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她還能讓我成為神祇不成?”瓊恩笑起來。


    能比選民更高的,似乎也就隻有神祇了。如前所述,所謂神祇,就是坐在神位上的人,換句話說,隻要你能坐上神位,那麽你就是神祇,哪怕三秒鍾前你還是個標準大廢柴。


    當然,這隻是在理論上可能而已,曆史上能由凡人封神的,縱然不是絕世強者,總也不會是廢物。便如瓊恩在阿格拉隆見到的那位巫妖之神維沙倫,雖然隻是最低階的神祇(通常把他們這種稱為半神),而且一出場就上了大當,被人圍攻,摧毀了化身,看起來灰頭土臉,狼狽得很,但他以前作為凡人時,那也是紅袍巫師會的領袖人物之一,和老巫妖薩紮斯坦爭權落敗,最後才在風暴之神塔洛斯的幫助下封神。


    在曆史上,凡人成為神祇的先例雖然不多,卻也有二十來個左右,梅菲斯的父親巴爾,就曾經是個凡人殺手。去掉曆史太過久遠,記載不詳的;去掉經曆太過傳奇,令人覺得難以當真的;去掉動蕩年代那種萬年不遇的大混亂局麵,可以忽略不計的;相對而言最普遍最可行的辦法,就是由高等神提攜。


    巫妖之神維沙倫能夠封神,是風暴之神塔洛斯幫忙的;巫師之神阿祖斯能夠封神,是魔法女神密斯拉相助的;戰略女神殷紅騎士能封神,是戰神坦帕斯看中的——風暴之神、魔法女神、戰神都是高等神,地位和夜女士莎爾相當——這些都是近千年內發生的事情。有據可查,前車可鑒。以瓊恩目前而論,絕世強者自然是談不上,但也不用妄自菲薄,何況他還年輕,將來地前途未可限量。倘若莎爾當真願意援手,提攜一把,那麽成為神祇也未必不可能。


    然而問題在於,這種提攜並不是沒有代價的。即便是高等神,也不可能憑空造出一個神位來,讓他看中的凡人坐上。維沙倫以前是個邪惡巫妖,後來是個邪神,行蹤向來詭秘,具體如何封神的,過程大家都不清楚,可以先忽略;阿祖斯和殷紅騎士的事跡則都是光明正大。人人皆知:他們原本都是出類拔萃的凡人,分別被神祇看中,賜予神職——阿祖斯被魔法女神賜予“巫師”神職,殷紅騎士則被戰神賜予“戰略”神職,從而成為神祇。


    由此可見,高等神提拔凡人成為神祇,除了其他各方麵的限製和要求之外,最關鍵的一點。是神祗分離或轉移某些神職,讓渡給看中的凡人。如果打個粗略地比方,這就類似於一個公司老板想要提拔某些手下。他便得從自己手中的權力裏劃分出一些,設計幾個“某某部門經理”之類的位置,然後把手下提拔上去,從此就也是公司高層之一了。換句話說,提攜凡人為神祇。是以削弱高等神自身為代價的。


    當然,世界上的帳不能這麽算,不但得看眼前。還得看長遠。阿祖斯自從成神之後,輔佐魔法女神,盡心盡職,貢獻良多。雖說神明威能廣大,無所不能——其實這是在吹牛——總也不能什麽事情都親曆親為,所以通常來說,高等神都會有一兩位低階神祇,擔任助手,是為“從神”。


    但夜女士是沒有從神的。


    夜女士莎爾是創世雙神之一,和月女神蘇倫並列為諸神中曆史最悠久的存在,但千萬年來,她隻是悄然隱身於黑暗之中,既無盟友,也無從神,獨來獨往。有一種說法認為,因為莎爾是隱秘之神,所以本質就決定了她無法和人分享神位,擁有從神。雖然這僅僅隻是一種私下的傳言,沒有任何確證,但卻也反應了大家對此地看法。


    所有人都認為:夜女士是不會有從神的——當然,她的信徒認為,夜女士是不需要從神的。瓊恩出身陰魂城,自然也知道並習慣接受了這種說法,他還沒自信到認為莎爾會為了他而特別破例。


    “就算夜女士肯破例,”梅菲斯輕聲說,“難道你會願意接受?”


    瓊恩考慮了三秒鍾。


    “夜女士能把你,把我姐姐,也都一起變成神祇嗎?”


    “……你以為夜女士是做什麽的?神位批發商?”


    “那算了,”瓊恩說,“我這人胸無大誌,神祇不指望,能像布雷納斯殿下那樣就心滿意足了。”


    凡人希望成神,第一為的不過是長生,第二為的不過是力量,但像陰魂王子這樣,長生不死,青春永駐,兼有力量強大,隻要不想著去當大魔王征服世界,又何必非要去做什麽神祇。凡人生活,自有無窮的精彩,豈不逍遙自在,又何必要把自己變成那半人格半規則,半理念半信仰地存在。


    “能長生不老,能有自保之力,能有美女環繞——不,我的意思是說有你永遠在我身邊,那我也就沒什麽其他奢求了。”


    “你真貪心,”梅菲斯笑吟吟地說,“有我還不夠?”


    “這個,至少總得有我姐姐吧……”


    成神這種可能性太過渺茫,可以忽略不計。再說就算夜女士願意,瓊恩也未必多麽在乎。但倘若連這都不夠分量的話,莎爾還能再提供什麽呢?


    “其實,”梅菲斯低聲說,“夜女士或許不能提高自己地籌碼,但未必不能破壞對手的籌碼。”


    “唔?”


    “你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你的養父母。”


    瓊恩怔了怔,冷汗陡然從背後冒了出來。他本就性情有些冷漠,又因為有上一世的記憶,對養父母也沒多深的感情,有意無意地就忽視了。回想起來,自己之所以能夠進巫師學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為他們地死,如果說自己其實是一枚棋子。一直都在巫師派係地操縱之下的話,那養父母地死……


    是偶然,還是人為?


    瓊恩現在疑心病很重,對於“偶然”這個詞非常感冒,但如果是人為的話,下手的是誰?是布雷納斯王子授意?倘若真是如此的話,那便大大麻煩了。


    瓊恩隻是冷漠,還沒到無恥的地步,畢竟是養育了自己七年的親人。如果不知道仇人是誰,那倒罷了;如果知道仇人身份,反而還去攜手合作,那這種事情卻也實在做不出來——就算他能做得出來,珊嘉呢?珊嘉雖然是個溫柔姐姐,骨子裏卻是極度的堅毅果決,當年能夠拿出全部家產讓瓊恩進巫師學校,為了不過就是一個將來能夠給父母複仇地機會。要知道。被火球燒死的那兩個小商人,對於瓊恩來說隻是這一世的養父母,對於珊嘉來說卻是血脈至親。如果知道瓊恩居然會去和殺害父母的仇人合作,那珊嘉……瓊恩激泠泠打了個寒顫,已經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至於吧,”他沉吟著,“既然他們對我如此看重,那另外找個合適的方式讓我進入巫師學校。也不算什麽難事,何必非要如此。他們就不怕將來一旦事泄,便前功盡棄?”


    “話是這麽說。但世界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梅菲斯說,“更何況,你要明白。在你和珊嘉姐姐眼中看來,父母很重要;但在別人看來,不過就是兩個無足輕重的市民罷了。既然不當回事。考慮不周,也是有可能的。”


    瓊恩想了半天,搖了搖頭,“布雷納斯殿下不像是這種人,”他說,“就我和他打交道地經曆來看,他稱得上是算無遺策,百不一失,決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這個我相信,”梅菲斯說,“但整個事情也未必是他一人負責;就算是,具體執行的人未必不會出錯。而且更關鍵的問題在於,就算不是他,夜女士會讓你相信是他啊。”


    “我沒那麽笨,而且你現在不是提醒我了麽。”


    “但珊嘉姐姐呢?”


    瓊恩怔住了。


    “夜女士讓你相信或許不容易,但如果要讓珊嘉姐姐相信,隻怕不難吧。如果珊嘉姐姐相信了,就算真相其實並非如此,你又怎麽辦呢?”


    瓊恩感覺身上發冷,“這就是夜女士真正的殺手鐧麽?”他低聲自言自語,“她遲遲不出手,難道並不是反應慢了,而是早就有恃無恐?”


    “如果夜女士真這麽做的話,隻怕有很高的幾率成功,”梅菲斯看他臉色難看,心中有些不忍,但依舊低聲說,“如此一來,她雖然不能提供更好的條件,卻能把對手的籌碼給廢掉……但僅僅如此,恐怕還不夠。”


    “還不夠?”


    “隻是廢掉對手地籌碼,並不等於就能確保自己的勝利,因為如今插手這盤棋的棋手已經不止一個了,”梅菲斯說,“你對夜女士沒有太多好感,就算不選擇巫師派係,也未必會投靠她,完全還有別地選擇。所以,如果夜女士要確保成功的話,她必定還伏有更厲害的後手。”


    “她還能怎麽樣?”瓊恩冷笑,“我可從來就沒喜歡過她。”


    “她……瓊恩,下麵隻是我的個人猜測,如果我說錯了什麽,你千萬別生氣。”


    瓊恩有些詫異,梅菲斯還從來沒用過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你說就是,”他說,輕輕拍拍她的臉蛋,“我難道還不相信你麽。”


    “你昨天推測影火地來曆,說菲婭是夜女士的聖者,這種猜測確實能夠解釋所有的問題,”梅菲斯低聲說,“但你好像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有麽。”


    “在那段時間,能和你有過長時間親密接觸地,未必隻有菲婭一人;陰魂城裏,能夠被夜女士聖者降臨的信徒,也未必隻有菲婭一個,”梅菲斯咬了咬嘴唇,不去看他,“瓊恩,你忘了珊嘉姐姐。”


    “艾彌薇!”


    “或者說,你不是忘了,你是潛意識裏就不敢去想這種可能,直接回避掉了……”


    “閉嘴!”


    “你得承認現實,瓊恩!”梅菲斯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厲聲說,“如果要說可能,這種可能性完全存在,而且更高。珊嘉姐姐是夜女士的虔誠信徒,如果要說聖者降臨,她完全夠資格。你我都很清楚這點,瓊恩,這是事實!”


    莎爾地教義陰暗險惡。鼓勵複仇,她的牧師最擅長在那些蒙受巨大損失或遭到背叛之人心中埋下仇恨的種子。珊嘉生活在陰魂城,又不像瓊恩天性中就帶著對神祇和牧師的反感,自然是比較虔誠的莎爾信徒,自從父母遇害,她對女神的信仰更加深了,這點瓊恩自然清楚,也並不喜歡。但涉及信仰的事情,也不好幹涉,何況她一個小女孩,從小艱難支持家業至今,靠的是什麽?不正是信仰寄托作為精神支柱,瓊恩當然不能多說什麽。


    梅菲斯在陰魂城和珊嘉相處過一段時間,既知道她父母遇害的事情,也清楚珊嘉對莎爾地信仰虔誠。如果說女神要選擇凡人附體。聖者降臨,珊嘉顯然是很合適的選擇。而且瓊恩和珊嘉相處的時間,可比菲婭多得多了。除了沒有逾越最後一步,其他該做的也都做了,如果真是莎爾附體珊嘉,想做什麽手腳,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夜女士要確保成功。她隻要能說服珊嘉姐姐和她站在一起,”梅菲斯說,“甚至她們已經站在一起。如果是這樣的話,你還有什麽可選擇的餘地?”


    瓊恩按著少女的肩膀,將她壓在床上,死死盯著她,“你不應該說這種話,艾彌薇,”他盡量讓自己地聲音顯得平靜,“珊嘉她……”


    “我不是在嫉妒。”


    “什麽?”


    “我知道你喜歡珊嘉姐姐,我又不是笨蛋,”梅菲斯瞪著他,“我知道珊嘉姐姐在你心中的地位,她已經牢牢占據了,無論我再怎麽樣也不可能取代她,這些我早就清楚,清楚得很!但我從來沒和你說過,從來沒向你提起,凜曾經說過,我要喜歡你,就總得容忍你的一些東西。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不是在跟你鬧情緒,不是在故意挑撥,不是在背後說她壞話,我說得是事實,難道我們相識這麽久,你信不過我的品格?你現在處於關鍵時刻,你可以不做出選擇,但你必須認清事實,否則將來你會把自己葬送進去,”她咬了咬嘴唇,“我也會跟著你被葬送進去。”


    瓊恩死死咬著嘴唇,血絲已經滲透出來,最終他勉強控製住了情緒,“為什麽這麽說?”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語調平緩下來,“為什麽我現在是關鍵時刻?說說看。”


    “因為棋手們開始交鋒,因為棋局出現了破綻,也開始變得更加凶險,”梅菲斯直視著他,“你隻是一枚棋子,完全控製在棋手的手中。你此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完美的操控之下,如果這是布雷納斯一手安排的話,那麽他確實是了不起地棋手。但這世界上,絕沒有算無遺策這回事。”


    “為什麽?”


    “算無遺策是建立在絕對的優勢之下,無論是力量還是信息。布雷納斯對你自然有絕對的優勢,所以他可以算無遺策,但這是在沒有其他棋手參加進來地前提之下,”梅菲斯看著瓊恩,“自從你再次回到陰魂城之後,你的身份就已經變了,不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巫師,你已經是一位曾經麵對烏黯君主格拉茲特還能全身而退,和拉沃克交談,破壞了黎明之石,被奧沃收為學生,參加過弑神的人了,你已經引起了夜女士的注意,她開始插手棋局了。”


    “無論是布雷納斯還是夜女士,都有足夠地能力和智慧去做到‘算無遺策’,但這是針對你而言。一旦他們的布局計劃碰撞到一起,那就像高手拆招,最終的結果誰也無法精確把握,誰也不能完全預料,必然導致預料之外地偏差,而這對於你而言,就是破綻,就是機會,就是危險所在。”


    瓊恩沉默。


    “你自己回想,你這一年來,從什麽時候開始,才算是有了自己選擇的餘地,才是不在完全的操控之下,”梅菲斯緊追不舍,“從沙漠到博得之門,到燭堡,到巨魔山脈,到塞爾,最後回到陰魂城,你看似完全自主,其實處處身不由己。一直到了幽暗地域,你才真正有了一定的自主選擇權,你被派遣前往伊卡沙城,然後你終於靠自己度過了難關,扭轉了局麵。沒有人能對你指手畫腳,沒有人能對你發號施令,甚至沒有人能再設計引導,雖然你依舊要聽命於陰魂城,你依舊受製於人,但終於是有了相對的自由和空隙,這是為什麽?你難道沒有想過?”


    因為在來幽暗地域之前,在陰魂城的時候,有兩位棋手,在暗中交鋒,拆了幾招。


    “這副棋局或許開始的時候很小,但隨著它的發展,參加進來的棋手已經越來越多,規模也越來越大,如今就連諸神惡魔都卷進來。我有一種預感,它隻怕會把整個世界都席卷進去,如今不僅是你這枚棋子,就連那些棋手們,隻怕都已經難以撤退,必須堅持下去。風暴已經形成,而且在快速擴大,你就站在這風暴的眼中,還不能認清形勢,難道真要等死無葬身之地才知道後悔嗎?”


    瓊恩額頭冷汗涔涔直下,他雖然大致分析出了棋局,判斷出大致輪廓,卻還沒想到事情居然已經凶險到了這種程度。如果真像梅菲斯所說,棋手越來越多,交鋒勢必越來越激烈,局勢也越來越脫離某一兩個棋手的掌控,變得誰也無法預料,誰也不能操縱,那他這枚位於核心的棋子,隻怕稍一不慎就被風暴碾得連粉末都不剩。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他,因為誰都已經無法控製局麵。


    “這是危險,也是難得的機會,”梅菲斯柔聲安慰,“倘若不如此,你一輩子也就隻能順應安排,做枚棋子,哪有自己脫身而出的可能?我剛才說的,也隻是猜測,未必就當真如此,隻是總得早做打算,就算現在不做選擇,至少也看清局勢,免得後悔。”


    瓊恩完全平靜下來。


    “對不起,艾彌薇,”他道歉,“我剛才……”


    少女微笑著搖頭,“沒事的,”她說,“珊嘉姐姐待我很好,我很喜歡她,把她當姐姐看……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這麽猜測,但我怕你……”


    “我知道,”瓊恩再度將她抱入懷裏,“但你太多慮了,珊嘉是我姐姐,她絕不會騙我,絕不會傷害我,這點我確定無疑。雖然你說得對,是都有可能,但那隻是理論上,相比起來,菲婭還是出現得太湊巧,明顯更可疑,”他頓了頓,“我會注意的,艾彌薇,謝謝你。”


    “說什麽呢,”少女笑著,“你謝我做什麽,我隻是不想跟著你送死。”


    “我也沒那麽容易死,”瓊恩微微冷笑,“就像你說的,這是風險,也是機會,若不如此,我哪有脫身之機。那就讓我來看看,到底有哪些人想拿我當棋子,讓我看看他們到底夠不夠資格,夠不夠分量!”


    梅菲斯輕輕點頭,將臉埋進他胸口。


    “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你做什麽選擇,無論到了什麽地步,我都會陪著你,”她低低地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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