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眾人參觀完鄭薇綺的儲物袋, 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迦蘭城沉眠三百餘年,對於城中住民而言,如今司空見慣的許多事物都稱得上十分新鮮。秦川和孟佳期看得興致勃勃, 不時兩眼放光地發問, 大致看完一遍之後意猶未盡, 又拿出幾個小物件細細端詳。


    “對了, ”孟佳期想起什麽, 突然把手裏的水粉盒擱置在一旁, 抬眸與鄭薇綺對視,“如果我們找到玄燁蹤跡, 諸位打算怎麽做?”


    鄭薇綺不愧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在大事上很有眼見力和自知之明:“玄燁乃化神期魔修,就算在多年前的一戰中精疲力竭, 也絕非是任人宰割的池中之物,以我們的實力, 恐怕難以抗衡。我已用靈鴿通知師門, 等候師尊回音。”


    這是認真思忖之下的權宜之策。


    他們中絕大多數人是金丹, 在化神期大能前宛如螻蟻。如今玄燁身受重傷、體力不支,充其量隻是個元嬰大成的水平, 但化神的牌麵畢竟擺在那裏,要是硬碰硬,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追捕魔族不是小事, 因此鄭薇綺幹脆將一切告知天羨子,想必他看罷信封, 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鄭薇綺說著頓了頓,再正色開口時,終於有了幾分名門弟子的風範, 不再像個成天沒個正形的推銷商:“如今魔君蠢蠢欲動,不知迦蘭城少城主情況如何?”


    “少城主——”


    孟佳期神色微黯,欲言又止,沉默好一會兒,才低聲應道:“諸位請隨我來。”


    孟佳期帶領眾人前往的,正是存放少城主身體的城主府。


    城主府稱不上豪華,卻足夠風雅。高牆朱紅、石階流光,院落兩旁的樹木花草盡數枯萎,隻餘下枯骨般瘦削嶙峋的黑影,但放眼望去,還是能想象出數年前花木叢生、綠意幽寂的景象。


    穿過漫長的石階,便來到府中盡頭處的樓閣。孟佳期頗有儀式感地斂了神色,極快回望眾人一眼後,轉身輕輕推開房門。


    隨著一陣吱呀響聲,房屋裏的燈火如流水淌到門前。


    這裏是間臥室,屋子裏隻有簡簡單單的桌椅書櫃和床,皆是木質,瞧不出有什麽獨特的地方。從極致簡約整潔的布置來看,房間主人應該是個非常認真、做事利落果決之人。


    寧寧心生好奇,跟著孟佳期的腳步慢慢走進房屋。


    在那張暗紅色的床上,靜靜躺著個人。


    男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如果非要形容長相,寧寧願意稱之為“霸道總裁文男主經典模板”。


    麵部輪廓宛如被精心雕琢過,斜飛入鬢的劍眉下,細長鳳眼緊緊閉闔,鴉黑色長睫覆蓋下一片濃鬱陰影。


    墨黑長發傾瀉而落,毫無拘束地平展開,有幾縷落在臉龐之上,襯托著毫無血色的蒼白皮膚,便更顯出病弱之感。


    然而他雖則沉眠不醒,卻並不會讓人生出頹然之感。兩隻眼睛的眼尾都暈染著火紅色紋路,如同一筆濃墨重彩的小鉤,微微向上翹起,平添幾分張揚冷戾的侵略性。


    讓人忍不住去想,要是這雙眼睛睜開,究竟會是怎樣的景象。


    “少城主名喚‘江肆’。”


    孟佳期悵然道:“他在百年前的大戰中耗盡靈力,加之受到玄燁與長老的合擊,一直不曾醒來。萬幸長老們在離開之前沒對他下手,不然……”


    鄭薇綺好奇:“看他眼尾的紅,少城主莫非是鳳族?”


    孟佳期點頭:“正是。”


    與尋常精怪不同,龍鳳兩族屬於當之無愧的妖中貴族,不但行蹤罕見、數量稀少,力量也是天生一等一的強。


    更不用說這位少城主是數年難得一見的妖修天才,實力就更為驚人。


    “當年城主病重,城裏的大小事務都是由少城主經手解決。他天資聰穎,身旁又有一位多年的長老輔佐,將迦蘭城治理得井井有條。”


    孟佳期看著男人棱角分明的麵龐,不知為何,眼底閃過一絲戾色:“誰能想到,即便是那位陪著他長大的長老,也在日後毫不猶豫地背叛了他……甚至不惜欺騙全城百姓,也要協助玄燁恢複實力。”


    她說著不由得冷笑一聲,語氣裏滿帶著憎惡:“那群井底之蛙的老古董還以為自己能得到魔君的庇護,在日後享受榮華富貴。殊不知自仙魔大戰後,魔族的境遇如同過街老鼠——不,連‘魔’這個族類都銷聲匿跡了。”


    她的反應有些過於激烈,鄭薇綺心直口快,略一怔愣後開口:“孟姑娘與那位長老,可是有什麽過節?”


    房間裏短暫地沉默了一陣。


    最後還是由變成了兔子模樣、被孟佳期抱在懷裏的秦川弱弱出聲,耳朵軟綿綿耷拉下來:“那位長老……是期姐的爹。”


    竟然還有這層關係。


    寧寧微微一愣,心裏很快便明白過來,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當初孟佳期才會對長老們那樣信任,在聽聞真相後亦是麵如死灰,消沉了很久。


    被親生父親欺騙背叛,還成了召之即來的工具,這種感覺實在不怎麽好受。


    眼看氣氛有些尷尬,孟佳期別開視線,語氣僵硬地轉移話題:“少城主看上去性子冷淡,但其實為迦蘭城奉獻良多。然而如今我們非但沒幫他,還助紂為虐,滋長了玄燁的勢力……實在慚愧。”


    “魔族早就銷聲匿跡,等玄虛劍派的人趕來,想必不會再出岔子。”


    賀知洲雙手環抱在胸前,擰眉自言自語道:“但玄燁他會藏在哪兒呢?”


    這是最為不可思議的地方。


    按理來說,湖底的迦蘭城城區不大,就算展開地毯式搜查,也不至於次次無功而返。


    可玄燁仿佛當真沒了蹤跡,不管怎麽找,都尋不到他的半點影子。


    由於和主線劇情毫不相關,寧寧曾經對仙魔大戰的背景故事沒什麽興趣,直到之前在客房裏,才從大師姐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與妖不同,魔族多為心術不正、性情暴戾之徒。魔界同樣有尊卑秩序,其中最為尊貴的,便是魔尊及其手下的七大魔君。


    據說魔君的位置可贈予可爭奪,隻要親手殺掉上一任,便能把這個名頭搶過來用在自己身上。


    弱肉強食,廝殺不斷。


    可那群魔修就是喜歡。


    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幾位魔君的性格扭曲之程度,簡直可以放去世博會進行珍奇物品展覽。


    像是什麽用少女的鮮血沐浴啦,用人體器官裝飾房屋啦,最愛逼迫相愛相親的人自相殘殺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和他們比起來,一心煉製魂魄修煉的玄燁似乎都變得正常了一丟丟。


    但也僅僅是一丟丟。


    玄燁生性殘暴多疑、剛愎自用,和其他魔君一樣,不愛套路,擅長玩騷操作。要想猜中他的去向,恐怕不能用尋常思路。


    舍棄尋常思路,他必然不會像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要確保自身足夠安全,又能及時與長老們保持聯絡——


    “鄭師姐,你是不是還沒收到師尊的回信?”


    耳邊突然響起裴寂的聲音,他很少說話,在此刻空蕩寂靜的環境下出聲,無端有了幾分陌生感。


    少年人的聲線冷冽如甘泉,見鄭薇綺點頭,裴寂露出一個不帶感□□彩的笑:“靈鴿多半被攔截了。”


    他抬眸望一眼被瑩白光芒籠罩的穹頂,眼底帶了些許嘲弄的意味:“長老能在我們抵達星機閣前離開,說明城裏布了眼線,一直在暗中進行監視。那隻鴿子,他們必然不會放走。”


    賀知洲倒吸一口冷氣:“眼線?”


    “收買一個人的方法有很多,那並非重點。”


    裴寂道:“魔君事關重大,如果師尊當真收了信,一定早就做出了回應。既然長老知道我們是玄虛劍派弟子,見到大師姐上岸放飛靈鴿,自然也就明白,那是封發往門派的求助信——玄燁的事情,他們絕不可能讓正道大宗發現。”


    賀知洲聽出他話裏未盡的含義,不由得渾身一涼。


    像是整個身體都浸入了冰冷的深潭,刺骨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腦袋,把每滴血都凍得打顫。


    能傳遞消息的除了靈鴿,還有他們。


    “為了死守這個秘密。”


    裴寂的右手無意識撫摸著劍柄,眼底一片陰翳:“必快刀斬亂麻,殺之而後快。”


    ——玄燁不可能讓他們活著離開迦蘭城。


    他向來對人命不屑一顧,唯一在乎的隻有自己。


    這是個心狠手辣、殘暴無度的魔,或許享受著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暗中偷偷窺視的快意,如同逗弄一群迷了路的小白鼠。


    這樣的人。他——


    寧寧呼吸一滯。


    一個無比詭譎怪異的念頭悄無聲息湧上心頭,讓她的心髒開始砰砰直跳,猶如巨大的石塊敲擊在胸口。


    ……為什麽,少城主明明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長老們在離開時卻不除掉他呢?


    她沒有出聲,握緊腰間的星痕劍。


    然後滿目駭然地轉身。


    鑲嵌著精致木雕的大床上,俊美無儔的男人沉沉閉著眼睛。長睫下濃鬱的陰影飄忽如鬼魅,似是察覺到她的注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他嘴角勾起了一個極為淺淡的笑。


    能確保自身絕對的安全,能與長老們暢通無阻地聯絡,能躲在暗處的角落靜悄悄欣賞一切變故。


    還有什麽地方,能比萬眾推崇的城主府更加順應他心意呢。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原來打從一開始,躺在床上的“少城主”就不是江肆本人,而是偽裝成他模樣的魔君玄燁。


    作為幕後黑手,他就一直那樣悠哉遊哉地待在那裏,聽來自仙門大宗的小輩們一本正經地分析與回溯。


    真是十足的惡趣味。


    這裏本不應該有風的。


    可偏偏就在此刻,一陣涼風無聲拂過寧寧耳畔,狠戾如刀,差點在她耳垂劃出一條血痕。


    寂靜的夜色轟然落下,躺在床上的男人猛地睜開眼睛。


    他的瞳孔竟是一片黯淡的血紅,血絲猶如瘋狂滋生的藤蔓,占據了整個瞳仁。這張臉上冷冽的氣質因為這個眼神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侵略意味十足的嗜血與暴戾。


    他想殺她。


    即便身受重創、修為大損,屬於化神強者的威壓還是洶湧如潮,宛若開閘泄洪的水流,一股腦衝撞在她心頭。


    寧寧感到暴風雪般凜冽陰寒的殺意,如同勢不可擋的潮水將她吞沒,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的猛烈風暴。


    而她站在風暴正中央,四周皆是明晃晃的殺機。近在咫尺的血紅色眼睛像是幽深潭水,幾乎將她溺斃。


    又是一道無形的疾風刺來,直指她胸口。


    她聽見鄭薇綺喊:“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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