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瓊恩最怕遇到什麽樣的對手,答案很簡單,不是選民,不是邪氣凜然的巫妖,不是詭譎狡詐的魔鬼,甚至不是至高無上的神明——而是瘋子。


    因為瘋子無可理喻。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無論是做律師還是做巫師,瓊恩都是不折不扣的理性至上主義者。碰到任何問題,遭遇任何麻煩,他都習慣盡可能用邏輯和智慧來解決,而非暴力——或者說,暴力是放在最後才考慮的手段。如果能夠合作,那麽就不要對抗;如果能夠協商,那麽就不要翻臉;談判和交易能夠解決的問題,那就絕不要動用拳頭,也不要浪費咒語。


    這是一種很優秀的理念,讓他總是能夠頭腦冷靜,思維明晰,看清形勢,度過難關。瓊恩自從畢業出陰魂城以來,迭遭險境,屢遇強敵,之所以能夠一路有驚無險,逢凶化吉,甚至現在還算混得小有起色,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此。然而這種理念,或者說處事方法,有一個要命的缺陷,就是它必須建立在“大家都有理性,至少有基礎的理性”這個前提上,一旦遇上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無法溝通無法交流的敵人,那就難以應付了。


    現在他就遇上了一個。


    帶著鐵麵具的男人——簡稱鐵麵人——完全沒有半點打算協商交涉的意思,對瓊恩的詢問也充耳不聞,他右手中的小刻刀不知何時已經扔掉,雙手握著青銅戰斧的長柄,仿佛一個狂戰士般咆哮怒吼著直衝過來,看那架勢分明就是要把瓊恩懶腰劈成兩截。


    這種時候,任何精確的理智和華麗的口才都已經喪失作用,能夠對抗暴力的,依舊隻能是暴力。


    瓊恩法杖一指,朝鐵麵人發出一道變形術,魔法準確擊中了目標——然後徑直反彈了回來。瓊恩猝不及防,登時被自己的變形術籠罩,幸好他是變化師,對本專業的法術抗性很強,隻是踉蹌退了半步即便沒事。


    “他也有法術逆轉戒指?還是其他防禦法術?”


    瓊恩心中驚疑不定,不敢再度施法。此時鐵麵人已經迫近,瓊恩左手一揮,三點黑星從掌心飛出,在落到地上的瞬間化作三個高大粗壯的食人魔魔像,獠牙尖角,全身烏光閃閃,手中握著狼牙大棒,一隻在前,兩隻在後,呈品字形向猛衝而來的鐵麵人迎上去。


    轉瞬之間,最前麵的食人魔魔像已經和對手撞上。鐵麵人大吼一聲,仿佛晴空裏陡然打了個霹靂一般,戰斧橫揮,正劈在魔像的腰間。瓊恩的這幅薩瓦棋魔像分紅黑兩種,分別是用紅玉髓和黑曜石製成,材質也算頗為堅硬,但比起金鐵終究還是不如,抗不住戰斧的鋒銳。隻聽得砰然巨響,碎石撲麵飛濺中,鐵麵人的戰斧深深嵌入了魔像的腹部,幾乎將它攔腰斬成兩斷。


    倘若是血肉之軀。它早已當場斃命。薩瓦棋魔像是伊瑪斯卡奇械師地得意作品。有自我修複地能力——但受了如此重創是否還能修複。瓊恩心裏也是半點沒底。隻是現在已經不是考慮這些事情地時候。他心念一轉。無聲地發出指令。這隻被砍中地魔像石眼中微光一爍。猛然丟下了手中地狼牙棒。巨靈雙手十指箕張。朝著戰斧抓去。


    鐵麵人一斧砍中。正待收回再砍。戰斧卻深陷在魔像體內。一下子沒有拔出。被這一耽擱。魔像已經死死地握住了戰斧地斧柄。鐵麵人雖然凶悍。力氣終究比不得魔像。登時便奪不回來。他暴躁地悶吼了一聲。右手抬起。掌心中陰影變幻。凝聚成莎爾聖徽地形態。隨即一掌拍在魔像地胸口。


    他這一拍力道並不重。但以手掌為中心。陰影如潮水般瞬間擴散蔓延。近千磅重地龐大魔像挨了這輕飄飄一擊。仿佛被萬噸巨錘砸中般。砰地一聲便直直地往後摔飛出去。隻是戰斧依舊深嵌在魔像體內。斧柄又被它死死扣住。幾乎已經連為一體。鐵麵人也握不住。隻能任它脫手飛出。


    沉重地腳步聲逼近。另外兩尊食人魔魔像已經在瓊恩地指令下扔掉狼牙棒。一左一右夾擊上來。它們擺出相撲似地姿勢。四隻胳膊高舉。兩麵合圍。顯然是要憑借龐大地體型和力量將鐵麵人擒抱住。令他動彈不得。


    眼看兩尊龐然大物仿佛鐵壁般擠壓而來。鐵麵人不閃不避。站立原地。既然他如此配合。瓊恩自然不會客氣。在他地神識指揮下。兩尊魔像地四隻巨掌分毫不差地扣住了目標地雙臂和雙肩。令他動彈不得。見此情形。瓊恩鬆了口氣。“閣下。”他說。“我們並無惡意……”


    “嗤!”


    一語未畢,尖銳刺耳的聲音切割大氣,看起來已經被完全製住的鐵麵人長袍陡然間像是鼓氣般膨脹起來,兩圈無形的刀刃從他體內彈出,一左一右,高速急轉著形成死亡漩渦,撞上了食人魔魔像。短短兩秒鍾,在瓊恩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之前,兩尊魔像已經被切成了不規則的數十塊,散落在地。


    這兩枚魔像棋子毀了。


    倘若說被攔腰斬斷還有修複的可能,像這樣被大卸八塊,準確地說是大卸幾十塊,任是誰也清楚知道它們徹底完蛋了。失去了這樣優秀的寶物,瓊恩自然心疼,然而現在他壓根沒有惋惜的餘暇,因為就在魔像被劍刃壁障徹底摧毀的同時,鐵麵人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空氣中。


    他是逃走了,還是要反擊?


    這個念頭剛剛在瓊恩腦海中浮現,就聽得背後芙蕾狄驚叫一聲。他匆忙轉身,便見那個家夥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背後,兩人相距不到一尺——換句話說,幾乎是臉貼著臉。距離如此之近,瓊恩可以清楚地看見對方鐵麵具上蛛網般密布著扭曲的花紋,泛著陰森森的冷光,而在這些花紋中間,一雙滿蘊狂熱殺意的眼神正逼視著他,仿佛擇人而噬的猛獸。


    他怎麽過來的?他為什麽能傳送?


    無暇思考這些問題,瓊恩本能地往後退,想要拉開距離,然而鐵麵人已經舉起右手,掌心中陰影匯聚,再度凝成了莎爾聖徽,他隨即五指並攏,變掌為拳,呼地一拳朝瓊恩胸口直搗了過來,其速快若閃電。瓊恩躲閃不及,被他一拳結結實實地擊中,透明的陰影在鐵麵人的拳頭上翻騰跳躍著,仿佛T的火焰,爭先恐後地湧入目標的身體。


    “死吧!”鐵麵人怒喝。


    這是傷害術,和治療術一樣都是牧師的最基本神術,但性質完全逆反。治療術驅動正能量救人,傷害術凝聚負能量殺人。越強的牧師,治療術效果越強,幾乎能夠生死人肉白骨,同樣傷害術也會效果越強,反掌之間就能取人性命。鐵麵人這一拳砸下來,雖然力道其實不重,但蘊含的負能量雄渾無匹,足夠瞬間斃殺最強壯的巨人,要殺瓊恩應該是綽綽有餘。


    然而瓊恩安然無恙。


    洶湧的陰影火焰湧入身體,肆虐侵略著,要燒毀他的每一點生機——然後它們就在刹那間全都熄滅了。因為熄滅得如此突然,連瓊恩自己都一時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隻感覺那些陰影火焰就像是無數道奔湧的激流,卻注入了深不可測的汪洋大海,瞬間就被融合,被吞噬,一幹二淨,半點痕跡不留。


    鐵麵人也怔了怔,顯然這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反應極快,反臂橫掃,朝瓊恩的頭部打過來。


    瓊恩下意識地抬手一格,卻擋了個空,鐵麵人在兩人胳膊即將相交的那一刹那陡然詭異地扭曲,仿佛章魚的觸手一般,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從瓊恩的防禦中穿透過來,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頸。


    “你怎麽會有影火!”鐵麵人咆哮著,手臂上肌肉鼓脹,用力往上一提,硬生生將瓊恩整個人雙腳離地提了起來。


    瓊恩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這裏是莎爾神殿,而眼前這個瘋子般的鐵麵人極可能就是那位“夜視者”,教會的第二號人物,所以瓊恩一直不敢當真下殺手,他還不想和整個教會甚至整個陰魂城為敵。正是出於這種考慮,他行事便留了餘地,從一開始便沒有使用大威力的殺傷魔法,也沒有命令魔像直接攻擊,而是扔掉武器,隻打算將他製住便罷。


    想法很好,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如果對手不是那位夜視者,隻是個普通牧師,那麽以莎爾對瓊恩所表現出來的看重青睞,縱然殺了也未見得有多要緊;反過來,如果對手真的是夜視者,那麽瓊恩真正應該考慮的不是如何手下留情,而是怎樣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一點——然而似乎已經太晚了。


    被人掐著脖子提在空中,瓊恩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意識逐漸渙散模糊,再過幾秒鍾時間隻怕就要窒息而死了。幸好他並非孤立無援,旁邊還有一個芙蕾狄,小女孩眼見瓊恩遇險,驚叫一聲,一把摘下左手戴著的刻有翠鳥家徽的銀戒指,變形成一柄銀光閃閃的短劍,朝著鐵麵人直刺過來。


    她是巫師,舞刀用劍並非所長,雖然因為出身貴族的緣故,從小也學習過劍術,但顯然並不如何高明。隻是她今天出門時壓根就沒想過要和人打架,法杖、巫師袍、施法材料一樣都沒帶,如今就是想施法也不可能。幸好她手上還戴了能夠變化短劍的家傳戒指,隻能拿來將就用了。隻是她的劍術委實太差勁,鐵麵人隻是眼角餘光一瞥,左手五指並攏,一掌斜切,正中她的手腕。芙蕾狄隻覺手腕劇痛,手指拿捏不住,短劍當啷墜地,她正要撿起再刺,鐵麵人一拳擊出砸在她的臉頰上,頓時便暈倒過去。


    雖然輕而易舉就被打倒,但芙蕾狄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鐵麵人要分神對付她,掐著瓊恩脖頸的手掌力道就不由得弱了幾分。瓊恩得這一緩,神智稍稍恢複,心知這是生死關頭,不敢遲疑,聚起最後一點力氣,猛然一把扣住了鐵麵人的手腕。


    “哼!”


    鐵麵人冷笑一聲,不理不睬,正要手上加勁把瓊恩掐死,突然發覺不知何時,自己的手掌已經完全失去感覺,不聽使喚。他大驚之下,凝神看去,隻見一圈灰色波紋仿佛漣漪般,正沿著自己的胳膊快速往上蔓延,所過之處無論是衣物還是血肉,盡皆變成了冷冰冰的石頭。


    悄無聲息間,瓊恩發動了石化術。


    鐵麵人掐著瓊恩的脖頸,這原本是很聰明的做法。因為任何人被掐著脖頸就無法說話(亡靈除外),沒法說話就無法念咒,沒法念咒就不能施法,一個巫師在戰鬥中不能施法,那就完全不足為懼。問題在於這是常理,而瓊恩恰恰是個變態,或者說他有個變態的老師。


    拜奧沃傳授的法術默發技巧所賜,瓊恩是不必念咒就能夠直接施法的。不僅如此,他這個石化術並不是像通常情況那樣遠程射出,而是直接接觸對方的身體施法,如此一來,就算是鐵麵人真有法術逆轉戒指也沒用——法術逆轉隻能反彈遠程法術攻擊。


    以常理而論,鐵麵人應該是在石化術發動的瞬間就變成一尊石像,但他顯然對魔法有著很強的抵抗力,雖然猝不及防之下中招,但法術卻也未能發揮完全的威力,生效時間被強行延長了——但也隻是稍稍延長片刻罷了。兩個呼吸之間,石化術的魔法波紋已經越過了鐵麵人的肘部,眼看就要蔓延到肩頭。過了肩頭,便至脖頸和腦袋,而一旦腦袋被石化,那麽整個人也就嗚呼哀哉了。


    千鈞一發之際,鐵麵人猛然左手合掌,重重切在自己的右肩上。他不知用了什麽法術,掌緣變得鋒銳如刀,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一掌便將自己的整個右臂給砍了下來。


    撲通一聲,大半截已經石化的胳膊連綴著殘餘血肉掉落在地,鐵麵人捂著傷口往後便退,鮮血從指縫間飆射而出。因為距離太近,瓊恩被噴了個滿臉鮮紅,他卻不管不顧,悶吼一聲,全身五處魔法刺青接連光芒爆起,儲備其中的五道強化法術同時疊加,一彎腰,仿佛凶猛的獵豹般和身撲上,朝著鐵麵人的胸腹部位一爪抓來。


    瓊恩不曾練過大力金剛指或者鷹爪功,這一抓看似沒什麽威脅,然而指尖閃爍跳躍的翠綠星光,卻清楚意味著一個解離術已經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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