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


    朝陽城,


    一輛由南往北的簡陋牛車上,身穿白袍的中年儒士和一名小書童模樣的幼童坐在破舊的車廂內正打著瞌睡,老青牛邁著步子拖著車廂遙遙晃晃往北地而去。


    “吱呀吱呀……”


    車輪駛過泥濘的鄉野路麵顛簸起來,


    天上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


    雨水從車廂的縫隙處滴落,


    “滴答滴答……”


    一滴雨珠穿透縫隙筆直的落到中年人的鼻尖,


    眼睛微微睜開,


    天色已經破曉,


    一縷亮光從車廂的縫隙灑入,


    中年儒士起身揉了揉眼伸了個懶腰,雙手捧在一起掀開簾子伸出窗外掬了一捧雨水拍在臉上清醒了許多,又隨手扯下一塊破布堵住頭頂的縫隙。


    從身後的竹婁中掏出一本書,手指放入口中沾了點口水,翻開書本,靠在車廂上悠哉悠哉的看了起來,時不時搖頭晃腦,朗朗出聲。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吾日三省吾身……”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曾夫子,您醒了?”


    “學生睡過頭了,先生勿怪。”


    “咕咕……”


    書童見狀撓了撓頭,從懷中的包裹中拿出兩個饅頭,敲了敲,怔怔的開口道:“先生,饅頭硬了,恐怕還得委屈先生了。”


    “無礙!”


    “夫子我,牙口好。”


    喚為曾夫子的中年儒士也不嫌棄接過饅頭輕咬了一口。


    “子南,到哪了?”


    “夫子,已經到了上川地界了。”


    書童啃了一口饅頭感受著怵木的牙齒,


    望著細嚼慢咽的曾夫子委屈巴巴的開口道。


    “已經到上川了啊……”


    曾夫子沒有理會突兀的歎了一口氣解開腰間的水囊灌了一大口,就著清水和手中硬邦邦的饅頭三兩口便被吞入腹中。


    “夫子,這趟您可是作為齊國的使臣。”


    “如今偷偷跑出來,真的好嗎?”


    “早日回永安複命,然後回到咱們稷下學宮踏踏實實的教學生們讀聖賢書不好嗎?”


    書童靠在車廂上摸了摸牙齒歪著腦袋開口道。


    “夫子我為使臣,卻沒有迎回二十萬北伐將士,哪有顏麵回永安?”


    “若真是一聲不吭回了永安豈不是丟了咱們稷下學宮的臉麵?”


    曾夫子不知何時從身後摸出了一塊戒尺輕輕敲了敲書童的手背。


    “不管怎麽說,總得去上黨看看吧。”


    “哪怕立個碑文,燒點紙錢隻是極好的。”


    曾夫子收攏戒尺不再多言。


    寅時,


    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下來,


    掀開簾子往外看去一馬平川的景象已經落到在身後,遙遙看去前方左右兩端群山環繞,山勢高聳,唯獨前方一路坦途。


    “快到上黨了!”


    曾夫子長歎了一口氣語氣低沉下來,


    手中的書輕輕放回竹婁中。


    小書童看著破天荒坐立不安的先生,實在想不通天底下會有什麽事情能夠讓自己的先生都感到心神不寧,講到底也是稷下學宮出來的夫子,平日在山上無數學生的心中而言他們已經被神話。


    “曾先生,上黨當真死了二十萬人嗎?”


    小書童伸出頭看著漸漸遠去的曠野終於忍不住好奇開口問道。


    “送往永安的信件你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可是,那是整整二十萬人啊!”


    小書童張大嘴呐呐道。


    “戰亂時節人命如同草介。”


    “所以才有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夫子我的學問不夠,僅僅隻能做到齊家。”


    “那蔡祭酒的學問到了什麽地步啊?”


    “蔡夫子他老人家想來已經到了治國的地步。”


    曾夫子轉頭遙遙望著稷下學宮的方向開口道,嘴角帶著不易察覺的微笑,最為眼下稷下學宮的祭酒,甚至於很多夫子都是他的第子,自己剛好是其中一人。


    “那平天下呢?”


    “好高騖遠!”


    “子南你如今修身這一步尚未做到,就敢問平天下了!”


    “想多了會亂了你的學問。”


    曾夫子開口道。


    “可學宮裏,到底有沒有人能做到那一步?”


    書童仰著頭不依不饒的問道。


    “有!”


    沉吟了片刻後,曾夫子很是認真的點頭道。


    “是誰?”


    書童仰著頭眼中冒著小星星。


    “自然是孟夫子他老人家!”


    “孟夫子?”


    “哪個孟夫子?”


    “自然是咱們稷下學宮的前任祭酒孟浩然孟夫子。”


    “已經住在後山不問世事許久,你不知道也是常事。”


    曾夫子提起同樣是心神馳往的模樣。


    “曾夫子,您見過孟夫子嗎?”


    “有幸見過一麵!”


    曾夫子撫著下頜的長須輕笑道。


    牛車依舊是搖搖晃晃的往上黨內部而去,此刻一番交談倒也衝淡了不少自己心中的陰霾。


    突兀的一聲淒厲的叫聲劃破寂靜的夜,


    月光下,


    一個黑影投到地麵,


    路旁枯木上的醜陋的怪鳥被驚起,


    拍打著翅膀往高空飛去餘下地上的陰影。


    “什麽味道?”


    書童捂住鼻子,


    一股的濃鬱的腐肉味卻附骨之疽一般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


    月光清冷如水,


    入眼是破爛的齊軍大營,


    遍地殘戟,斷劍,斧鉞鉤叉………


    大營外的屍體已經半截埋在了被雨水浸泡鬆軟的泥地中,露出的半截身子上清晰可見慘白的肋骨,頭顱上露出兩個空洞呐呐的望著天。


    “這便是我齊國的上黨大營?”


    曾夫子邁步下車借著月光眺望著周遭的場景,靴底踏下,腳下的泥地已經鮮血浸透,暗紅色的泥點被濺起粘在白袍上分外奪目。


    目光落到一旁枯木上,斷掉的齊國大纛半截斜斜的插在泥地中,餘下的半截旗幟披掛在枯木的枝頭上已經破開數個大洞,周邊還有數十具屍體似乎是在拱衛著那道大纛。


    大纛的下方的屍體,屍體外銀白色的戰甲有更多刀槍劍戟劃過的痕跡,目光往上移了移,清晰可見胸口的肋骨已經被踩得凹陷,呈現出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這是齊老將軍的戰甲!”


    “出征的時候我看見過,陛下親賜!”


    書童久久不見聲響傳來,


    探出頭去望著地上的屍體喃喃的開口道。


    曾夫子小心的繞過那具屍體,墊腳抓住旗幟的一角扯下,最後俯身輕輕的蓋在屍體上長歎了一口氣。


    “拿一斤黃紙出來!”


    曾夫子仰頭不讓眼角的濁淚流出。


    “夫子,黃紙。”


    在牛車上搗鼓一陣手中提著一遝黃紙,小腦袋探出來看著四周的景象硬是沒敢離開馬車,隻是趴在邊上。


    “嗯。”


    曾夫子點了點頭,走近接過黃紙。


    掏出火折子,


    黃紙一片片掀開,


    在無數的死屍中,一團火光亮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最後一張黃紙被火舌吞噬,


    曾夫子這才徐徐起身。


    “走吧,去陽穀關。”


    “聽回到朝陽郡的兵卒口中所說突圍死的不過數千,餘下的二十萬全部坑殺在了陽穀關之外,還有很多人,夫子做不得太多東西,可至少得去祭拜一番。”


    話音落下,


    曾夫子坐在車廂前,


    默默地看著這破舊的上黨大營,


    閉上雙眼,心中萬分悲嗆。


    “吱呀吱呀……”


    牛車繼續往北地而去。


    斑駁的城牆上無數模樣怪異的大鳥立在城垛上,陰森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著底下那輛牛車,時不時響起幾聲淒厲的叫聲。


    剛剛探出頭,書童便對上了斑駁的半壁城牆,目光往上移去一排森冷的眸子映入眼簾,一個沒坐穩摔落下了牛車。


    “夫子,有怪物!”


    書童雙手支撐著不至於癱軟在地,可稚嫩的嗓音中明顯帶著顫音,指著城牆的上方手指止不住的輕顫起來。


    “上車!”


    曾夫子目光直直的望著城垛,沉喝一聲。


    也無法知曉,


    是活人的生氣驚擾到了那些怪鳥,


    還是新鮮的肉食讓它們饑渴難耐,


    一隻體型碩大的怪鳥拍打著翅膀往牛車的方向疾馳而來。


    與此同時,


    餘下無數的怪鳥在牛車的上方盤旋起來,


    無數的陰影落到地麵將牛車遮蓋,


    厚實的程度便是月光都無法透過。


    曾夫子麵色凝重的抬頭,


    手中的戒尺疾射而出,


    有血液從天上滴落,


    羽毛輕輕搖曳著輕旋著落下,


    “砰……”


    怪鳥摔落在車廂的頂上,


    原本就破舊的木板搖搖欲墜,


    腥臭的血液從車廂的縫隙滴落,書童隻覺得臉上有些粘稠,手指顫顫巍巍的伸出點在自己的麵頰,睜開眼借著月光看清指尖的鮮紅,驚恐的蜷縮在車廂的角落,竹婁擋在身前,包袱掀開破布蓋在頭上。


    低空盤旋著的禿鷲見狀並沒有退去,


    嗅到同伴新鮮的血液反而激發了它們的戾氣。


    無數的禿鷲開始往車廂俯衝,


    帶著呼嘯的風聲,


    遠遠看去像一大片陰雲從天而降,


    “子南,木匣!”


    車廂外曾夫子暴喝出聲。


    “木匣!”


    見身後毫無反應,再度出聲。


    “夫子!”


    書童扯開破布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望著自家夫子孑然一身麵對萬千怪鳥,如同大江大河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可能被淹沒,死死的咬著牙關,在車廂中翻找起來。


    “夫子小心!”


    書童整個身子趴在車廂底部,


    手中托著一個木匣開口道。


    “蹲好!”


    木匣平穩的托在手中,


    推開上層的木板,


    一把長劍安安靜靜的躺在正中,


    手伸入木匣長劍入手木匣落地,


    握書的手握劍同樣平穩,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君子配玉同樣佩劍!


    儒士從來都不是傳聞中那樣迂腐。


    手中長劍輕輕揚起,


    一身儒袍獵獵作響。


    當陰雲散去時,


    清冷的月光灑下,天上竟是下起了血雨,帶著腥臭,帶著羽絨,目之所及遍地屍體,高空餘下的怪鳥撲騰著翅膀遠去。


    牛車旁,


    三丈外,


    一白衣儒士,


    持三尺長劍,


    煢煢孑立,


    踽踽獨行。


    “夫子,您還活著嗎?”


    稚嫩的童聲在牛車上響起。


    “沒死!”


    牛車上的書童望著漫天飄落的羽毛和地上無數的鳥屍,剛剛邁出的腳頓在半空,猶豫著沒敢落下。


    “咳咳……”


    長劍杵地,猛然吐血。


    “夫子!”


    書童見狀再也顧不得其他,猛然下車狂奔而來,短短三丈的距離竟是幾次摔倒在地,最後扶著那一襲染血的白衣往牛車上而去。


    “無礙。”


    “繼續趕路吧”


    靠在車廂的門板上曾夫子將長劍擦淨收入木匣,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開口道。


    ……


    “夫子傳聞中這怪鳥以腐肉為食。”


    “如今又怎會攻擊活人?”


    牛車上稚嫩的童聲響起。


    “子南,為師在入學宮之前鬧饑荒的年成曾見過鼠類食人,成群結隊遍地皆是,路遇活人,群起而攻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隻餘下累累白骨,災民談之無不色變。”


    “師傅,這是為何?”


    “畜生人肉吃多了,自然不願其他東西果腹。”


    “這怪鳥想來也是在上黨一地活人的肉吃多了。”


    “自然不願在食腐肉。”


    “如此說來,豈不是……”


    書童望著眼前被巨石堵住的山穀怔怔的有些出聲,腐肉的臭味在場中彌漫,便是穀口數十步外的土地都已經被鮮血浸透,不用推開巨石也能想象得出裏麵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抬頭望山穀上方看去,數之不盡的怪鳥落在樹上,隻餘下一道道黑色的剪影,如同民間怪談中怪物的巢穴,陰森恐怖,帶著詭異的氣息。


    “唉……”


    曾夫子長歎了一口氣。


    剛剛提起木匣,


    又突兀的放下,


    沒有製造出太大的聲響,


    隻是提著車廂中餘下的幾斤紙錢,


    走到巨石處蹲下。


    點點火光不知在山穀外燃燒了多久,


    起身時小腿已經發麻,


    地上隻餘下一地的紙灰,


    “隻恨自己不是得道高僧。”


    “能為這二十萬亡魂念上一篇往生咒。”


    輕輕抱起已經在巨石旁睡著的幼童,


    轉身往牛車上而去。


    “夫子,祭拜完了?”


    書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完了。”


    “現在我們去哪?”


    “回稷下學宮嗎?”


    “不!”


    “去陽穀關。”


    “去陽穀關幹嘛?”


    “等一個人!”


    “等誰?”


    “他姓徐。”


    “攜三百甲入永安,這是必經之路。”


    “為什麽要等他?”


    “因為他還要南下。”


    “一位孟夫子很喜歡的人可能會死!”


    “但是孟夫子不想要那個人死。”


    “因為他死了齊國就亂了。”


    “也許那時候死的不止死上黨這幾十萬人。”


    “所以我們不想他繼續南下!”


    “可萬一夫子擋不住他怎麽辦?”


    “賢人君子,以天下為任者也。”


    “擋不住,也要試試。”


    “便是夫子死了,還會有千萬齊國人往矣。”


    一襲儒衫的中年男子坐在陽穀關的城頭,


    輕輕拍了拍橫在膝間的木匣喃喃出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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