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真正的鵝城?”


    賀知洲抬頭將四下端詳一番, 被陰冷至極的氣氛嚇得脊背發涼:“這也太——太那什麽了吧。”


    陳府裏沒有亮起燈光,隻有遠處更高一些的樓宇之上點了燈火,輕輕淺淺地渡來幾抹光暈。


    裴寂的一身黑衣倒與夜色極為相稱, 幾乎融進黑暗之中, 隻露出白皙精致的麵龐:“城中妖邪連諸位長老都難以誅殺, 我們應該並無能耐。”


    “更何況還有兩個時辰就到了子時, 我們繼續留在鵝城, 很可能成為妖修布陣的祭品。到那時小命不保, 還會陰差陽錯地協助他們達成目的,為禍人間。”


    鄭薇綺正色接下話茬:“這城中的天羅地網陣雖能困住妖魔, 卻奈何不了人修。或許浮屠塔的意思,是要我們破開層層追殺,在子時之前逃離鵝城。這樣一來, 就算那群邪修煉成了魂魄,一旦沒有生人作為引子, 煉魂陣同樣不能啟動。”


    這番話有理有據, 賀知洲聽罷輕輕點頭。隻有裴寂佯裝不經意地垂眸, 淡淡看一眼寧寧所在的方向。


    她平日裏思緒最是活絡,醒來後卻始終一言不發。


    他心裏覺得奇怪, 卻又不好意思刻意問她,身形定了半晌,才微微動了動喉頭, 做出漫不經心的口吻低聲道:“小師姐,怎麽了?”


    寧寧在夜色裏抬頭, 杏眼裏映了遠處的悠悠火光,仿佛是沒料到裴寂居然會出聲問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


    裴寂被盯得耳根有些燥, 沉默著將視線移開。


    “也沒什麽大事。”


    她摸摸鼻尖,抿唇笑了笑:“你可能會覺得我想太多……我總覺得,事情好像有點怪怪的。”


    賀知洲瞪大眼睛看過來:“不是吧,還怪?難道這層塔裏還有貓膩,真是千層餅啊?”


    “應該隻是我想多了。”


    寧寧的話裏帶了幾分遲疑:“但整個過程實在太順利了一些,從尋找線索到揭露真相,好像全是一氣嗬成,沒遇到任何阻礙——怎麽說呢,槐鬼犯下的紕漏太多了,很容易就能識破。像槐樹的存在還有那封信,輕而易舉就被我們知道了,一切都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浮屠塔裏的劇情本來就是被安排好的啊。”


    賀知洲對此不以為意,用傳音悄悄對她說:“這座塔不就像是網絡遊戲裏的組團副本嗎?大體劇情早被設定好了,玩家必須跟著劇情走,一路幹掉小怪和boss才能通關。它要是把情節弄得花裏胡哨,不給一丁點兒線索,有幾個人能過?”


    的確是這個理。


    寧寧點點頭,沒再說話。


    四人交談之間,忽然聽見近旁傳來幾聲冷笑。應聲望去,竟見後院門前樹影婆娑,邪風一晃,走出十多個形態各異的妖魔。


    走在最前麵的,赫然是與陳露白相貌無異的槐鬼。


    “我早就說過了。”


    她不複幻境中天真少女的模樣,長袖輕掩唇邊,眉目之間盡是嬌柔嫵媚:“出了幻境,你們的對手可就不止我一個。”


    她身後一名生有虎頭的妖修朗聲笑笑,打趣道:“怎麽,這副小女孩的皮囊你用上癮了?實在不如原本模樣好看。”


    槐鬼勾唇望他一眼,不過轉瞬之間,皮膚便騰起一片青灰。


    隻見她左臂與右側臉頰上的皮膚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褐枝條。枝藤裏含了幾分碧綠翠色,生出小小的幼嫩葉子,在整具少女的皮囊之上,便顯得怪異非常。


    “那就拜托各位了。誰把他們抓回靈泉寺,誰就能被記上最大的一份功勞。”


    女妖吃吃地笑:“那我先行告退,去陣前喝慶功酒了。我們靈泉寺見。”


    她是鵝城裏土生土長的妖,因乃古樹成精,實力雖然不在頂尖,卻也算不得太弱。此番做出幻境將四人困了這麽多時日,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被幾名大妖請了去喝慶功酒。


    槐鬼說罷便淩空躍起,足尖一點,落在後院裏的圍牆之上。鄭薇綺拔劍要追,卻被另外幾名邪修擋住去路。


    旁白總算正常了一些,沉聲念道:


    [血月之下,妖影重重。跟前幾人顯然來者不善,但見其中一名男子負手騰空而起,形如蛟龍出海,氣若——]


    不對。


    那妖修騰空上天之後……為什麽整個身體都像被折斷一樣,好似扭曲的床單蕩來蕩去,往後麵一直倒退?


    哦,它總算看清了。


    原來他不是自己想要騰空起,而是被鄭薇綺怒不可遏的劍氣給震飛了。


    ——結果那群劍修才是真正的“來者不善”啊!


    它痛定思痛,滿心屈辱地繼續道:[形如蛟龍出海,氣若泥鰍翻地,伴隨著一聲慘叫,重重撞在後院圍牆之上!鄭薇綺那賊人出其不意,用力極強,尋常妖物必然無法招架,今日他雖敗,卻仍是妖中霸王!]


    這層塔是專為金丹與元嬰期的弟子開設,塔中妖物自然也以金丹期為主,尤其是這種算不上重要的小嘍囉,就更不是鄭薇綺的對手。


    四人都隱匿了氣息,不易被察覺修為。


    鵝城中的妖族雖然沒與寧寧等人有過正麵接觸,但幻境裏的景象在靈泉寺中實時放映,他們也就很容易能知道,這群人不過是小門派的弟子,下山掙點零用錢花。


    ——那如今這凶殘至極的劍氣又是怎麽回事?!


    “想抓我?”


    鄭薇綺瀕臨暴怒邊緣,拔劍出鞘,冷聲一笑:“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霎時劍氣衝天,驚得後院槐樹嘩啦作響,葉落如雨。


    [女人眼底殺意湧動,周身散發出駭人至極的威壓,仿佛這滿城血光亦被她所震懾——而在她身後,同樣拔劍的還有大魔頭裴寂!]


    旁白愣了一下。


    然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努力不暴露其實它直接把反派劇本安在了這群人身上:[不好意思念岔了。]


    [同樣拔劍的,還有師弟裴寂!]


    幾名妖修看出他們實力不俗,當即收斂了勢在必得的獰笑,將四人細細打量一通後,不約而同一擁而上。


    寧寧按住星痕劍劍柄,劍身出鞘時,聽見鋥然一聲清響。


    [虎妖凝神屏息,在黑暗裏靜靜等待最佳的出擊時刻。


    他殺人、放火、擄掠百姓無惡不作,可他知道,他是個好男孩——他今天就要讓這群正道修士看看,什麽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少年窮’!]


    劍光紛然間,隻有旁白仍在孜孜不倦地繼續說:[可惡!寧寧那毒婦竟毫不留情,一劍直入他心髒!他怎麽能就此倒下?]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淚如雨下,跟主角團全員陣亡似的:[那群殺妖不眨眼的劍修貌若惡鬼,在閉上雙眼的瞬間,他看見身邊的兄弟們也一一倒下。他想起那年夕陽下的奔跑,那是他們逝去的青春。]


    城中妖魔不清楚他們底細,因此派來的都是些修為不高的小嘍囉。一旦嘍囉沒能及時複命,緊隨其後的必然是更為強勁的敵手。


    鄭薇綺收了劍:“事不宜遲,我們快快離開此地。”


    寧寧雖然下意識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望一眼角落中的小小骨骸。


    即使在幻境裏,她與陳月明也隻見過寥寥數麵,要論現實中的陳二小姐本人,更是從未與寧寧有過接觸。


    可如今陰風瑟瑟,蜷縮著的骸骨躺在無人問津的院落,身上衣物不見蹤影,空洞無神的黝黑眼眶孤獨又無助。


    寧寧沉默著上前,從儲物袋拿出一件衣物,輕輕蓋在女孩身上。


    俯下腰時,正好看見地麵上遺落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


    她沒做多想,伸手將小冊撿起,小心翼翼地翻開,才發現是陳月明的日記。


    被翻開的正好是最後一篇,用稚嫩的筆記張牙舞爪寫著:


    [姐姐說,她自幼時起就在後院結識了一位朋友,正是那棵很老很老的槐樹。


    她還說,那樹雖然成了妖,卻是個善良的好妖。從幾年前起,每到夜裏,姐姐便會去悄悄找它。


    我想不明白,世上哪裏會有好妖呢?可姐姐向來不會騙我,她這樣說,那就一定是了。


    等明日夜裏,她便會帶我去見一見那位朋友。]


    記下的日期正是六月初四。


    在第二天夜裏,陳月明便死在了後院之中。


    “陳露白跟那槐樹精認識了好幾年?”


    賀知洲湊到她身後,看罷嘖嘖歎氣:“那它還真是藏得夠深,跟《潛伏》似的,想必忍了很久——它和陳露白這麽多年的友誼,殺她時心裏不會痛嗎?”


    鄭薇綺搖頭:“妖邪之事,常人通常難以揣測。”


    頓了頓,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吧。”


    他們猜得不錯,察覺無人複命後,城中掌權的大妖總算明白這群小輩實力不凡,接連派出數名妖修滿城搜捕,且個個修為有成。


    禦劍飛行太過招搖,寧寧等人隻得腳步不停地往城門方向跑,眼看追上來的敵手越來越多,饒是實力最強的鄭薇綺也有了幾分力不從心。


    旁白唉聲歎氣:[就這就這?你們這就不行了?如果隻有這點能耐,幹脆別逃了,直接回那什麽靈泉寺當祭品吧。]


    鄭薇綺:“閉嘴!”


    又是一名金丹大成的妖修死於劍下,鄭薇綺抹去臉頰血跡,頗為嫌惡地看他一眼:“這妖真是走火入魔,居然將煉魂陣陣法紋在了臉上。”


    寧寧沒見過煉魂陣的模樣,聞言好奇低下腦袋。


    男人生得魁梧健碩,皮膚上皆是以青色筆觸勾勒的細密紋路。她看得挑起眉頭,似乎想到什麽:“這煉魂陣……看上去為何如此眼熟?”


    “小師妹可是想到了佛家的渡魂陣法?”


    鄭薇綺低聲回應:“煉魂陣與渡魂陣同出一法,在陣法繪製上十分相似。但前者乃攝魂取魄的禁術,後者則是佛家普度亡靈、屠滅邪祟的大陣,雖然長相相近,且都要煉製整整一年的魂魄,用處卻大相徑庭。”


    “還有這事?”


    賀知洲聽得茅塞頓開,激動得一把握了拳:“這就是顯而易見的線索啊!要是咱們能把陣法改一改,將煉魂陣變成渡魂陣,這關不就輕而易舉過了嗎!”


    鄭薇綺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要啟動渡魂陣,同樣需要生人為引子,多為僧人與妖邪同歸於盡的辦法。”


    裴寂與鄭薇綺殺得最狠,眼底浮起黯淡血絲,聲線亦是喑啞許多:“城中隻有我們四人,總不能為了一層浮屠塔,白白丟了性命。”


    浮屠塔內雖乃幻境,受到的損傷卻是真真切切。一旦以命祭陣,未免得不償失。


    鄭薇綺看得倒挺開:“這次過不了就過不了吧,反正浮屠塔裏的試煉沒有次數限製,咱們這次失敗了,下回繼續便是。”


    賀知洲歎了口氣:“想不到時隔多年,我又要見一次‘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我覺得咱們推得挺好啊,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渡魂陣,攝魂陣。


    以活人為引子。


    陳露白,槐鬼。


    寧寧握緊劍柄,眉心一跳。


    鄭薇綺見她神色有異,緩聲問道:“小師妹,怎麽了?”


    她的聲音極清晰地落在耳畔,寧寧腦海中卻是一團亂麻,連帶著這道嗓音也模模糊糊,分辨不出究竟在說些什麽。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關於某個他們都沒能參透的秘密。


    之前的幻境有那麽多紕漏,那麽多不合理,可如今想來,一切漏洞都變得有跡可循。


    沒有神識卻用了夜魘的設定,隻要稍作打聽就能知道的槐樹成精,以及幻境中陳月明與原身截然不同的性情。


    這都是極易能想到的事情,槐鬼既然是幻境製造者,必定也明白幻象中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疑點。可她卻遲遲未能矯正,而是靜候在一旁,仿佛是……


    仿佛是專門為了讓他們發現一樣。


    正因為所有漏洞都太明顯,所以才愈發讓人生疑。


    ——如果早在一開始,這就是槐鬼設下的局,特意想要他們走出幻境呢?


    她受了監視,沒辦法明目張膽地將眾人放出幻境,於是采取這種拐彎抹角的方法,告訴他們一切皆是假象。


    最後那封書信,很可能也是知曉受到寧寧等人跟蹤,才大搖大擺毫無防備地親自將其拿在手上,擺明了是要讓他們明白真相,得知煉魂陣法一事。


    至於為什麽要幫助他們逃走,一來也許是良心未泯,不忍殘害無辜,二來……


    一旦祭品逃走,城中妖修自然會傾力抓捕,屆時陣法旁少有看守,若是想要篡改煉魂陣,難度便降低許多。


    她一介妖物,找不到活人為引,即便修改了陣法也毫無用處。可如果……


    她不是妖呢?


    “除了我們,城中或許還有一個人。”


    心髒狂跳不止,寧寧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你們清不清楚,若是妖靈附在人身上,那人是不是也就有了妖力?”


    裴寂雖然話最少,但出乎意料地,每回都能最先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少年聞言微微蹙眉,沉聲應道:“的確如此。你猜測我們見到的並非槐鬼,而是被它附身的陳露白本人?”


    鄭薇綺搖頭:“但妖靈附身,人的形體並不會有所變化。大家也都看到了,陳露白軀體上的手臂和臉頰分明已成了樹木的模樣。”


    “或許是——”


    寧寧的音量小了許多:“那兩個部分本就不複存在,她得了槐鬼協助,再將槐樹的軀幹……移植在自己身上。”


    “但這也不對勁啊!我們當時在幻境裏見到的陳露白,分明是四肢健全。”


    賀知洲說罷一頓,滿目的不敢置信:“不會吧!難道——”


    裴寂與寧寧對視一眼,波瀾不驚的瞳孔裏極罕見地浮起一絲異色:“她被妖修所害,受了重傷;或是目睹鵝城被毀,親自斬去手臂,佯裝成妖物的模樣。”


    鄭薇綺與賀知洲皆是一驚。


    “那她如今——”


    之前陳露白離去之時刻意說了什麽?


    陣法和宴席都在靈泉寺內,“靈泉寺見”。


    方才旁白又看似陰陽怪氣地說了什麽?


    別逃了,幹脆回去靈泉寺充當祭品。


    師姐說過,之所以加設旁白,是為了在必要時給予提示。這旁白從頭到尾都在講垃圾話,但會不會那句看似調侃的話,其實正是一種隱晦的暗示?


    還有陳露白。她連續兩遍提起靈泉寺,究竟是無心之舉,還是說……


    想要不露痕跡地告訴他們什麽?


    陳露白看著宴席之上不省人事的數名妖修,神色淡淡地放下酒杯。


    妖邪傾巢而出,滿城搜捕那幾名修士身影,本該熱熱鬧鬧的靈泉寺內也就隻剩下她,還有幾個舉杯相慶的大妖。


    寺廟外或許還有些小嘍囉,但哪敢進來搗亂,這幾位殺伐無度的掌權者最是喜怒無常,若是驚擾酒席,恐怕小命不保。


    他們曾經多麽不可一世啊,如今卻被簡簡單單一杯毒酒迷了神誌。誰能想到平日裏最為忠心耿耿的“槐鬼”,會在這種關鍵時候往酒裏下藥。


    妖修體格強健,這些藥對常人來說足夠致命,雖然殺不了他們,但迷暈一段時間總是夠的。


    她等這一刻,等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的六月初五,妖邪於深夜自城外大舉進犯,鵝城百姓皆遭屠戮,隻有她藏在槐樹之後幸存下來。


    那時的陳露白拚命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聽見兩名妖修從後院裏走過,談話聲無比清晰。


    “隻要將這座城裏的魂魄煉製一年,便能引出煉魂陣法,屆時我們一步登天,就再不用忌憚所謂名門正派。”


    另一個朗聲笑道:“繪製陣法可得當心。誰不曉得煉魂渡魂極其相近,若是畫錯了,咱們誰都別想活。”


    “哈哈哈!怎麽可能畫錯?那些實力強橫的元嬰大妖不都在一旁守著麽?”


    煉魂陣,渡魂陣,一年。


    人,妖。


    作為她僅存的故交,槐鬼勸她趁亂趕緊出城。


    可有個天馬行空的計劃悄然浮上心頭,向來膽小怕事、嬌縱愛胡鬧的陳露白抹去眼淚,第一次篤定地用力搖了搖頭。


    她要複仇。


    “為何如此執拗呢?”


    槐鬼這樣勸說她:“你的力量太小太小,要想擊垮他們,無異於蚍蜉撼樹。”


    陳露白隻是紅著眼睛搖頭。


    為偽裝成妖物,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咬著牙卸去自己一隻手臂,臉頰亦被損毀得麵目全非。槐鬼棲息於她神識之上,用樹葉枝條填充肢體上殘缺的空隙,她疼得死去活來,所有淚水隻能悄悄一個人咽。


    然後順理成章地融入妖修之中。


    然後日複一日地等,套來了渡魂陣的畫法,也等到四個闖入城中的人修。


    陳露白想救他們,更需要他們吸引絕大多數妖魔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說服大妖用幻境將其困住,便想方設法埋下線索,吸引那四人走出幻境,來到真正的鵝城。


    子時將至。


    大殿裏的佛像被損毀殆盡,昏黃燭光映出幾分破敗蕭條的味道。她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宴席,來到正殿的陣法之前。


    陣法由血液所繪,陣眼處祭壇上燃著熊熊烈火,正是生人獻祭所用。


    煉魂渡魂相差無幾,她早已將繪製手法銘記於心,想必不出多時——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聞身後傳來一聲哼笑。


    仿佛有一道電流猛然竄入身體,陳露白四肢發麻,僵在原地。


    “我一直納悶,那幾個人修為何會大搖大擺從幻境裏出去,歸根結底,還是你做了手腳。”


    說話的是個男人,語氣裏帶了幾分嘲諷的嗤笑,完完全全是居高臨下的上位者姿態:“還有最開始,說什麽幻境絕對萬無一失——你就是不想讓我們把那群人的手腳打斷,方便他們後來出逃吧。”


    陳露白手心皆是冷汗,心髒狂跳著轉過身。


    一名樣貌俊朗的紅衣男子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來自高階修士的威壓越來越沉。


    陳露白聽見他繼續說:“我想看看你究竟在搞什麽花樣,所以特意沒喝這杯酒——其他幾個一口下肚的真是蠢貨,居然還叫嚷什麽再來一杯。我怎麽會和這群人平起平坐,一群垃圾!”


    “喂。”


    見她沒有應答,男人不耐煩地靠近幾步:“你倒是說話啊!”


    她早就沒了說話的力氣。


    在座妖修盡是元嬰高手,實力個個不容小覷。如今醒來的這位名為明鎏,雖不是最強,性情卻是最喜怒無常。


    “沒意思。你不想說就不說吧,反正我的目的隻有煉魂陣而已。”


    明鎏晃了晃脖子,發出哢擦一聲細響:“至於你,還是直接說永別好了。”


    話音落地的瞬間,殺氣驟起。


    濃鬱邪氣混雜著強烈威壓撲麵而來,逼得她即刻吐出一口鮮血。


    陳露白不甘心。


    明明等了整整一年,每日每夜都在無盡的仇恨中慢慢熬過,隻差那麽一點。


    隻差一點,她就能為城裏的大家報仇。


    難道真如槐鬼所說,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蚍蜉撼樹?


    壓迫感越來越濃,幾乎要震碎她的五髒六腑。劇痛一點點吞噬神誌,恍惚之間,陳露白忽然見到一束劍光。


    ……怎會有劍光?


    刹那之間,電光石火。


    一道熟悉的影子提著劍從門外闖入,長劍如瞬息萬變的遙遙星河,徑直刺向男人咽喉。


    明鎏覺察劍風,轉身迅速躲閃,一瞥眼,居然見到那名不知所蹤的劍修。


    “自投羅網。”


    他啞聲笑笑:“我喜歡。”


    寧寧迅速與陳露白對視一眼,握緊手中的星痕劍,抬眸沉聲道:“別想動她。”


    靈泉寺中恐怕有異,她與另外三人經過一番商議,決定由鄭薇綺、賀知洲與裴寂繼續吸引火力,而寧寧身法最快、擅長隱匿行跡,最適合潛入靈泉寺裏探查情況。


    明鎏不蠢,能看出她們都是為了破壞煉魂陣法而來,半路殺出的劍修並不重要,必須先解決陳露白。


    他存了殺心,然而還沒來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劍光刺來。


    ……該死!


    這女孩意想不到地難纏,劍影分化成幾道勢如破竹的疾電,道道直攻他咽喉。明鎏匆忙避開,眼底血光乍現,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湧的鮮血匯成一把長刀。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的鋥然巨響,寧寧的力道不及於他,靈巧地翻身後躍,躲過撲麵而來的血霧。


    她雖然處於劣勢,卻也能自始至終與明鎏纏鬥在一起,劍法千變萬化、迅捷無影,常常用了巧勁,並不刻意與對方爭個你死我活,而是將他牢牢困在身邊。


    可憐明鎏雖有心製止篡改陣法,卻已無暇顧及陳露白絲毫,隻能全身心投入戰鬥之中,盡快解決這不要命的劍修。


    陳白露則趁機以木枝劃破另一隻手腕,借由自己的鮮血,塗改這座以鵝城百姓血液勾勒的大陣。


    煉魂攝魂,善惡一念之間,亦是幾筆之間。


    明鎏破口大罵,奈何城中絕大多數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幾個嘍囉早被寧寧解決,至於另外幾個身中劇毒的同伴,就更加指望不上。


    罵到最後,竟帶了幾分慌亂與狼狽的語氣,慌不擇路地喊:“求、求求你們,不要發動陣法!我的黃金萬兩全都給你們!這身修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並拿去!”


    消停了一會兒,又道:“你這是何必,發動渡魂陣,你自己同樣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間享福——你別跳!”


    寧寧深吸一口氣,在迎戰之餘迅速回頭,正巧對上陳露白的視線。


    她已經改好了陣法,正站在熊熊燃燒著的祭壇前,臉龐被火光映照成濃鬱緋色,瞳孔裏亦是閃爍著瑩瑩星火,好似天邊繁星墜落,藏在少女漆黑的眼眸。


    陳露白後背在輕輕發著抖,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決然與篤定。她直直望著寧寧,最終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寧寧姑娘,其實當初在陳府裏的那番話,我並未騙你。”


    她說:“我那時當真不想離開府裏……多謝諸位,我在幻境裏很開心。”


    隻有在那場由她編織的夢中,再度回到曾經煙雨濛濛的鵝城時,陳露白才能對寧寧說出那句藏在心裏很久的話。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陳家大小姐的身份,而非後來麵目全非的半妖。


    曾經的她總想著浪跡天涯,做個無拘無束的女俠,可到了如今,陳露白真的、真的很喜歡鵝城,很喜歡陳府,一輩子都不想離開。


    爹爹總想催她成親,從來不會拒絕來自女兒的任何要求。


    陳露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個來年生辰時“意想不到的大禮”究竟是什麽東西,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終沒能等到答案。


    總黏在一起的兄長嫂嫂肉麻死了,但誰讓那對小夫妻對她特別好,陳露白寬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諒。


    嫂嫂總愛問她心裏有沒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時都會一個勁地拚命搖頭。她不想成親嫁人,而且說老實話,等老了一個人坐在街邊賣字畫,那種感覺她其實挺喜歡。


    可她再也沒有老去的那天。


    還有總愛玩泥巴,跟假小子沒什麽兩樣的月明。


    因為被姐姐看著一點點長大,月明從來都會乖乖聽她的話。就算有時從外麵帶了過家家的泥巴水回來,也會第一個跑到她麵前,兩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陳露白麵前,傻乎乎問她想不想吃飯。


    那日邪修入城之時,她正和月明一同在後院與槐鬼談天,聽聞陣陣慘叫後心知不妙,便抱著小妹藏在那棵槐樹之後。


    陳府哭聲四起,陳露白從未聽聞過那樣淒厲的哭嚎與求饒,可她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隻能流著淚捂住月明嘴巴。


    她們的啜泣在夜色裏隱隱可聞,眼看有兩個渾身是血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會繞過槐木,來到她們跟前。


    月明頭一回沒聽她的話一動不動,而是猛地從陳露白懷裏掙脫,撒腿往另一處方向跑去。


    她向來乖巧聽話的妹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直到死去,也沒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後血光四溢,腥氣連天,月明身死,那兩名妖修便沒再繼續往裏搜查。


    那是陳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張,也是最後一回。


    陳露白一直明白,自己膽小,嬌縱,肆意妄為。


    可哪怕是這樣的她,也想為自己深深喜歡著的鵝城做些事。


    他們的計劃已經完成了大半。


    隻要再努力一點、再勇敢一點。


    她和槐鬼就能為城裏的所有人報仇。


    少女靜默無言地抬起頭,最後深深地望一眼這片自己無比深愛的土地——或許她最愛的並非鵝城,而是城裏那些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爹爹,兄長,嫂嫂,月明,被馬兒嚇得到處跑的家仆,總會笑著招待她的小販,還有蹲在街頭巷尾玩泥巴的小孩。


    他們都那樣好,她一個也舍不得離開。


    子時已至,鍾鳴聲起。


    下一刻,便是衣袂翻飛,烈焰驟濃。


    火光洶湧,自下往上高高竄起。


    浸在地麵上的血陣仿佛得了感應,本應是深紅近黑的黯淡色澤,如今卻浮起陣陣金光,刹那間照亮沉沉暮色,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損毀大半的麵龐。


    金光徐徐升空,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最終匯成滔天之勢,化作一道勢如長龍的光束直衝雲霄。


    薄霧濃雲被衝撞得蕩然無存,奪目金光迅速將穹頂照亮,露出一輪鵝黃的靜謐明月。


    繼而聽得一聲轟然嗡響,光束竟毫無預兆地陡然朝四周爆開,化作無數亮金長線,如雨滴般傾灑在這座廢棄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臨世,妖邪無所遁形,皆作煙塵散。


    六月初五,渡魂陣起。


    鵝城中數百妖邪,盡數死於自己苦心孤詣製造的陣法之下。


    以及一個年輕女孩的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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