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遍布紙張符籙的老舊木桌,中間放著一隻毛色極佳的新筆。


    一把斷紋明顯的拚接木椅,上麵坐著一位來此不久的新人。


    新人執新筆,寫的卻依舊是前塵,勾的依舊是往事。


    並非他沒有謀劃未來的本事,暢想未來的心思,而是有些東西,真不是那一手可握的幾錠銀兩能換來的。


    這是遲一簽懷揣已久的信念。


    帶著這份信念,他從江南至江東,又從江東至隴西,終於秦州落腳,待的時間雖還不久,可對於此間人情風俗,他卻是日漸熟悉。


    當然,這其中有很大程度是得益於他幾乎能隨時隨地與周邊陌生人熱切攀談起來的“好本領”。


    今日,是他來到秦州古城的第七日。


    與前六天一樣,他發間束的是紫色頭巾,穿的是紫色衣裳,帶的是紫色茶壺,就連可有可無的配飾,都是選用的紫色銅鈴,懸在腰間。


    他卻不是什麽生來酷愛紫色的人。


    隻是因為一場比試,一個賭約,讓他漸漸了解到紫色,以及那個對紫色的熱衷近乎偏執的年輕女子。


    紫氣東來。


    女子本非江東人氏,後來卻真的在江東定了居。


    遲一簽想不通,上蒼也沒有安排時間令他想通。


    所以他稀裏糊塗地離開了她,也稀裏糊塗地被紫色影響。


    一晃便是數年。


    他變的地方有很多,不變的地方也有很多。


    譬如算命,譬如看相。


    又譬如孜孜不倦地向一眾門外漢述說如何趨吉避凶,否極泰來。


    似這般對牛彈琴,雞同鴨講的事,素來很難討到好處,所幸他擺攤掛旗,目標從來不是為了通過道家法門撈取富足油水,夠吃,盡興,僅此二物而已。


    如此一來,自得其樂便不是那麽困難。


    然而今天午時的熱氣稍過,冬日的寒氣複襲時,他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那模樣不像纏繞在一起的鐵索,也不像起起伏伏的溝壑,獨獨神似釣魚不成反失餌的黴翁。


    因皺眉而生的頭紋,更如烙印。


    結易,解不易。


    第六位。


    遲一簽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名衣著麵目都很普通,開口第一句卻是正正經經的中原官腔的黝黑男子,聯係前麵五位,心中很快有了一個數字。


    但這數字的後綴,他卻遲遲不能判定。


    因為他實在不清楚對方究竟是上門求教的客人,還是主動登台砸場的“同門”。


    “你也修過道?”


    遲一簽違了慣例,這一刻,他本應是個解惑者,卻反過來成了另一個提問者,而他自己,渾然不覺。


    黝黑男子呆了片刻,隨即再度開口,但已非中原官腔,而是與遲一簽如出一轍,帶著些許生澀的隴西方言:“修過,但不多。”


    遲一簽的眼神頓時比麵部表情還要豐富:“人有長幼,道有先後,這是自然,可多多少少,並無統一規則,你怎麽界定?”


    黝黑男子掏了掏耳朵外側,接著將左手掌移到自己的心髒位置,道:“隻要在這個地方放杆秤,缺斤還是少兩,總能有個感覺吧。”


    遲一簽笑了。


    笑意笑聲,比紫衣女子初見他時流露得還要微妙許多。


    黝黑男子看不透徹,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尷尬,無奈之下,再道:“半仙大哥,我來找你,不是求你給我算命看相的,我就想找個人。如果你學的那些術法有尋人這一項,成功幫我找到她的話,別說銀子,金子都可以給你弄來,但如果沒有,你就不要在這跟我幹耗,說些無聊話了。”


    “半仙?”


    “無聊?”


    “嗬嗬......”


    遲一簽連連幹笑,順手捧起桌上紫色印花茶壺,並不倒入杯中,掀開茶蓋,便仰頭一飲,喝得急猛,不知將多少茶葉帶入腸胃之中,全無品茶之道,麵相亦分外難看。


    黝黑男子看得傻眼,對麵幾間小飯鋪裏的食客不經意瞥見這一幕,同樣呆若木雞,險些被哽住。


    “茶......還能這麽喝?”


    “茶不可以,酒卻可以,算我以茶代酒,先幹為敬咯。”遲一簽慢慢將茶壺放下,合上茶蓋,口中分明還有細碎茶葉,說話卻十分淡然。


    黝黑男子道:“你突然犯的怪脾氣,和我妹妹有的一拚。”


    遲一簽隨口問道:“你要找的人,是你妹妹嗎?”


    黝黑男子一怔,接著連連點頭,眼中迸發希望之光,“正是!”


    無心插柳柳既成,索性順水推舟,遲一簽繼而問道:“你妹妹姓甚名誰,年方幾何,有什麽體貌特征?”


    黝黑男子道:“她姓秦,叫秦不語,比我小一歲,看著卻更老練成熟,為人跟我大相徑庭,崇尚武力解決問題。要不是她膚色跟我差不多黑,我真要對我們兩個之間的血緣關係產生質疑。”


    黝黑男子說話間,遲一簽已在空白紙張上提筆做下記錄,畫的雖是些難以辨形的奇怪符號,卻有幾縷道韻蘊藏,幾欲躍然。


    “這麽說,你也姓秦?”


    “不,我姓石,石頭的石。”


    “所以你們是表兄妹,或堂兄妹?”


    “親兄妹。”黝黑男子篤定道。


    遲一簽訝然:“親兄妹怎麽還兩家姓?難不成一人隨父,一人隨母?”


    黝黑男子解釋道:“那倒不是,我本來和我妹妹一樣,也姓秦,但有位老道長曾對我父母說,我命格特殊,若不易姓,他年恐有家破之禍。”


    “你父母信了?”


    “不信。所以在我十三歲那年,他們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遲一簽執筆之手僵住,接下來長達小半柱香的時間,他一直凝視著黝黑男子,卻沒有發現自己想看到的表情。


    “談及父母橫死,你似乎沒有一丁點兒悲傷,這很奇怪。”


    黝黑男子竟笑道:“不奇怪。如果你和我一樣,目睹了他們死亡的場景,發現了他們的非自然死因,可找遍所有線索,搜遍所有可疑,都不知凶手是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幾點不濟事的悲傷,終會在麻木中蕩然無存!”


    遲一簽深吸一口氣:“這已非悲傷,實乃悲哀。”


    黝黑男子拳頭握緊,青筋凸顯時亦有真氣外放跡象,“所以我絕不會允許另一件悲哀的事情再度發生在我的身上。”


    遲一簽道:“這應當就是你後來改姓,而今又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原因。但你不覺得我很有可能找不到你的妹妹,讓你希望落空,一如改姓之舉,為時晚矣嗎?”


    “先前我的確有這種擔憂,現在卻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我想我已知道了你是誰。”


    黝黑男子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很是自信,宛若一位將赴決戰,可心中早已勝券在握的刀客。


    他體內蠢蠢欲動的真氣,也的確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刀正在進行自我解封。


    遲一簽有些動容。


    他自認不是什麽名滿天下的大人物,在此之前,也從未想過成為那樣的人物。


    此時,此刻,這一番話,竟讓他首次有了些許以大人物的姿態參與世事棋局的意向。


    “在幫你找人之前,我想我應該知道你是誰。”


    於是乎他又一次看向黝黑男子,既誠懇也傲氣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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