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倫和莎爾的光暗之戰,導致天地開辟時計算起,一直到耐瑟瑞爾建國之前,大約有一萬五千年。在這漫長的時光裏,巨龍在天際翱翔,精靈在森林中遊蕩,不可計數的神祗自混沌中誕生,彼此征戰,歸於消亡,人類則還未真正登上曆史的舞台,隻在遙遠的大陸極東,如今被理學家稱為“絕境東域”的地方,伊瑪斯卡的奇械師建立起了傳說中的魔法王朝,後來被來自異界的神王們摧毀。“大地先知”阿辛多在他編撰的史書中,將這段時間統稱為“第一紀”,後來被耐瑟人廣泛沿用。現如今國度內的神明,大約有十分之一是在第一紀時誕生,例如蘇倫、莎爾、密斯拉、裳提阿等等,這些神祇在宗教學上,通常又稱之為“遠古神明”,區別於提爾、班恩、希瑞克、克蘭沃這些後來者。安博理作為海神,也是第一紀時誕生的。


    這些曆史和宗教知識,瓊恩未必多麽熟悉,因為他不感興趣,珊嘉卻是很清楚的。她愕然回神,這才發現一位女子不知何時已經靜靜站在身側,看上去年齡大約在三四十歲左右,灰色巫師袍,灰白頭發,紫色雙目中有辰光璀璨閃爍,仿佛星芒,身材極高。珊嘉在女子中已經屬於非常高挑的,比她卻還是低了半個頭。灰袍女子原本看著大殿中央的戰局,感覺到珊嘉的注視,側過臉來微微一笑。她嘴唇很薄,下巴尖長,細長的眼角往上挑,五官棱角分明,模樣原本有些冷峻,但這一笑卻是溫柔無比,透著發自內心的善意和喜愛。珊嘉為她所感染,不由自主地也報以溫婉一笑,點頭示意。隻是心中不禁有些奇怪,為何有陌生人靠近,兩尊魔像卻都沒有半點反應,依舊靜靜呆在原地,像是對她視而不見似的。而且她明明站在自己身側,怎麽會說話聲直接便在腦中響起。


    “您好,”珊嘉輕聲說,“您是……啊,奧嘉萊斯女士?”


    她猛然反應過來,剛才這位灰袍女子的說話,不就是此前密瑟能核中傳出地那個聲音麽。聽了珊嘉的話,灰袍女子的眼中閃過一抹失落,隨即消逝,“真地不認識我了嗎?”她低聲問。


    “啊?”珊嘉莫名其妙。


    “沒什麽,是我忘了——嗯,我就是奧嘉萊斯,”女子笑了笑,“你叫珊嘉是吧,我聽他這麽叫你,”她說著,指著瓊恩,“他就是你喜歡的人?”


    珊嘉臉上一紅,但隻是羞怯,並不是因為對方地問題冒失而生氣,“嗯。”她最後點點頭,算是承認。


    “看起來不怎麽樣啊,”奧嘉萊斯評價,“你在選擇男人方麵的眼光怎麽總是沒進步呢。”


    “嗯?”聽到對方貶低瓊恩,珊嘉既是不悅,又有些惑,“總是沒進步?”


    我也隻選擇過這一個男人吧。


    “說錯了。”意識到自己地失言。奧嘉萊斯隨口敷衍。“長相倒還過得去。馬馬虎虎吧……他旁邊那三個女人是誰?”


    “哦。是他的朋友。”


    “朋友?”奧嘉萊斯反問。


    珊嘉沉默。


    “男人果然都是一丘之貉。”奧嘉萊斯冷笑一聲。不再追究這個問題。轉過臉去繼續觀看戰局。拉加已經接連又使用了兩張凋死術卷軸。甚至還發出了一擊陽炎爆。瓊恩也動用了最後一發解離術。他們地聯手攻擊成功地將觸手怪地四分之一身軀化作飛灰——但就在珊嘉和奧嘉萊斯說話這點時間。它居然又長了回來。


    它的再生速度越來越快了。


    巫師們還在拚命攻擊,但火力的猛烈程度明顯不如以前,而蛇魔也漸漸抵擋不住觸手的輪番絞殺,武器揮舞的速度也慢了下來,甚至被觸手奪走了一柄戰斧。照這種形勢發展下去,再過幾分鍾,隻怕陰魂城一方就要一敗塗地了。


    “嘖,真差勁哪,”奧嘉萊斯觀看著戰局,事不關己地評價,“這麽多人,連隻離水上岸的烏賊都搞不定,還好意思自稱巫師,不如早早撞牆自殺算了。”


    “可是那家夥很難對付啊!”珊嘉不滿地抗議,“畢竟是神祗。”


    “嗤,神祇算什麽,我又不是沒殺過,當年我和你……算了,不提那個混蛋,”奧嘉萊斯不屑地說,“何況安博理現在隻是聖者,我又取走了她七成以上地神力來支持密瑟能核,還完全阻隔了海水——算了,是我的錯,本來就不應該對夏多的手下抱什麽期望才對。”


    “那麽您準備親自上場了嗎?”珊嘉問。


    雖然一開始的印象良好,但在隨後的交談中,奧嘉萊斯下意識展露出來地那種傲慢——主要是針對瓊恩的傲慢——讓珊嘉心生不快。她也不喜歡瓊恩身邊有別的女孩子,她也希望莎珞克和莫尼卡姐妹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最好從來不存在——但女孩子地共通心理是:我的男朋友,我能說得,你說不得。


    正因為如此,她地問話語氣也就有些硬邦邦,甚至還略帶幾分譏諷。奧嘉萊斯自然不會聽不出來,她對瓊恩和其他人毫不客氣,對珊嘉卻似乎是十分之寬容,聞言一笑,像是聽到孩子話般不以為意,“我麽,現在倒是已經沒法動手了呢,”她非常坦白地說,“看不出來嗎,出現在你麵前的我,隻不過是個虛影罷了。”


    被她一提醒,珊嘉定睛再看,果然發現如此。正如奧嘉萊斯所言,她並非實體,隻是虛影,難怪旁邊的魔像都沒有反應。


    “可是……可是,你不是還有密瑟能核嗎?”珊嘉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機會,“你是這座浮空城的主人,你還可以運用密瑟能核的力量對吧。”


    “可以是可以,但隻能是很低程度地調用它的力量,”奧嘉萊斯說,“要幹掉這個醜女人,最適合的就是墜星術,一擊就能讓她變成灰燼。但是星隕術所需要的強度太高,我沒辦法發動呢。”


    “然後呢?”珊嘉問。


    她缺乏冒險和戰鬥經驗,卻不缺乏聰慧地頭腦,這種情形下,奧嘉萊斯會和她說這些,不可能真的是閑極無聊沒話找話,必定是有所用意。“那麽怎麽樣才能讓你能夠發動墜星術呢?”珊嘉又問。


    出乎意料的是,奧嘉萊斯幹脆利落地否決了,“什麽辦法都沒有,我早已經死去,單靠靈魂是不可能真正操控密瑟能核地——不過這有什麽關係呢,”她笑著說,“由你來發動就行了嘛。”


    “可是,我根本不會什麽墜星術……”


    “你會。”奧嘉萊斯打斷。


    珊嘉瞪大眼睛看著她,在下一瞬間她放棄了爭辯,“很好,”她說,“那麽告訴我怎麽做。”


    飽含著滿意和讚許的笑容在奧嘉萊斯地臉上綻開,“就是這樣,孩子,”她低聲說,“這才是你真正的樣子。”


    珊嘉沒有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或者說她沒有真正地明白,“告訴我怎麽做!”她催促著。


    “做你最拿手的事情就行。”奧嘉萊斯回答。


    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大殿中央的局勢又已經發生了改變,安博理完全占據上風。蛇魔接連受創,三隻手臂已經被觸手從身體上硬生生地撕掉,倘若不是被魔法約束,受此重創,她早就已經轉身逃回深淵了。盡管被召喚而來的隻是投影,但倘若被摧毀的話,同樣也是會對深淵中的本體造成巨大傷害和削弱的。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一連串噴射聲響起,十幾條觸手的尖端驟然張開,青黑色的墨汁從中飆射而出。蛇魔和兩名巫師躲閃不及,被噴個正著,墨汁落在他們身上,仿佛水珠滴在沙中,瞬間便滲透皮膚,進入體內。幾秒鍾後,帶著濃烈腥氣的黑血從他們口中、鼻中、眼中、耳中汨汨流淌而出。兩名巫師的身體變得浮腫發白,掙紮搖晃著倒地,活像是被溺死的屍體,而蛇魔在接連受創後,終於也無法繼續維持在物質界的投影存在,一陣光芒閃過,她被放逐回了深淵。


    失去了這個強力肉盾,陰魂城一方的處境更加岌岌可危,甚至可以說是敗局已定。拉加接連使用了三個珍貴的魔法道具,編織成一道烈焰和閃電之網,暫時將安博理的所有觸手都阻擋回去。


    “退!”他狼狽地說,指揮其他巫師交替掩護施法,朝著大殿門口退去。這一戰他又折損了四名部下,加上此前三人,已經損失了七名高階巫師。作為負責人,他回去之後被嚴厲處分在所難免,但此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性命最要緊。


    瓊恩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地隨之後退。他倒不必擔心被追究責任之類地問題,但也實在有些不甘心,眼前的這位海神安博理,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總之全然沒有神明應有地威能,更多像是個大怪物,攻擊力其實不強,就是軀體太大,再生能力太變態,通俗地說,就是血量超多,回血速度超快,怎麽都打不死。被這種對手打敗,實在是令人很鬱悶的事情。


    然而他無可奈何。


    解離術根本無法摧毀如此龐大地怪物,石化術也基本不可能奏效,而且他今天也根本沒有準備這法術。融合了吉勒今的神力之後,瓊恩已經能夠成功聯結到第七層魔網,這讓他可以汲取運使更充沛的魔力,塑造成威力更強大的法術——但這些法術他還沒來得及去學習掌握呢。奧沃倒是留給了他一張保命王牌,那個黑色的小小骷髏頭骨,隻要捏碎就會釋放出一麵魔法護盾,能夠完全逆轉對手的下一次攻擊。用遊戲術語打比方,對手準備發動一次傷害值一千的攻擊,隻要瓊恩搶先捏碎骷髏頭骨,那麽這傷害值一千的攻擊就會盡數逆轉反彈到對手自己身上。這確實是非常強力的法術——問題是,眼前這個大怪物,就算被自己的觸手抽上個十七八次,估計也還是死不了吧。


    不過很奇怪啊,瓊恩陡然想起來,這座星隕城的城主奧嘉萊斯女士在做什麽呢?陰魂城和海神安博理的衝突,說起來還是她挑起的,在戰鬥地一開始,她還抵禦了安博理對密瑟能核的攻擊,以及操縱迷鎖在拉加釋放的兩道法術上疊加了“極效複製”,然後……然後就悄無聲息地再沒半點動靜了。


    就目前所觀察到的信息來判斷,奧嘉萊斯和安博理似乎曾經一度處於盟友關係。海神像是為了躲避某個強大的敵人(應該就是奧嘉萊斯口中所說地“獨眼龍”)進入此地,接受了星隕城城主的庇護,反過來說,星隕城的密瑟能核在魔網的“源”被封閉的情況下還能繼續運作,隻怕也和安博理有關。但現在因為陰魂城巫師地到來,奧嘉萊斯已經公開宣布和安博理決裂,所以安博理才會斥責說“背信棄義的凡人”,並且優先出手攻擊她,直到被陰魂城諸人所打斷。


    既然如此,奧嘉萊斯沒道理會袖手旁觀才對,否則陰魂城諸人一敗退,接下來安博理肯定就要把目標轉向她了。


    想到這裏,瓊恩抬頭看向穹頂,然後驚訝地發現那顆光芒刺目的密瑟能核不知何時已經變得黯淡,體積也因此像是縮小了許多,原本環繞包裹它的六道彩色符文光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團一小團的透明水汽,雲朵般分散彌漫著,風從中吹出,夾雜著細小地閃電和火花。這種變化到底意味著什麽,瓊恩一無所知,連揣測都無從揣測起。


    便在此時,熟悉的悠揚笛聲自身後傳來。


    瓊恩愕然回身,隻見被兩尊卓爾戰士魔像保護在中間的珊嘉,不知何時取出了他送的那支長笛,貼在唇邊正全神貫注地吹奏著。那是《天穹》,耐瑟大奧術師“旅者”歐貝倫為女兒的十歲生日所特別創作地名曲,瓊恩曾經聽姐姐吹奏過很多次,確實是百聽不厭,但這次顯然格外不同。


    銀色的金屬長笛閃爍著清泠的光澤,六道符文光帶像彩條般纏繞著它,隨著珊嘉地吹奏,龐大到不可思議的魔力從笛孔中溢出,凝聚成雲霧狀翻滾湧動,即便關閉奧術視覺,單純用肉眼都能看得分明。旋風從地麵扶搖而起,包裹著珊嘉地身軀,托著她冉冉上升,直至半空。少女似乎對自己的處境恍然未覺,隻是凝神吹奏,她原本束起地長發完全被吹散開來,裙裾隨風獵獵飄揚,美麗的麵容上表情平靜而堅毅,透著凜然的威嚴,仿佛高貴的女王,令人不敢直視。


    包括瓊恩在內,所有的陰魂城巫師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撤退的腳步,盤踞在地板上的怪物似乎也意識到了危機,它的所有觸手都高高地昂了起來,像嘶嘶吐信的蛇群,準備向吹笛少女發出致命的一擊。


    就在此時,夜幕突然降臨了。


    金碧輝煌的宮殿穹頂消失,占據視野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璀璨繁星點綴其上,仿佛一顆顆完美無瑕的寶石,閃爍著銀白色的冷峻光芒。而手執長笛的少女身姿,已經被這瑰麗的夜色所掩蓋,又像是被溶解,與之融合,與之同在。


    不知從何處,風帶來了她輕柔的低語聲。


    “星辰——墜落吧!”


    數以千萬計的星辰同時在沉沉夜幕中震動起來,它們被巨大的力量牽引,自虛空中劃出燦爛得令人眩目的軌跡,像暴風驟雨般密集地墜落,砸向地麵上的觸手怪,那種驚人的磅礴氣勢,即便是瓊恩見過的最華麗的流星雨也無法與之相比擬。尖銳刺耳的慘嚎自怪物體內發出,幾十隻觸手狂亂地翻滾抽打著四周,掙紮著試圖逃離星辰墜落的範圍,但這是徒勞的,沒有海水她根本無法移動。


    “啊啊啊啊啊啊!”


    激光般炫目的射線自安博裏的四顆眼球中射出,在前方的虛空中上下交織,切開一道鋸齒狀黑色裂隙,急速擴大到兩人高。仿佛大堤潰穴,滔滔白浪自裂隙中洶湧而出,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要將這座大殿,乃至整座浮空城中的一切吞噬淹沒。這是來自水元素位麵最核心的“源水”,能夠溶解一切物質存在,任何人隻要被它淹到——不,隻要被它沾上,便會在幾秒鍾內溶化成液,加入它的行列。


    自知必死的海神積聚起最後全部力量,打開了同歸於盡的通道。


    她的龐大身軀上覆蓋著一層淡藍色薄膜光罩,在水中半浮半沉著,歇斯底裏地瘋狂大笑,作為海神,她對水有著無與倫比的親和與駕馭能力,不至於被立刻“溶化”,盡管如此,她也不可能真正抵擋“源水”,死亡隻是時間問題而已。但在此之前,她將會親眼看到敵人的毀滅,這就足夠了。


    然而她並沒有如願。


    星光自夜穹交錯射下,勾勒出書的輪廓,然後輪廓化為實體。那是一本巨大的書,平平懸浮著,淺綠色的封麵朝下,閃爍冰冷的金屬光澤,上麵畫著一支玉白色梔子花。無形的手快速翻動著它,打開其中一頁,黑色的漩渦在書頁的正中心出現,以無法想象的高速旋轉擴大,瞬間占滿了整張紙。


    猛烈的颶風從漩渦中衝出,迎上洶湧而來的巨浪,風和水絞纏在一起,形成數道龍蛇般的螺旋水柱,扶搖直上,被黑洞完全吞噬進去。黑洞隨之消失,書頁也自動合起,玉白色的光芒從封麵的梔子花圖案中綻放出來,通往水元素位麵的裂隙被擠壓、合攏,最終完全封閉,消失在虛空中。


    長笛聲再度響起,更多的星辰在沉沉夜幕中出現,然後燦爛地墜落,仿佛永無止盡。觸手怪龐大身軀被灼燒,被粉碎,被這炫目光輝淨化,轉眼間湮滅無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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