,險些栽倒。


    “你這瘋子也沒太沒禮貌了!”


    “情義普遍廉價的世道,禮貌值幾個錢?”


    馮清河麵有怒意,冷哼幾聲,欲言又止,終拂袖而走。


    至此,霍空山才暗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床榻邊,掀開被褥,將那滾齒拾起,但不再以指穿孔,而是用滾齒的外部鋒利刀刃割破左右兩中指的指尖肌膚。


    刀尖離指尖時,無一滴血落,獨見兩條血線,由靜及動,乍一看竟如龍蛇起伏!


    “失望太久,也該得意一回。是龍是蛇,時機一到,總得見個真章。虎魂木為我續命之物,但畢竟隻是之一,而非唯一,沒有它,不可惜。獨有你,遇見後便不能錯過,否則......真不知又要再等幾個百年!無醇酒,無美人,無佳色,無良辰,一把劍守不住,一個人等不來,老死在這樣的天下,這樣的江湖,才真的可惜!”


    霍空山自言自語,指尖血線忽而纏絲。


    一如天地羅網。


    ——————


    花神淚異動停歇。


    雁返刀歸於平靜。


    許多人以為他的刀一直藏在袖中,卻不知他的刀是先與骨血相融,而後才在袖裏乾坤藏身。


    即便醉得不省人事,星符被摘,燕薔薇進房間,取畫端湯,他都不自知,甚至還被她換了身上衣衫,可心念一動,雁返刀之形意,仍在其身。


    這不是他刀法最強的招式,卻是最深的奧秘。


    連最開始教他刀法的花淚影都一度為之訝異。


    而今花淚影不在他身側,獨剩一滴花神淚,被封在刀中。


    突如其來的異動,消失得也格外突兀。


    所幸這一來一去之間,對他而言並非毫無所獲。


    昨夜醉酒入的深層夢境,除了那道背對著他,看不見麵目,站在廢墟中的模糊身影外,李從珂終於憶起了別的東西。


    乃是一劍。


    隱在重重星光之中,綻放驚世光芒。


    自高空中落下,破風之聲如飛流倒懸,其勢如潛龍出淵!


    那一夢中,他沒能握住這把劍。


    但劍氣四散,貫穿天地時,他隱約覺得似曾相識。


    亦似曾相失。


    戲劇性的是,這還不算止境。


    隨著夢中劍在心間的印象加深,他有種感覺,自己失去的東西比想象中還要多。


    且不止這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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