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境每年逢上元節的時候便是滿城煙火,十裏長天火樹銀花,五光十色,亮如白晝,煙塵更是遮雲蔽日,大風起兮煙塵散去,恍惚看去城中餘下的無數花燈還要勝過天上的繁星。


    聽九衢,三市行歌,


    觀城池,萬家燈火,


    一日看盡永安繁華,


    這便是永安城中上元節的盛景,


    也是盧明輔映像中最為絢爛的煙火。


    可看著眼前少年郎的神色,也曉得那隻是一個形容罷了,可到底是怎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才能如同煙花炸開一般絢爛,盧明輔早已經隱隱猜到了什麽,可還是不願意相信,又或者說不願意去麵對,因為比起那件事而言所謂的和談,顯得那麽的無關緊要。


    而那團煙火如果一旦炸開,


    可能沾上一點火星就能讓自己化為灰燼。


    “現在什麽時辰了?”


    少年郎仰頭看了看天色漫不經心道,


    十丈外那洶湧的人潮比起上輩子規模最大的演唱會還要瘋狂許多,和談開始之前鴻臚寺外聚集的百姓便已經有了數萬人,實在難以想象當割地那般屈辱的事情傳出的時候這座有著不下八十萬百姓的天下數一數二的巨城中會有多少人堵在門外。


    “稟殿下,如今辰時。”


    “距離和談開始還有半個時辰的功夫。”


    百曉生看了一眼旁邊的銅壺滴漏開口道,如眼前談笑自若的少年郎一般,那個身穿白袍的書生麵對眼前洶湧的人潮也是雲淡風輕的模樣,若是換做以前行走江湖數萬人的場麵,任憑自己心計再多也難免腿肚子抽筋。


    可接任涼州諜報司以來自己見過的大場麵多了去了,比起戰場那種肅殺和恢宏,眼前隻能說是“小場麵”。


    “半個時辰,久了些。”


    “說起來也是昨日陪齊皇他老人家逛了那麽久的禦花園,臨了也沒說請我在宮中吃上一頓宴席,今早起來腹中空空如也,眼下這場麵也不好出去尋些吃食。”


    少年郎眉頭皺了皺,似乎吃飯這件事情對於自己來說還要勝過如何處理眼下的局勢。


    “盧大人,鴻臚寺中可有人會做酸辣麵片湯?”


    少年郎似乎想到了什麽,眉頭一挑笑意盈盈的望著聲旁一副愁雲慘淡模樣的盧明輔。


    “酸辣麵片湯?”


    盧明輔一時間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肚子餓了,可沒力氣談判。”


    少年郎笑道。


    “這……”


    盧明輔從遠處的群情激奮的城中百姓身上收回了目光,猶豫了片刻後開口道,“若是殿下不嫌棄,老夫親自給殿下做上一碗。”


    “先行謝過盧大人了!”


    少年郎拱了拱手,


    一盞茶後,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搬來一根木凳坐在鴻臚寺的大門邊上旁若無人的吃起了麵片湯,濃鬱的酸辣味配上蔥花的清香在鼻尖繚繞,白嫩的麵塊在紅湯中起伏模樣甚是喜人。


    說起來這方世界的吃食不少,各種珍饈美味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而言,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還是地上跑的,想吃什麽便能吃什麽,可也不知為何可自己鍾愛的還是這酸辣麵片湯。


    十丈外,


    最早聚集在鴻臚寺外的百姓大抵是是卯時初,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已經出門,本以為自己這邊給的壓力會讓那乾人焦頭爛額,可那成想人家不僅沒有受影響反而悠哉悠哉的吃喝起來。


    “咕咕咕……”


    “他娘的,他這是不把咱們當人看!”


    人群中有一五大三粗的漢子揉了揉幹癟的肚子大罵道。


    “他奶奶的,這玩意是成心氣咱們!”


    有人歎氣道。


    “啐,撐死這狗日的!”


    一口濃痰吐到地上口中罵罵咧咧道。


    鴻臚寺外群情激奮,外圍的黑衣黑甲的禁軍已經被人潮衝開了一道口子,城中百姓和齊地的禁軍撒潑耍混最多吃一頓板子去牢裏坐幾天,可十丈內那涼州兵卒明晃晃的刀子確是耀眼得很,暫時還沒人敢把脖子往刀口上撞。


    “你他娘的,休想害你爺爺性命!”


    一滿臉橫肉的漢子被人群推搡著到了最前端,身子距離那狹長的涼刀不過數寸,仰頭時目光整好對上那兵卒冰冷的眼神,嚇得打了個激靈,猛然轉身對著身後吼道。


    人群中同樣不乏那些高來高去,仗劍天下的齊地大俠客,也不缺那些騎著高頭大馬四處遊曆的遊俠兒,此刻皆是隱藏在人群中默默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


    “真香!”


    不管場中局勢如何混亂,可那門檻邊上坐著的少年郎依舊是悠閑的模樣,美滋滋的喝了一口湯並不在意,最後悠哉悠哉的翹起了二郎腿。


    “盧大人,這手藝好生了得!”


    “比起涼州我那鎮北侯府外地地道道的酸辣麵片湯都不差了。”


    少年郎毫無形象拍了拍肚子讚歎出聲。


    話音剛剛落下,


    便聽到一陣喧鬧聲在長街上響起,


    “蘇大人,來了!”


    有人回身高呼道。


    “蘇相,來了!”


    “蘇相,來了!”


    ……


    從天上往下看去,


    人群如同浪潮一般,


    從中間往兩邊分開,


    一身穿紫色官服的老者沒有乘轎而是邁步往鴻臚寺的方向走來,隨行的還有數十位官員沒有兵卒開道,可街上的百姓皆是自覺的讓開一條道路,過程中不時有城中百姓問好行禮。


    少年郎眼睛微微眯著,將手中的空碗放到地上徐徐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黑金蟒袍看著遠處的老者,同為中書令此人在齊國的地位絕不不亞於秦清堂在大乾的地位,從眼下的場麵也能看出,在民間的威望同樣不俗。


    “殿下,好大的胃口。”


    “不知我們這齊地的吃食可還對得上殿下的口味?”


    蘇泉州對著鴻臚寺門口的少年郎拱了拱手笑道,言語中沒有太多談判雙方劍拔弩張的氛圍,反而給人一種如同朋友間的閑聊的感覺,不過誰心裏都清楚隻是表麵的體麵罷了,眼底深處的那一絲陰霾確是揮之不去。


    “自然是對得上的。”


    “便是每日都吃,也是極好的。”


    少年郎的目光略過眾人眺望著永安城意有所指的回禮道。


    “哦?”


    “那殿下多等等,說不定有生之年還能再上京城吃到地道的齊地美事。”


    蘇泉州莞爾一笑,不著痕跡的推了回去。


    “蘇大人,請吧。”


    少年郎也不惱怒,笑著引手道。


    “殿下先請,來者是客。”


    “做主人的哪有讓客人見禮的道理。”


    錯身的那一刻,


    蘇泉州望著依舊是笑意盈盈的少年郎輕歎了一口氣,昨夜這少年郎出宮沒有多久,陛下便在禦書房中召見了自己其中關於割地一事自己初聞時也是震驚不已。


    心中也是有些踟躕講到底和談自己是代表若是出了問題自己一事清名也會染上汙點,可陛下都舍了性命,相比之下這名聲又何值一提,隻是暗自感歎這少年郎好毒辣的目光,好大的胃口。


    鴻臚寺中早早便備好了和談的場所,


    頗為寬敞的大廳內,一張長條實木桌擺放在正中,兩側則是兩國談判官員的位置,角落四尊銅首香爐有嫋嫋青煙升起,窗戶在眾人踏入的那一刻已經關上,當最後一位官員踏入場中的時候大門合攏,這場關係到大齊未來國運的談判也拉開了帷幕。


    齊國這邊座無虛席,


    大乾這邊身穿蟒袍的少年郎坐在正中,身旁一個穿著白袍的書生陪在左右,觀這場麵蘇泉州並沒有半分的意外,可隨行的齊國官員麵色卻頗有些難看。


    “蘇大人,開始吧。”


    “正如陛下說所說,和談,求和。”


    “一字之差,差之千裏,事情很早之前便有了定論,隻不過有些事該走的流程還得走,不然愧對了齊皇他老人家這番好意。”


    少年郎手指在桌麵輕輕敲打著嘴角掛著輕笑。


    “如今乾使你可還在我齊國的地界!”


    “注意你的言詞!”


    “何況這是國事,豈能如此兒戲?”


    有老邁的官員聞言氣得吹胡子瞪眼大喝出聲,昨日齊皇如此說來可以當做是自嘲,可如今從對方口中說出便是挑釁了。


    “如果這位大人您不願意聽,可以出去候著。”


    少年郎掏了掏耳朵,


    自始至終嘴角都掛著輕笑。


    “你……”


    老者手指輕顫著,


    “大人最好早些把手放下,不然吃下頓飯的時候恐怕得讓人喂了。”


    少年郎依舊是笑意盈盈的模樣,


    可誰都能感受到那麵孔下的瘋狂。


    “豎子不足與謀!”


    “諸位……”


    老者收回手指低喝一聲,剛想撩撥同僚便對上了蘇泉州平靜的眸子其餘隨行的官員俱是沉默不語,後者見狀冷哼一聲,揮袖起身往外走去。


    “方才王大人年歲高了,腦子有些恍惚,讓殿下見笑了。”


    蘇泉州平靜的開口道。


    “無礙,如此和談便開始吧。”


    “漁陽道我那一萬涼州兒郎,和南陽三郡之地,從那件事談起。”


    少年郎目光灼灼的看向對麵的蘇泉州。


    話音剛剛落下,場中瞬間炸開了鍋便是方才素來沉穩的官員也是猛然驚起,割地一事隨行的官員皆是如今才曉得。


    “可!”


    眾人的目光落到了蘇泉州身上,後者沒有在意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道。


    “便從漁陽道那支兵卒談起……”


    蘇泉州話音落下後隨行的官員呐呐的張著嘴有些話想說卻如喉梗刺。


    ……


    寅時,


    第一日的和談已經結束,


    當齊國使團推門而出的時候,鴻臚寺外等候多時的百姓瞬間再度圍攏過來。


    “蘇大人,結果如何?”


    “蘇相……”


    熙熙攘攘的聲響不絕於耳,分外嘈雜,比城西最大的菜場還要雜亂,隨行的官員沒有隱瞞的意思,同樣蘇泉州也沒有阻攔的意思,當放出那被困的一萬涼州兵卒的消息傳來時,整個街麵如同煮開的沸水一般。


    身穿黑金蟒袍的少年郎揮了揮手,百曉生笑了笑很快搬來一根小板凳,少年郎就這麽靜靜地坐在門口看著底下的怒不可止的齊國百姓。


    如同一個觀眾,


    獨坐在觀影台上,


    看著一場數萬人參演的大戲。


    寅時末,


    宵禁快要已經快要開始時,鴻臚寺外還有上數百城中百姓簇擁在外邊久久不願離去,直到巡街的鐵騎迎麵而來時才滿嘴罵罵咧咧的離開。


    “明日開始添柴了。”


    少年郎望著空無一人的長街輕聲念叨著什麽。


    ……


    和談的第二日,


    乾國要求割地南陽三郡的事情在談判結束後傳出,仍然是寅時,臨近的數條長街被堵的水泄不通,便是臨街的商鋪中都堆滿了人,攏共不下十萬百姓聚集在鴻臚寺外,原本駐守各個街道的禁軍如今全部到了鴻臚寺門外,在森冷長刀的震懾下才勉強沒有暴動,不過已經生出了不少的亂子。


    “今日為何還不商談出結果?”


    “早些結束和談。”


    “讓殿下安然離去這不也是朝廷的意思嗎?”


    盧明輔望著夜幕下那一雙雙怒氣十足的眼睛骨第一次感受到民怨是何等的恐怖,可看著旁邊那身穿蟒袍的少年郎依舊是無所謂的模樣,不知為何總感覺一股子涼氣從腳底升起竄入腦殼。


    “這把火還不夠大,還需要在添些柴火。”


    “算算明日割地的事情便能確定下來了。”


    “到時候火便夠大的了。”


    少年郎漫不經心轉身回房。


    宵禁過後,


    鴻臚寺外有百姓抱著包裹從夜色中跑到牆角下,駐守在外邊的禁軍看清動作後並未阻擋,反而饒有興趣的看著。


    不知從何時起,


    牆外有十餘把刀子從牆外落入院中,


    零星的聲響在鴻臚寺中響起,


    亥時,


    鴻臚寺中下起了雨,


    不是雨滴,


    而是刀子,


    見駐守的禁軍不管,


    越來越多的黑影借著夜色的掩護踏上長街,


    鴻臚寺的上空下起了刀子雨,


    “哐當哐當……”


    金鐵交鳴的聲響持續了一夜,


    少年郎雙手枕在腦後,依舊睡得香甜,


    翌日,


    卯時,


    “永安的百姓當真闊綽!”


    少年郎推門而出望著滿院子的刀子大笑出聲,不下五百把刀子,看那模樣製式還頗為精良,要知道永安隻禁弩,刀劍一類民間同樣藏有頗多。


    青草綠樹一地狼藉,


    便是院中的石台也是被摧殘得不成模樣。


    當鴻臚寺的大門開啟時,


    “這是發財了?”


    少年郎神色頗有些錯愕的開口道。


    長街上鋪滿了刀子,


    當朝陽生起時,遍地亮光,長街的另一端是無數沉默的百姓,眸子中帶著熬夜的血絲,遠遠看上去猩紅一片,沒有前兩日的嘈雜,可氛圍卻無比的壓抑,這是暴風雨前寧靜。


    “謝謝,諸位爺的賞!”


    少年郎理了理身上的黑金蟒袍對著長街另一端那無數永安百姓拱了拱手。


    “收刀子咯!”


    片刻後,


    少年郎高聲一呼,


    硬是喊出了,


    下雨天收衣服的感覺,


    數百名身穿紅衣黑甲的涼州兵卒魚貫而出,抬著大竹婁很是認真細致的開始收撿地上的刀子,不少兵卒臉上還帶著笑容,於他們而言送上門的東西,便是禮物,齊人如此好客自然沒有不接的道理。


    “咚!咚!咚!咚!”


    這是鐵騎踏地的聲響,


    前邊是上千騎兵開道,


    後邊還有數千黑衣黑甲的步卒,


    齊國的使團隨在兵卒的後方,


    今日和談過後,場中的局勢僅僅憑借那駐守在鴻臚寺外的三千禁軍未必控製得住,所以又是整整七千禁軍隨行而來。


    那輕狂的少年郎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齊地,


    蘇泉州閉目揮手,


    最前方的百騎禁軍心一橫將手中的鐵戟舉起,


    “開道!”


    話音落下,


    鐵騎繼續前進,


    人潮在鐵騎即將撞上的那一刻還是分開了,可他們的神情不似往日那種被鎮壓後的狂怒,而是一種壓抑到了極致的扭曲。


    當蘇泉州走到隊伍的最前方時,


    隻看得,


    那身穿蟒袍的少年郎正撅著屁股拔蘿卜似的握住一柄插入青石縫隙的長刀,細細看去刀身透亮冷冽不是凡品,想來是哪位高手兄插下的。


    “蘇大人,早!”


    少年郎猛然發力,將入土七寸的長刀拔了出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隨口將長刀放到竹婁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毫不顧忌形象的一屁股坐下,


    “累是累了些。”


    “總不能浪費城中百姓的一番好意不是?”


    少年郎拍了拍身旁的竹筐,沒心沒肺的咧嘴一笑。


    蘇泉州默然不語,


    望著對麵那個少年郎嘴中的一口白牙,隻覺得莫名的森冷。


    神情恍惚間,


    似乎看到了一頭巨獸的虛影正盤亙在永安的上空,此刻正張開他的血盆大口,口中滴著涎水,利爪猙獰,似乎一口便能吞下整個城池,甩了甩腦袋清醒過來,那頭巨獸的身影竟莫名的和眼前清俊少年郎單薄的身影重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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