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外的長街上,


    一座由原本韓地勳貴的大宅院擴建修葺成的州府衙門已經投入使用許久,韓地並入大乾為一州之地後,這原來的都城新鄭自然而然的成了一州之地的首府。


    名為“東進州府”,


    這名字是大乾朝廷商談後定的,因為昔日的韓地本就是大乾東出問鼎天下的門戶,所以這州名也算是恰如其分,隻不過在老韓人聽來多多少少有些刺耳罷了。


    可僅僅也隻是刺耳罷了,


    這一個月來聽得多了也就慢慢習慣了。


    就算不習慣,


    還能把他拆咯不成?


    仰頭望去那“東進府州”的四個大字,算不得好看甚至比不得尋常秀才寫得毛筆字端正,可字裏行間隱隱透著一股子磅礴大氣,頗有當初那一人一劍破開新鄭城門劍仙一般的氣度。


    傳聞中州府衙門上懸掛這的這塊牌匾是那位大乾帝國未來的皇帝親自提筆寫下的,也正是那位當初破城的大劍仙,消息傳出後連帶著昔日那些從朝堂袞袞諸公淪為衙門中下轄郡縣的各個官員腆著臉給那牌匾渡上了金邊。


    當官的和百姓一般,講到底還是要填飽肚子的,雖然皇帝老兒換了,雖然朝堂不在了,可生活還得繼續,鐵骨錚錚的入城韓臣還真沒幾個,有的也早就在殿下離開之前全部殺絕了。


    對於鐵骨錚錚的韓臣,少年郎打心眼裏敬佩是一回事,可並不妨礙殺人,所以餘下來的韓人官員自然都是識時務者的俊傑,畢竟偌大的韓地很多時候還是需要本國人來治理的,隻是位置沒那麽緊要罷了。


    卯時初,


    天色尚未分明,


    長街燈火通明,


    眼下正是州府第一次集會點卯之時,東進州府外的長街上聚滿了各個郡縣風塵仆仆趕來的官員,粗略看去不下百人,大多是韓人卻皆是身穿大乾官員的製式官服。


    這些人也可以說是如今治理韓地的中流砥柱,早些時候位卑權重,可在少年郎眼中他們屁股底下位置的重要性要遠遠勝過朝堂上揮斥方遒的袞袞諸公,所以大半都餘了下來。


    長街上的氛圍有些怪異,不過說來也是,畢竟一個月前自己等人還是韓國的官吏臣子,而如今卻要進入乾人設立的衙門。


    “哎呦,左刺使你瞅瞅這字。”


    就在氛圍沉悶之時,州府衙門前有驚呼聲傳來,引得眾人頻頻側目,細細看去那人也是韓人,此刻卻隨在一乾人身側。


    “遠觀之若脫韁駿馬絕塵而去,細品之又如蛟龍騰淵而起。”


    “字裏行間頗有龍威虎振,劍拔弩張之意,站在牌匾下更是隱隱能聽聞金鐵交鳴的磅礴大氣,細細品來又有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劍仙風流寫意。”


    那韓人讚不絕口。


    “嘖嘖……”


    “這字兒妙不可言!”


    “也就咱們殿下這般人物放才能寫出!”


    “雖然時常看見,可下官似乎每一次路過觀望,都能有新的感悟,實在是忍不住嘖嘖稱奇,讓刺使見笑了。”


    說完後那人對著身旁的文士拱了拱手,


    老臉上還帶有幾分恰到好處的“含蓄”。


    “若不是這州府牌匾唯恐褻瀆,下官非要拓印上一幅,放到家中大堂掛起來,日日供奉,夜夜瞻仰。”


    那身穿官服的男子站在台階下仰頭望著那牌匾上的大字又低歎了一聲,隨後恰到好處的落後半步站到了一個中年文士身後。


    “張大人說得過於……”


    “殿下的字兒……”


    左不勝聞聲啞然失笑,


    餘下的半句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老夫早些時候也曾有幸見過殿下的筆墨,不過不是用筆,而是用劍刻下,入石三分,不談這字,可論其中氣勢確是……”


    左不勝不便多提隻是話鋒一轉道。


    “昔日殿下在離山書院提筆寫下的那句為萬世開太平……”


    “老夫記憶尤深。”


    “那字裏行間的氣魄倒是真稱得上,”


    “千古無人能及!”


    左不勝這句倒是真情流露,


    眼眸中是帶著毫不掩飾的讚歎。


    說起來,


    小雪時節的時候,


    自己還是在涼州做學問,早些時候下山格物致知的學子經過了大半年的光景也陸陸續續的回到了山門,算不上學有所成,可也是學有所得。


    山門恢複了書聲朗朗的模樣,自己便想著在離山好好當自己的教書先生,為大乾培養出一批人才,說不定多年後乾國也能出一個規模不亞於稷下學宮一般的書院來。


    可沒想到一封八百裏加急的信件從韓地傳來打破了他的計劃,書信的不長,言簡意賅,隻是讓他帶著學生一同前往東進府州。


    那一夜,


    自己拿著那封書信在書院山腳下的那塊巨石前坐了許久,終於還是下定決定,帶著所有的學生踏上去往他鄉的路。


    可來了才曉得,


    竟是讓自己當那東進府州的刺使,監察教化一州之地,權利之大,僅次於那州牧,自己可謂是一步登天,令人暗自咂舌。


    至於隨行的學生,殿下隻是說了一句格物,到哪裏都是一樣的,不若便留在這昔日的韓地,下放到當地的郡縣學學韓人的風土人情,山川水利,等到了解通透之後,還是乾人為官比較穩妥。


    自己初始還有些不解和惶恐,可真到了韓地,看到了那雄偉的州府,再次拿出那封意味深長的信件,細細琢磨下來自然也能品出了幾分殿下的意思。


    真要說起來科舉製創立之前,離山書院就經過殿下的洗禮後隱隱按照既定的這條路走了,格物致知的學問更是走在了整個天下的前邊。


    何況,


    別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離山書院山門是在涼州,


    其中學子九成九都是地地道道的涼州人士,昔日學院的選拔也是優中選優,學生的底子絕不亞於天下任何一個國家的書院,經曆那次學洗之後,更是剔除了其中的“雜質”,算得上如今最好的官吏苗子。


    如今大乾內部科舉剛剛開始,雖然以無數門閥中人人頭落地的鐵血手段已經推行下去,可打心底誰也不知道那套選拔官吏的方式能否治國有效。


    所以昔日的韓地,


    如今的東進府州便是一個試點的地方,


    也是證明給天下人看的地方。


    也是真正為萬世開太平的初端。


    “吱呀,吱呀……”


    “如此殿下,何愁我大乾不盛?”


    就在左不勝站在州府門前思緒萬千的時候,東進州府的厚重的大門正緩緩開啟,從屬的衙役恭候在兩側。


    “左刺史,請!”


    那張姓的韓人官員殷勤的引手道,點頭哈腰的模樣倒是像極了酒樓裏的小廝,沒有半分高官的姿態。


    “他娘的!”


    “這姓張的其餘的不論,溜須拍馬的本事倒是不小,殿下人不在這都能吹捧得如此天花亂墜,再說這刺使大人才來幾天,就已經勾搭上了。”


    長街上有韓人實在看不下去罵罵咧咧道。


    “這驢日的玩意!”


    “怕再過上個一年半載,都要忘記自己的祖宗是韓人了!”


    有人罵罵咧咧道。


    “要我看,他是恨不得把祖墳遷到乾國涼州去,也混個根紅苗正將來還指不定把祖譜都改了。”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


    聽著周遭的如同潑婦罵街的咒罵聲,


    那張姓官員埋頭置若罔聞。


    左不勝更是一笑置之沒有絲毫阻止的意思,畢竟他們心裏有怨氣才是正常的,罵得越難聽越是好事,內心積壓的情緒總得發泄,發泄出來就好了,該幹嘛還得幹嘛,就怕憋得太久,幹出什麽大乾朝廷不想看見的事。


    到時候又得死人,


    州府不穩,


    遭殃的還是底下百姓……


    在殿下眼中天下的百姓似乎本就是一家。


    何況,真要算起來。


    他們都已經背棄了昔日的韓國,隻是沒有那張姓官員來得徹底罷了,所以他們需要一個人背負這個罵名,以便減輕自己的負罪感。可從某種意義而言他們已經開始不知不覺的認可了並入乾國的事實。


    看著消失在門後的昔日同僚,眾人有些意興闌珊,罵聲也漸漸停歇下來,低著頭排著隊列緩緩走入大門。


    “他蠢嗎?”


    “老夫看來倒也未必如此。”


    突兀的一個蒼老的嗓音在門外響起,眾人尋聲望去,說話的正是守城的周姓老將軍,那日見到韓皇遺孤降了乾人,本欲辭官,可最後還是沒有離開成了州牧大人的管家。


    “講到底若是他日當真天下一統。”


    “可還有乾人,韓人之分?”


    “即便我們這輩人是有分別的……”


    “可百年之後,千年之後又會是如何?”


    周姓老將軍站在門後,回身看了一眼大廳正中坐著的那位年幼的州牧大人輕歎一聲,終歸還是有了羈絆。


    對的,如預想中一般,


    韓皇的遺孤還是做了那個傀儡,不過不過是皇帝,而是名義上管轄一州之地的州牧大人,至於權利,若是自己下令,恐怕出了這個州府就沒人敢認了。


    “周老將軍也是這般認定乾人能一統天下?”


    周老將軍的話音落下後,門外傳來一聲長歎,定睛看去這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是昔日韓地的一方郡守,從政談不上出類拔萃,可也能從容治理一郡之地,算得上一個能臣,早些時候為何百姓不被波及也是投了乾人,可心底始終有一道坎過不去。


    “或許吧。”


    周姓老將軍站在門後的台階上,眺望著城中的萬家燈火心底已經有了答案,說完後沒有絲毫的猶豫而是直接轉身入廳。


    大廳中,


    州牧大人穿著裁剪過後的官服身居主位,原本身上就帶著皇室出身的貴氣倒也不會顯得玩笑,隻是看著那微微發白的麵容和袖中輕顫的手才知道他此刻有多麽慌亂。


    說起來,


    他才七八歲的年紀,


    此刻確是要獨自麵對上百位官員,還是以一個極其尷尬的身份來麵對,其中的種種旁人實在難以想象,周姓老將軍眼眸有些暗淡,可還是默默地走到那年幼的州牧大人身後,讓他多上那麽一絲安穩。


    已經聚集的眾多官員中,大多都是韓人其中望著主位上那個頗有些坐立不安的孩童,心裏滋味莫名,可回想起來,也比主位上坐著一個乾人好想許多,畢竟還是給自己等人餘下一塊遮羞布。


    ……


    人到齊後,便是常規的點卯,一個又一個人名在大廳中響起,當最後一個人名落下也要進入正題了。


    “諸位,這趟本殿……”


    當本殿二字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時,大廳周遭的兵卒眼神眼神冷了下來,底下也是眾人心頭一驚,下意識的望著一旁從涼州而來的刺使大人,可後者溫和笑了笑並沒太過糾纏。


    “本州牧召集大家前來,即是例行公事,也是朝廷有新的政令下來……”


    好在州牧大人也是及時改口,


    場麵這才平穩下來。


    “關於朝廷政令的事情,”


    “便有勞刺使大人為諸位解讀了。”


    說完後,


    州牧大人如釋重負的坐了下來,下意識的看了一眼一直站在身後的周姓老將軍,心裏這才安穩許多。


    “諸位大人。”


    “這月餘的時日發生了諸多變故,可還是能夠有條不紊的處理手中的事物,沒有讓東進州的百姓受苦,有勞了!”


    “我左不勝先行謝過諸位!”


    話音落下後左不勝對著眾人鄭重一禮,態度很是客氣,絲毫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苗頭,底下原本有些不安的韓人官員神色也緩和了許多。


    “這趟請諸位前來也沒別的意思。”


    “隻是這趟離山書院有百十名學子也是隨著老夫一同前來,諸位也都知道老夫原來是做學問的院長,僥幸得到殿下賞識來了做了這東進州的刺使。”


    “可眼下這些學生離開了山門沒個著落,說句不怕諸位大人笑的話,以老夫刺使的俸祿實在養不活這麽多張嘴,又不忍心他們受凍挨餓……”


    左不勝笑容苦澀道。


    “恰好聽聞,諸位大人管轄的縣中許多學堂缺先生教習,還請諸位大人大開方便之門,為老夫的那些個學生謀一份差事。”


    “老夫先行謝過諸位大人了。”


    左不勝再度躬身一禮道。


    態度放得極低,言語也是極為婉轉,可場中確是針落可聞,竟是沒有一個人應下,便是那位早些無比殷勤張姓官員也是默不作聲。


    學堂?


    先生?


    猛然聽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等冷靜下來,


    確是細極思恐。


    在場的沒一個是傻子,


    誰都知道這是釜底抽薪,徹底斬斷根本之計謀啊!雖然如今已經有了為乾臣的準備,可這等決策還是不敢輕易定下。


    不知過了多久,


    場中的氛圍還是無比的詭異。


    “諸位大人,還是給個話吧。”


    左不勝依舊不見絲毫怒意再度拱手道。


    “刺使大人,實在不是我等不願,而是下官下轄的縣學前不久已經有募齊了先生,實在沒有空位,還望刺使大人體諒。”


    年老的郡守見狀硬著頭皮開口道。


    “王大人所言即是,並非下官不願,實在是前些日子已經募齊。”


    “刺使大人,我等無能為力啊!”


    ……


    隨著有人領頭之後,


    大廳徹底喧鬧起來,


    “眼下,諸位大人還是安分些吧。”


    “畢竟州牧大人尚且年幼,”


    “莫要驚擾了大人。”


    就在場中局麵有亂象之時周姓老將軍冷聲道,眾人望著麵色發白,坐立不安的韓皇遺孤,又看了一眼周遭那些麵色不善的兵卒,最終還是順著這個台階走了下來。


    “罷了,罷了,下官再去試試吧。”


    終於還是鬆口了。


    ……


    申時,


    左不勝帶來的所有的學生都已經安排好了具體的去處,接下來需要做的,就像是一顆顆種子已經落下,就等著他們生根發芽。


    “呼……”


    等到州府眾人散去後,


    那恍若透明人的州牧大人長舒了一口,默默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口的台階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雙手托著下巴,望著不遠處的皇城怔怔地有些出神。


    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如今不過一街之隔,皇城還是原來的模樣,依稀可見其中亭台樓閣,和高聳的大殿,隻不過自己這輩子永遠都不能在踏入了。


    坐了不知多久,


    門口那道瘦小的身影終於站了起來,從皇城收回目光,望著城中的萬家燈火強行擠出了一個笑容。


    這座城,


    似乎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又似乎和往常一切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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