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底是那七十餘人抽刀攔路再前。”


    “使臣入齊,自當以國禮待之。”


    蘇泉州話語中透著幾分涼薄,


    理了理身上的朝服,


    目光在朝堂袞袞諸公身上掃過,


    “路遇劫匪,依大齊律。”


    蘇泉州頓了頓,


    “當斬!”


    抬頭對上齊皇田恒的目光,


    身子微微躬著莫名的有幾分蕭索,


    “哐當……”


    玉笏落地,清脆的聲響尤為突兀,


    左側前排有身穿紫袍的老臣身子輕顫著,反應過來後慌亂的從笏囊中從新拿出一道玉笏雙手握著,可細細看去還是顫抖不止,前拙後直的玉笏輕晃著。


    沉默了一炷香後,


    偌大的朝堂唏噓聲四起。


    “劫匪?”


    “劫匪!”


    “嗬……”


    大殿中右側有老將喃喃出聲最後化為一聲輕嗬道,望著場中那一襲紫袍的老者眼神暗淡下來,蘇丞相都已經開口了,以他的地位此時說出來的話,其中透露出來的意思已經夠多了。


    “悍勇老卒,怎麽事到如今,成了劫匪?”


    年老的老將捶胸頓足唏噓出聲。


    “請魏老將軍自重。”


    “本官所言,皆是依大齊律。”


    蘇泉州突兀的笑了笑,與先前蕭索的笑容相比,這抹笑容裏自嘲的情緒更濃,自嘲中又透著一股濃濃的無奈。


    “陛下,老臣不服!”


    大殿中,


    魏姓老將猛然跪倒,


    頭顱死死的抵在地毯上。


    “砰砰砰……”


    頭顱抬起磕下,


    便是柔軟的地毯也被染上一抹猩紅,


    遠遠瞅著也是覺得怵目驚心。


    齊皇默然不語,


    左側的文臣已經明白了那層意思,


    隻是默默看著,心中有些許悲涼,


    比起武將來說或許他們更加懂得審時度勢,


    “陛下!”


    曲姓老將再度出聲。


    “夠了!”


    “魏將軍,本官敬你勞苦功高稱你一聲將軍!”


    “切勿胡攪蠻纏!”


    蘇泉州揮袖轉身,眼睛死死的盯著跪倒在地的魏姓老將,與此同時微不可查的對著身後的其他幾位齊國將領使了個眼色。


    “魏老將軍近來患病,神誌不清。”


    “頗有些恍惚。”


    “老臣還請蘇大人,見諒。”


    “老臣還請陛下,贖罪。”


    右側前列有往日同僚走去恭恭敬敬的行禮過後拉扯著魏姓老將退回到行列中。


    “陛下……”


    哀怨的聲響再度響起


    “嗚嗚……”


    卻是被同僚死死的捂住了嘴。


    “鄰曲城一事就此定下。”


    “乾國使臣依大齊律,無罪。”


    “劫匪一事,念在老卒的身份上不予追究。”


    龍椅之上,


    略帶蒼老的嗓音響起,聲音很輕,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陛下,聖明!”


    “臣,無異!”


    底下跪著的王禦史聞聲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戰戰兢兢的退回左側行列,自己作為探路石的作用已經用了,自然沒必要提著腦袋抬杠下去。


    “砰……”


    就在場中氣氛略微有所緩和的時候,


    象笏摔出,


    撞到大殿的木柱上傳出透亮的聲響。


    “陛下,老卒一事揭過!”


    “可張府滿門上下幾十口人又怎麽算?”


    “還請陛下給老臣一個解釋!”


    齊皇話音剛剛落下,方才那魏姓老將趁著同僚沒有注意的一個空擋飛快的掙脫,再度跪倒在地,眼神透著一股子狠厲的決絕,本就是眼中容不得絲毫沙子的人,如今也顧不得是否撕開那一層遮羞布了。


    “魏大人,何必觸怒陛下!”


    “魏錚,你這老匹夫休得胡言亂語!”


    蘇泉州手中的玉笏摔出撞在曲善的身上,


    整個人氣得吹胡子瞪眼。


    “臣,懇請陛下給個解釋!”


    魏錚沒有理會在他的心目中是非曲直自有定論,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沒有絲毫緩和的餘地。


    “解釋?”


    齊皇抬起眼皮輕聲念叨著。


    “曲老將軍!”


    “十年間朕容忍你已經無數次了!”


    “如今再度開口!”


    “難不成你非要逼朕再給你下一道罪已召?”


    並不高大的身子從籠子上徐徐起身,


    往階梯上走下,


    齊皇低頭田恒看著魏姓老將額頭的一抹鮮紅喃喃出聲道。


    蒼老的嗓音如同敲打在魏姓老將的心頭,上黨的消息傳回永安之後,第二日上朝滿朝文武心神震動不止,可誰又注意到那日眼前人麵色已經如同白紙一般,兩鬢斑白的頭發已經變得雪白,冠冕下原本原本壓著的白發都已經掩蓋不住。


    是啊,


    依照自己的性子若是放到前朝,早就不知道被貶到了哪個窮鄉僻壤之地,哪裏容得下自己在朝堂之上數次頂撞聖上,如今在這個檔口自己雖是仗義執言,可於陛下而言無異於苦苦相逼。


    君臣,君臣,


    君父,君父,


    唉……


    可臣心中有氣難平。


    “魏錚,好你個老匹夫!”


    “你隻省得,自己心中是非曲直。”


    “事事皆是如此!”


    “你是痛快了,百姓口中鐵骨錚錚魏老將軍。”


    “好不威風?”


    “可陛下心中的苦楚誰又知道?”


    蘇泉州指著魏錚暴喝出聲。


    “老臣……”


    “老臣……”


    仰頭時魏錚眼角有濁淚流出。


    “那好!”


    “張府一事,本官給你一個交代!”


    “審核此案的刑部侍郎何在!”


    蘇泉州大喝出聲。


    “下官在!”


    “給魏老將軍一個解釋!”


    蘇泉州揮袖轉身。


    “鄰曲縣令劉誌明本是貪財好色之人,張成良身死之後,見其女姿色上佳,府中更是資產不菲,所以動了貪念,滿門衙役上下勾結趁著夜色殺人奪財,羞辱其女,翌日上吊自殺……”


    刑部侍郎說完後默默地低頭站在場中。


    “陛下,老臣有罪!”


    刑部侍郎話音剛剛落下,身穿紫袍的吏部尚書走出行列神情悲肅道。


    “鄰曲城縣令調令是吏部審核考察不嚴,竟然讓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上任,老臣為吏部之首,此案老臣難逃其咎。”


    “老臣,還請陛下責罰!”


    隨著吏部尚書跪倒在地,


    魏錚眼中五味陳雜。


    “魏大人!”


    “這個解釋夠了嗎?”


    蘇泉州質問出聲。


    “老臣,……”


    “罷了,……”


    魏錚擦了擦眼角的濁淚,目光在朝堂眾人身上掃過,心中已經明了。


    “唉……”


    一聲長歎過後魏錚整個人心神渙散。


    “陛下,老臣如今年老體弱多病。”


    “還請陛下,恩準老臣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魏老將軍,不可!”


    “魏大人,如今正值……”


    “唉……”


    “不必再勸,老夫心意已決。”


    目光從昔日的同僚身上掃過笑了笑,終歸而言陛下還是沒有給自己一個解釋,吏部,刑部,所言何其荒謬?


    “朕,準了!”


    重新回到龍椅之上,望著底下心如死灰的魏錚長歎了一口,最終還是揮了揮手,往日老臣請辭都是數次上奏,數次婉拒,大家麵子上都好看,可如今自己也實在不願這直腸子卷入這場風波之中。


    你這老匹夫可得好好活著,


    純兒繼位之後,


    還能用得上你這麵鏡子!


    “謝,陛下!”


    “老臣,告退!”


    話音落下魏錚轉身往大殿外走去。


    看著老邁的身影莫名的有些悲涼。


    隨著魏錚的離去,朝堂上的氛圍越發的凝重起來,無數次衝撞聖意都能安然無恙活下來,甚至活蹦亂跳的魏錚如今都被掃出了朝堂,陛下的態度之堅定不言而喻。


    蘇泉州仰頭望去,隻見身穿龍袍胸間繡著五爪金龍的男子停下了敲打的手指再度看向底下的鴻臚寺卿,鴻臚寺掌朝會,賓客,吉凶儀禮之事,眼下自然躲不開這個檔口。


    “稟陛下,乾國使臣入永安一事,沿途驛站來報如今已經到了臨安城,距離永安不過三百裏之遙,我鴻臚寺已經準備好了接待事宜。”


    鴻臚寺卿硬著頭皮走出行列高聲稟報道。


    “如此,甚好!”


    “鴻臚寺除了接待一事之外,使臣的安危,可能保障?”


    “依照永安城入京的局麵……”


    “這……”


    “罷了,明日抽調三千禁軍守衛在鴻臚寺左,無論談判如何,乾國使臣都不能再永安出現半分意外。”


    齊皇沉聲道。


    “臣,領命!”


    “朝堂上的諸位,也把耳朵洗幹淨給朕聽著!”


    “無論你們存著什麽樣的心思,打著什麽算盤,乾使入永安一事若是出了半點岔子,與此事有關著,殺無赦!”


    “諸位愛卿可還有事議異?”


    “臣等,無異!”


    “臣等,無異!”


    “臣等,無異!”


    “那便,散朝!”


    “蘇愛卿留下……”


    “咳咳咳……”


    齊皇田恒默默地看著退走的袞袞諸公,猛然捂嘴咳嗽起來,雪白的素巾上有一抹殷紅的血漬,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身子骨也遠不如初。


    “陛下!”


    “無礙。”


    眾人散盡大殿之中僅僅餘下蘇泉州一人,


    看著白巾上那鮮紅的血漬怔怔的有些出神。


    “孟夫子,學生有請。”


    田恒望著空蕩蕩的大殿開口道。


    話音落下大殿的角落有一個清瘦的老者走出,一身白色的布衣和華貴威嚴的大殿格格不入,可觀那人周身的氣度確是莫名的覺得自有一番超然物外的意思在裏邊,當那個老者出現的時候齊皇揮了揮手伺候在一旁的太監默默到門外。


    清瘦的老者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田恒站起身來,走下台階,


    一絲不苟的行了一個第子禮節,


    抬頭時眼角的皺紋愈顯憔悴疲憊。


    “學生,讓夫子失望了。”


    齊皇將白巾收到袖中自嘲一笑。


    孟夫子坦然受下這一禮,然後緩聲道,


    “失望總是難免的,不過總算還沒有到絕望。”


    孟夫子雙手負在身後,終歸沒有看到直臣魏錚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場麵,反倒是看著如今落魄模樣的田恒有些不忍。


    大風從殿門而入,


    一本記載亞聖的言行的書籍書頁嘩嘩作響。


    “張府的事,是你做的?”


    很直白的問話,沒有絲毫的婉轉。


    以老者的身份而言也沒有拐彎抹角的必要。


    “是!”


    田恒點了點頭。


    “那人不能死在齊境。”


    “他們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


    “學生不能放任他們這樣下去。”


    田恒開口道。


    “看看。”


    孟夫子將手中的書遞出,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書頁被翻開白紙黑字入目田恒苦笑出聲。


    “夫子,道理學生是省得的。”


    “可學生不想看到一個支離破碎的齊境。”


    田恒望著眼前清瘦的老者頗有些羞愧。


    “看樣子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隻是行事的方式……”


    孟夫子看清田恒眼中的神色喃喃道。


    “臨安城為京畿之地,距永安不過兩三百裏的路途,想來不過三兩日的功夫,你當真已經做好了選擇,不在更改?”


    “眼下這是最好的選擇。”


    “自然不在更改。”


    田恒很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如此算來,學生也活不了多久了。”


    “監國一事還請夫子給個答案。”


    田恒的眼中露出了一絲懇求的神色。


    場中久久無言,田恒沒有聽到答案同樣一直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躬腰沒有起身。


    “孟夫子,講到底您也是齊人啊!”


    一旁的蘇泉州見狀咬了咬牙悲嗆道。


    “可!”


    孟夫子苦笑著點了點頭道。


    “來人,宣太子入殿!”


    田恒長舒一口氣大喝出聲。


    ……


    “兒臣,叩見父皇。”


    “見過,孟夫子。”


    “見過,蘇丞相。”


    一身穿金黃色繡有四爪的蟒袍的少年入殿後很是恭敬對著大殿上的數人行禮後,頭微微壓低著,感受著場中凝重的氛圍有些許緊張。


    “純兒。”


    “兒臣在!”


    “你可知朕喚你來所為何事。”


    “兒臣,不知。”


    田純語調末帶著些許顫音。


    “不,你知道!”


    “隻是你不願意麵對罷了。”


    田恒大喝出聲,


    田純泣不成聲,


    “純兒,自從你入稷下學宮以來蔡祭酒便對你讚不絕口,為人懷瑾握瑜,為君文韜武略皆是上上之選。”


    田恒徐徐起身走到台階之下


    “還有一年便及冠。”


    “我家純兒長大了。”


    右手抬起拍了拍田純的肩膀,望著比自己還要高處一頭的田純眼中透出一抹欣慰。


    “既然長大了,有些擔子便要從父皇手中接過了。”


    “父皇!”


    田純跪倒在地最終還是聽到了自己最不想得知的一個答案。


    “站起來!”


    “給朕記住咯!”


    “你是田氏之人!”


    “你是大齊未來的皇帝!”


    田恒暴喝出聲,


    便是頭上的冠冕的都掉落下來。


    “明日朕便會擬好詔書。”


    田恒絲毫不顧及形象的坐到龍椅下的台階上。


    “朕本想給你餘下一個更大的江山。”


    “到底還是……”


    突兀的笑了笑,不知有幾多酸楚。


    田純雙手握緊,身體微微顫抖,沒有說話。


    “朕的話,你都不聽了嗎?”


    “咳咳咳……”


    田恒捂著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


    “兒臣……”


    “兒臣,領命!”


    田純緩緩跪倒在地。


    “孟夫子,是朕為大齊尋找的良師。”


    “朕死後,夫子監國,純兒務必以禮待之。”


    “同樣,蘇相為我大齊肱骨之臣……”


    “魏錚這老匹夫……”


    田恒坐在台階之上輕聲念叨著,細細看去此刻和尋常莊稼漢沒甚區別,臨死之前絮絮叨叨給自家兒子說著餘下的家底。


    田純頭死死的埋著心神恍惚麵色蒼白至極,


    根本沒聽清田恒說些什麽隻是默默地點頭。


    “朕,乏了。”


    良久之後,


    田恒輕歎一聲,邁步往龍椅上走去,身形有些搖晃卻沒有轉頭,揮了揮手,強撐著最後一分天家的體麵。


    偌大的朝堂,


    僅僅餘下一人,


    田恒默默坐在龍椅,頭上沒了冠冕的規整白發雜亂無章的披散著,便是一身明黃色的龍袍上都沾染上了灰層,皺巴巴的龍袍上繡著的五爪金龍看上去沒有了往日的大氣,坐下後雙手搭在雕有龍紋的扶手上,背往後靠著,仰頭望著穹頂,那裏有往日揮斥方遒的威嚴氣度,倒像是暮氣沉沉行將就木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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