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郡,


    鄰曲城,


    齊境邊界一小城,


    寅時末,


    昏暗的天幕下邊城整體呈現出灰蒙蒙的色調,遠遠瞅著低矮的城郭便莫名給人一種蕭索的感覺,入城是一條貫穿小城的長街。


    青色的磚石搭就著鄰街的十三條巷口,街的半腰處是巷口匯聚之地,街腰的正中種著一顆枝繁葉茂的桂花樹為邊城添上的幾分顏色。


    桂樹是四季桂一年到頭可花開數次,


    所以又名“月月桂”。


    葉對生青綠的樹葉呈長橢圓形襯托著淡黃色的簇擁著的桂花花瓣很是喜人,秋季開花最是繁茂,可如今不過剛剛小滿枝頭已經出現了不少花蕊,原本就不濃的花香在雨中更是極淡。


    十三巷口原本是邊城百姓閑暇之餘吹牛打屁的地方,如今卻成了邊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因為今日是城中大戶張老爺嫁女兒的日子,八十張流水席從街腰一直延伸到城門口百餘丈的距離。


    流水席麵上雞鴨魚肉樣樣不缺,酒水更是不要銀子的擺滿席麵,整條長街彌漫著濃鬱的酒香,喜氣洋洋,桂花樹下的頭等席上一位身穿大紅嫁衣的姑娘披著紅蓋頭靜靜地坐著。


    “諸位遠道而來參加小女的婚宴。”


    “其他的話餘著!”


    “老夫先幹為敬!”


    一個身穿裘衣的老者起身舉起手中的海碗一飲而盡,美酒下肚,老者將手中的海碗朝下沒有一滴酒水灑出。


    “張老爺,海量!”


    “張老爺,大氣!”


    底下的席麵俱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有請來的和尚,道士湊個場麵,有走南闖北大馬金刀的滿臉絡腮胡的漢子舉碗相對,更有下九流坑蒙拐騙的乞兒戲子街溜子拍桌起哄。


    “諸位好漢,遠道而來。”


    “依著咱們齊地江湖的規矩。”


    “做主人家的為諸位接風!”


    “餘下的兩碗老夫還得幹咯!”


    “爹!”


    紅蓋頭下傳來女子溫婉的嗓音,


    纖細的食指伸出輕輕的搭在碗沿往下壓著。


    “怕甚,爹今個高興!”


    老者笑了笑,望著披著紅蓋頭身穿大紅嫁衣的閨女眼中莫名的湧現出一抹愧疚。


    “來人,滿上!”


    “老夫,幹了!”


    再度揚碗時候更是贏得滿堂喝彩,講到底也是手中的海碗可不是厚底淺口糊弄人的玩意,實打實的對得起這個海碗的稱呼。


    “老爺子,大家夥遠道而來已經三兩日了,說好的比武招親確是還不見兆頭,待久了總是白吃白喝,諸位的麵兒也過不去,有話您就直說!”


    “您家的閨女生得如花似玉是方圓百裏眾所周知的事情,想必在座的諸位大多也是奔著這個來的,就算是奔著以武會友的由頭,可您這台子都沒搭起來,不是幹費人功夫嗎?”


    “小子今個鬥膽還請張老爺子把話說明白。”


    “不然今個這飯還真吃不下去。”


    一個身穿短褂的漢子搭下了翹腿在桌上腿,


    坐直身子後很是認真的開口道。


    話音落下之時,


    場中也是良久無言,


    便是剛剛端起酒杯的幾人也是默默的放下,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宴席,


    這個道理誰都省得,


    如今有人開口不若等個結果。


    “諸位既然問起。”


    “那老夫便直言了!”


    剛剛落座的張姓老者見狀徐徐起身。


    “小女出嫁是真!”


    “比武招親更是比真金白銀還要真!”


    “可這比武的由頭卻不是最能打的那個。”


    老者頓了頓,


    “比武招親不尋最能打的?”


    “難不成尋個模樣俊俏的兔兒爺?”


    “入了洞房怕是銀槍蠟杆頭,不頂用,豈不是坑害了老爺子家如花似玉的閨女。”


    場中有一大馬金刀客葷腥不忌的開口道,


    江湖本就是這樣,汙言碎語各種葷話張口就來,畢竟很多都是刀口舔血的漢子,口中除了女人便是美酒銀子,腦袋別再護腰帶上指不定明個就落地了,要想文縐縐的說話累得慌。


    張老爺子顯然明白這個道理隻是輕笑一聲並不在意。


    剛剛要開口的時候,


    披著紅蓋頭的女子扯了扯老者的衣擺,


    輕輕搖了搖頭,


    後者苦笑一聲繼續開口道,


    “今個老夫還請諸位殺一個人!”


    場中氛圍陡然一變,


    不是肅然,而是輕鬆許多,


    講到底有些話藏著不說反倒是惹人憂心,


    如今說出口心裏反而安份了下來。


    “誰能殺得了那個人,小女就嫁與那人!”


    目光由近及遠望著整條長街百八十張流水席麵座無虛席後老者這才沉聲道。


    比武招親的消息已經放出了三兩日,原本家中小女就生得貌美偶然傳出後更是被好事者評為朝陽郡十大美人之一,加上原本張家就是大戶一時之間倒是吸引了不少江湖中人,便是隔壁郡縣也有不少人聞風而來。


    “隻要殺得了那人,無論三教九流何等中人,做什麽買賣營生,老夫都認這個女婿,偌大的張家同樣做嫁妝贈與英雄!”


    張老爺子端起桌上的美酒,


    直接抱起壇子呼呼的往嘴裏灌著豪氣雲幹!


    當酒壇子摔落的時候,


    整條長街的氣氛更是到達了頂峰。


    “我劉某,願往!”


    “我袁某,願往!”


    氣氛正是濃鬱之時,


    有十餘位赤裸著上身的漢子扯著嗓子吼道。


    ……


    “諸位且慢!”


    “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老爺子解答一番!”


    “殺人,犯不犯大齊律,這事先且不提。”


    “依著老爺子的為人。”


    “想來那人也是罪大惡極之輩!”


    “但有一點,遠處的好漢可能不曉得!”


    “可朝陽郡的漢子都知道!”


    “張老爺子您是邊卒出生,顯赫之時為裨將,放到永安城算不得什麽,可在邊城確是頂天的人物!”


    大馬金刀的漢子豎起大拇指開口道。


    “您願傾家蕩產也要殺的人。”


    “我們殺得掉嗎?”


    話音落下,


    原本一頭熱血的漢子如同一盆涼水澆下,


    場中再度寂靜無聲。


    “想來是殺不掉。”


    “可老夫想試試。”


    張姓老者自嘲一笑,笑容中帶著幾分苦澀。


    “老夫,想要殺的人。”


    “他姓徐!”


    “乾國人!”


    “砰……”


    這是桌椅板凳倒地的聲響,


    先前出聲的漢子一個沒坐穩摔了個四仰八叉。


    “老爺子,您開玩笑吧?”


    有人呐呐的出聲道。


    “老夫張成良,原南地邊城一老卒,曾追隨齊老將軍麾下,官至裨將統數千人馬,這一身傷痕也是戎馬半生餘下的。”


    裘衣被扯開赤裸的胸膛疤痕無數,最長的一條從腹部貫穿到左肩膀扭曲的傷口如同的蜈蚣一般蜿蜒盤旋在上半身,看上去甚是駭人。


    “月餘前齊老將軍領四十五萬大軍北伐,拒鹿郡一戰折損二十萬有餘,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個道理老夫也省的,可上黨那二十萬我齊國兒郎確是含冤而死,皆被坑殺!”


    話音落下眾人默不作聲,上黨的事在齊境邊關數郡已經傳遍了,誰都曉得,可誰都不願意提起,講到底這是國殤,一個尋常江湖漢子於大勢很難改變什麽。


    眼下場中的氛圍猶為壓抑,


    哪有先前的喜慶?


    “如今拒鹿郡陳兵二十萬!”


    “他尚未及冠的黃口小兒。”


    “竟攜區區三百甲便欲往永安而去!”


    “這是何等的恥辱!”


    蒼老的聲音語調陡然拔高,


    張姓老爺子的身子竟是微微顫抖起來,


    “老夫心中有氣難平!”


    最後語調猛然降下,


    化為一聲長歎,


    帶著無言的落寞。


    當消息傳來之時,


    自己跑遍了所有的關係,用了千萬個法子,本就自己是軍中之人出聲,以為至少能夠求得一些幫助,可最後的結果卻是下上緘口不言,朝廷那邊的章程已經下來了,對乾國使臣不得妄動刀兵。


    守城的偏將是當年麾下的兵卒,


    隻苦笑著餘下一句,


    朝廷有朝廷的苦衷,


    自己穿著這身衣裳便不能肆意妄為。


    張姓老者搖了搖頭後,


    大喝出聲。


    “來人,著甲!”


    托盤之中擺放著一身內襯布衣,上邊壓著一斑駁鐵甲依稀可見刀槍劍戟餘下的痕跡。


    “今個的事,老夫先給諸位賠個不是!”


    “比武招親是個噱頭,隻願引得更多的人。”


    “今日十死無生,家中有妻兒老小者。”


    “刀劍無眼不通廝殺者,可自行離去。”


    張姓老者對著場上眾人躬身一禮,同樣話語中也給了眾人台階下不願強求,老者起身默默的看著原本熱鬧的長街此時稀疏了許多。


    本就是蹭流水席麵的混子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後默默地從長街隱去,有身穿道袍的道士起身行禮邁步到邊上,有身披袈裟見禮的和尚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隨後退走,講到底有真武山老天師和三戒和尚的死再前,此道中人更曉得那少年郎的恐怖,可觀那老人的神色卻也曉得多說無益,不願在勸。


    “爹!”


    “何苦於此?”


    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起身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托盤中的鐵甲,感受著上邊兵刃留下的痕跡,清風徐來紅蓋頭揚起,一張極為清秀的麵容上有渾圓的淚珠滴落。


    “你不懂。”


    “有些事,總得有人起個頭。”


    穿好布衣後,雙手揚起伸直,


    府中仆人替老者穿戴鐵甲起來,清瘦的身軀襯不起年輕時的戰甲,輕輕邁步便是錚錚作響,高瘦的老頭穿著寬大的戰甲有些滑稽可場中卻無人發笑。


    “老爺子,先前的話作數否?”


    先前開口質問出聲的漢子,猛然起身拍了拍腰間的長刀輕笑出聲。


    “自然作數!”


    “我寇行東,願陪老爺子走上一遭。”


    漢子灑然一笑,舉杯滿飲。


    “我杭關江,願意一試!”


    “我路孟祥,在討一杯水酒!”


    “我周錚糧,願往!”


    ……


    不多時長街上又有十餘人起身舉杯對著老爺子滿飲。


    說完後也不言語,


    隻是默默抽身上前。


    不斷有人起身拱手離開,


    同樣不斷有人無聲往前,


    “來人,上女兒紅!”


    看著身旁聚攏的三五十人老者高呼道。


    桂花樹下數壇美酒被挖出,


    一共六壇女兒紅,


    鄰近主桌的幾桌席麵,一桌一壇,


    封泥拍開,


    酒色橙黃清亮,酒香馥鬱芬芳,


    濃鬱的酒香彌漫在場中帶著極淡的桂花香。


    “諸位好漢,還請落座!”


    話音落下時,


    鄰近主桌的幾桌席麵坐著的眾人已經騰出了位置。


    唯獨第六桌上一粗狂的漢子,


    隻顧埋頭吃喝,


    也不上前,


    也不理人,


    有血氣方剛的漢子怒了,剛要出聲,


    便被張成良揮手打斷,


    “這是本街的張屠夫,喚作張三。”


    “與老夫同為本姓,說不得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


    “如今既然願意吃,老夫也不趕人。”


    場中張屠夫單腳踩在長凳上,手中舉著一隻燒雞狼吞虎咽,盤中放著一隻蹄髈,不時還灌下一口酒水,迎著眾人鄙夷的目光依舊是旁若無人大口吃喝著,沒有江湖中人的灑落,反而有一股子市井中人連吃帶拿的俗氣。


    餘下的幾人,


    瞪了那人一眼,恥與為伍,擠坐到前邊。


    “諸位,飲勝!”


    張成良落座主位揚起海碗,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緊緊蹙著眉尖,抿著嘴唇,輕歎一口氣後,親自起身端起桌上的女兒紅為場中眾人滿上。


    當前邊的五桌倒完時,


    還餘下半壇子女兒紅,


    看了一眼狼吞虎咽好似餓死鬼投胎的張屠夫,默默地將餘下的半壇子酒放到了桌上,後者咧嘴一笑,滿臉橫肉,有些駭人。


    就在場中氣氛正濃時,


    微潤的青石板上有春雷炸響聲傳來,


    腰懸鞘繡黑色蟒紋的數百鐵騎踏上了長街,恍惚間看去宛如實質的殺氣讓天上淅淅瀝瀝雨滴落下的軌跡都慢了許多。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策馬上前揭下鬥笠露出一張極其清俊的麵容,望著此間的場景薄唇輕抿。


    鐵騎長戟頓地,散在長街兩側,


    深吸了一口氣,


    濃鬱的酒香帶著一絲極其清淡的桂花香味在鼻尖繚繞。


    “來壇女兒紅,永不飲花雕。”


    “這便是齊地的民風?”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望著那一身大紅嫁衣的姑娘嘴唇輕啟,大紅的顏色在這蕭索的邊城尤為顯眼,


    原本巷口空無一人,卻有腳步聲響起,張成良扭頭望去,伴隨著鞋底的嗒啪聲,場中的數百人頃刻間便散去了大半,餘下席麵一片狼藉。


    周身餘下的四五十人遠遠望著長街的盡頭,感受著鐵戟的森寒,望著鐵騎腰間還未出鞘的那把涼刀,怔怔的有些出神,緩過神來之後更是下意識的連連後退。


    “嗝……”


    打嗝聲在此時響起尤為突兀,


    “別浪費了。”


    “總不能臨了還做個餓死鬼吧?”


    隻見那滿臉橫肉的張三扯下一個雞腿塞入嘴中起身,舉起桌上的女兒紅一飲而盡,醇香的酒水順著下頜滴落在短襟上。


    在胸口隨意擦了擦滿是油膩的雙手,望著遠處的鐵騎眼睛微微眯著,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往前邁步而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那身穿大紅嫁衣的清秀女子一眼。


    “張壯士,老夫……”


    張成良引手欲言又止,


    “老爺子不必多說。”


    “我張三說不來那些場麵話。”


    “隻曉得世道要是亂了,豬肉就不好賣。”


    咧嘴一笑,滿嘴油膩,


    橫肉堆積看起來莫名的有些凶狠。


    靴底踏在微潤的長街,


    口中的雞骨頭被吐出,


    手伸向後背,短襟揚起,


    殺豬刀上裹著的布條被緩緩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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