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那一日, 鸞城上空飛舟浮過,無數居民百姓仰頭而望,竟不約而同望見一顆懸於門前的人頭!”


    驚堂木被狠狠往下一砸, 說書先生講得紅光滿麵, 舌頭像裝了電動馬達狂甩不止, 猛地往喉嚨裏灌了口水, 又意氣風發地繼續道:


    “所有人隻當玄虛劍派殘害弟子, 殊不知其中暗含玄機——自此開始, 玄虛派浩大且持久的計謀邁開了第一步!”


    “哈?”


    台下有人聽懵了:“你之前不是說,天羨長老虐待門派弟子, 把賀知洲的腦袋擰下來當蹴鞠嗎?”


    “那都是表麵,都是淺薄!我們皆是無知凡人,怎能看透各位仙長的想法!”


    說書先生的胡子頭發在極端激動之下舞來舞去, 語氣慷慨激昂:“你們一定意想不到,賀知洲的腦袋之所以會被掛在船上, 是因為玄虛派早就察覺到了城主, 啊不, 駱元明的貓膩,想要通過這個方法引蛇出洞。”


    人群中發出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寧寧坐在茶館角落, 神色複雜地喝下一口水。


    還真別說,這個解釋不僅廣大人民群眾想不到,連她這個當事人聽了也是一臉懵。


    什麽叫藝術來源生活卻高於生活, 說書先生當真了不得。


    昨夜被困在井底密室的姑娘們一齊發動鎖靈陣,駱元明求生無路, 被一根根血液化作的絲線深深刺進骨血,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中,以極度扭曲的姿勢永遠閉上了眼睛。


    至於賀知洲與林潯所進的那扇門, 竟然是煉魂之後少女屍骨的儲藏地。


    進門之後前行半盞茶的功夫,就能漸漸看到遍地的森然白骨與衣衫碎屑,最終骨架成堆、驚悚非常。


    而駱元明之所以會說出“他們必定出不來”這種話,全因密室中空氣不暢、怨念堆積,每個角落皆充斥著劇毒的血霧與怨氣,吸入後不久,便會神誌不清地暈倒過去。


    這兩位是被長老們事後拎著脖子提出來的。


    寧寧與裴寂那邊鬥得滿身血汙,他們倆睡成了一動不動的蔬菜人,等林潯醒來,一時間羞愧得龍角通紅,不停囁嚅著道歉,不但沒幫上忙,還給長老們添了麻煩。


    “沒事沒事,任誰進了這種地方都得受影響。”


    紀雲開笑眯眯地安慰他:“如果不用龜息丹屏住呼吸,恐怕連駱元明本人也不敢進去。”


    龜息丹是種可以令呼吸暫停的丹藥,經過反複搜查,果不其然在城主臥房裏找出了滿滿一大盒。


    後來刑司院介入此事,三十多個受害者眾目睽睽,寧寧用視靈記錄的珍貴影像當眾播放。


    這下人證物證皆在,實錘了平日裏勵精圖治的城主就是殘害少女的罪魁禍首,一時間滿城風雨,堪稱鸞城年度最佳新聞沒有之一,不轉不是鸞城人。


    鎖靈陣會對布陣者造成嚴重傷害,好在姑娘們彼此平攤了痛苦,每個人受到的傷都不算嚴重,經過素問堂的醫治後,紛紛平安歸家。


    那名農家女孩的母親特意來到客棧,聲淚俱下地一遍又一遍道謝。隔壁萬劍宗的許曳恰好路過,見狀心有所感,贈了她能夠治病的靈丹。


    至於天羨子門下的一群徒弟。


    就連寧寧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突然就在整座城裏出了名。


    無論是百姓刑司使還是其他門派的修士,紛紛想要前來客棧拜訪一番。他們不勝其煩,當即跳窗而去,用了障眼法後,來到茶館之中避難。


    順帶一提,修真人士有超自然能力,卻沒有鈔能力。


    一行人中最有錢的裴寂受了傷,隻能留在房中靜養,另外幾個潦倒的浪子窮到恨不得坐地啃樹皮,這頓茶錢算是幸福,由官方指定唯一冤大頭、迦蘭少城主江肆所付。


    江肆也聽聞了他們揭穿駱元明罪行的事兒,右側嘴角翹起的弧度冷冽又孤傲,如同被縫在臉上的耐克鞋標:“女人,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這句話是對著鄭薇綺說的。


    鄭師姐對他向來沒好氣,悄悄扭頭對寧寧做了個“腦殼有包”的口型,繼而淡淡瞥他一眼:“我掏出來比你大。”


    這簡直不是驚喜,是驚嚇。


    江肆的霸總語錄哪曾遇見過這種對手,當即啪嗒卡了殼,安靜如雞地低頭喝茶,計劃來日再戰,一定要說過她。


    聽罷說書先生看似天方夜譚的一席話,台下又有人接道:“先生且說,這船上人頭與玄虛派布下的局,二者之間有何聯係?”


    “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先生撫須一笑,眯起眼睛:“不知各位還記不記得,後來賀知洲為了複仇,特意將天羨子當眾推下樓梯?其實這一來一去,正是想要製造師徒不和的假象,讓駱元明放鬆戒備!”


    台下的議論聲更響了。


    “各位想啊,駱元明掌管鸞城大權,指不定就在哪裏安排了暗衛監視。如今正值十方法會,他行了那般不軌之事,必將對各大宗門百般防備。”


    先生道:“若要減輕那廝戒心、毫無阻礙地調查真相,還能怎麽辦?當然是讓駱元明覺得,天羨子門下的弟子們自顧不暇、根本不會有時間插手案子啊!”


    這番話聽上去居然有那麽點道理,加上他的語氣抑揚頓挫激昂澎湃,硬生生講出了百分百零添加的錯覺。


    不止在場聽眾,連寧寧都差點信了。


    “至於後來天羨長老在眾人麵前胡言亂語,這件事兒就更有深意了。”


    先生忽而正色,用力一拍驚堂木:“大家想想,‘修鞋’是什麽的同音詞?修鞋,修邪啊!天羨長老看似神誌不清,其實是在暗諷駱元明那賊人修煉邪術,為修真界所不容!”


    賀知洲沒忍住,一口茶水直接噴了出來。


    偏偏台下眾人都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色,紛紛大呼過癮,起身拍掌。


    “這不算什麽,還有更厲害的!大家還記不記得,當時駱元明有意讓寧寧上前,天羨長老飛奔去了馬廄,扛著馬往外跑?”


    聽眾的腦袋跟招財貓的手沒什麽兩樣,上上下下點來點去。


    “之前就有個預兆,寧寧分明就在現場,可他為什麽要突然蹦出一句,‘寧寧不在了’?”


    先生說到興奮處,差點兒就激動得破了音:“那是天羨長老察覺駱元明對寧寧心懷不軌,暗示她快逃!”


    江肆的嘴巴已經張得可以塞進去一整個雞蛋了。


    而台上的驚堂木還在跟蹦迪似的繼續拍拍拍:“咱們一塊兒來琢磨琢磨,把馬舉在頭頂象征了什麽?馬在上,‘馬上’啊!之後他奪門而出往大街上跑,又說明了什麽?”


    不知是誰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人生的真諦、思考的力量,聲如洪鍾地應答:“寧寧馬上快跑!”


    絕,太絕了。


    不愧是天羨長老,為了勘破鸞城大案、護得徒兒周全,竟然不惜自毀形象!這是多麽偉大的犧牲奉獻精神!這是多麽無與倫比的超高智商!


    廣大人民群眾用愛讚揚,用心鼓掌,在說書先生的帶領下,舉全城腦補之力給天羨子拚命洗白。


    說洗白都是輕的,簡直是拿著白色油漆在按頭硬刷,讓他從仙門頭號砍頭狂人一夜間風評逆轉,成了個忍辱負重的感動鸞城十大人物。


    “話說到這裏,就不得不提起彼此最大的功臣——寧寧。”


    先生仿佛中了“每次講八卦都會被八卦本人聽到”的詛咒,在寧寧複雜的眼神裏繼續滿嘴跑馬:


    “這位姑娘可了不得!不但破了秘境裏的迷陣,還推出失蹤案主謀就是駱元明。聽說她生來便聰穎非常,一歲寫字兩歲作畫三歲賦詩,是遠近聞名的神童,腦袋足足有旁人的一個半大!”


    鄭薇綺一口茶嗆在喉嚨裏,差點沒喘過氣。


    江肆聽得目瞪口呆,把在座各位仔仔細細端詳一遍,直到此時也不忘進行表情管理,斂了神色蹙眉道:“此事當真?”


    “假的。”


    寧寧氣得眼冒金星,麵無表情吃了口糕點:“他說的這個故事,大概叫《玄虛派:平行宇宙》,跟我們這兒不是同一茬,你當同名同姓就好。”


    後來先生又很有邏輯地說了許多,例如“賀知洲為探情報,不惜男扮女裝潛入花樓,奉獻精神感天動地”、“鄭薇綺化身無影密探,在城中消失整整一天,隻為暗中監視駱元明的一舉一動”。


    和真實發生的事情,不說一模一樣,起碼是毫不相關。


    天羨子門下一群惹是生非的醉鬼莫名其妙全成了有口難言、忍辱負重,小道長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這幫見識短淺的愚民。


    鄭薇綺聽得嘖嘖稱奇,林潯尷尬到把臉埋進手臂裏,賀知洲則對自己的戲份格外滿意,傻笑個不停。


    寧寧正想著應該何時去探望裴寂,抬眼望一望天空,已是正午時分。


    她與人有過約定,可不能遲到。


    夏日正午的時候,濃鬱熱氣隨著陽光一起沉澱下來,夏蟬悠徐的鳴聲被無限拉長,串連起碧淨長空與粼粼水波。


    龍吟河上荷香清悠,婆娑的樹影灑下不斷躍動的光斑,水霧縈繞著熱氣,煙與水皆是飄渺不定,悄無聲息地環繞住一艘小船。


    身著白衣的年輕女人靜靜坐在船沿,本是在凝望潺潺水波,察覺有人靠近,端著茶杯恍然抬頭。


    是鸞娘。


    或是說孟聽舟。


    她之前多穿繁複華美的紅衣,這身白裙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在陽光映照下更襯得膚白勝雪、神若秋水,雖然仍是嫵媚一掛的長相,卻從骨子裏散發出幾分利劍出鞘般的颯氣。


    孟聽舟雖然一直在引導他們發覺真相,卻從未與天羨子門下的哪個弟子單獨相處過,就連會在今日正午乘船離開一事,也隻在井底時悄悄告訴了寧寧一人。


    如今兩人終於見麵,孟聽舟懶洋洋地挑了眉,勾起狐狸般的微笑。


    “孟姑娘。”


    寧寧簡單向她打了個招呼:“你在看什麽?”


    “影子。”


    她垂了眼眸,又望一眼腳下碧綠的水波。


    寧寧隨著看去,隻見河麵隱約倒映著碧空白雲,船隻的陰影也墜入其中,與幾團雪白的雲朵交融在一起。


    孟聽舟不知想到什麽,眼底浮起一絲淺淡的笑:“你看,雲的倒影落在水裏,便與船隻的影子融為一體了——原來水中的船,也能觸到天上遙遠的雲啊。”


    寧寧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愣。


    “你是不是有問題要問我?”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兩道聲音在同一時刻響起,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岸上的小姑娘先說。


    有個疑惑困擾了寧寧很久。


    它雖然並不那麽重要,卻仿佛釘子時刻紮在她心口,總覺得還有什麽事情未能徹底查明。


    “我去那家店裏,店主告訴過我,宋纖凝向他谘詢過換魂術。”


    寧寧輕輕吸了口氣,認真對上她的眼睛:“駱元明在利用少女們煉魂,若是詢問煉魂之術倒還說得過去……可若說‘換魂’,與此事究竟有何聯係?”


    換魂之法失傳多年,隻存在於邪術典籍裏的隻言片語,顧名思義,就是兩人魂魄對調、或是借屍還魂的法子。


    那時宋纖凝撞破了駱元明的秘密,一怒之下搬入別院獨居,據店家所言,詢問換魂之後不久,她便染了重病。


    這個時間恰好位於宋纖凝人生軌跡的兩大轉折點之間,而她若想換魂,唯一的理由隻有——


    “與其追問這個,你難道不想知道其它事嗎?”


    孟聽舟斜倚在船篷前,任由太陽透過樹枝間的層層縫隙灑落而下,如同蝴蝶落在她毫無瑕疵的側臉與鼻尖。


    她生得美,如今被陽光洗濯得更加明淨滋潤,有如真幻參半的畫中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凝視了寧寧好一陣子後,終於噗嗤笑出了聲。


    “比如說,在九洲春歸裏下了迷藥的是誰?將你孟訣師兄送到賣畫奶奶門前的人是誰?賀公子在河邊遇見的那名老婦是誰?”


    她說著晃了晃手裏的木杯,語氣猶如低緩的蠱惑:“還有……為我添上這杯茶的人,又是誰?”


    寧寧一怔。


    孟聽舟在鸞城裏無親無故,城主夫人的身份又極為敏感。若是雇傭陌生人貫穿整個計劃,極有可能被出賣或走漏風聲,從而提早引起駱元明的懷疑。


    以那位老兄的性格,一旦人證物證俱在,還沒等寧寧等人查出真相,她或許就已經梅開二度,成為又一個暴病身亡的城主夫人了。


    除此之外,最值得推敲的,還是宋纖凝為何會問起換魂術。


    她撞破駱元明以少女獻祭的秘密,且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之意,萬般不願與之為伍。宋小姐是個何等聰明的人,怎麽會猜不出來,駱元明心底殺機暗藏。


    而換魂術的用處……不正是金蟬脫殼,借屍還魂麽?


    寧寧凝視著眼前女人媚意天成的眼睛,遲疑道:“可店主分明說過,換魂乃舊時秘術,連他都並不知曉其中秘辛。”


    “換魂術隻是個途經。”


    孟聽舟笑得溫和,如同在極有耐心地循循善誘:“一個法子不行,不還有另外的麽?”


    另外的辦法。


    對啊。


    詢問換魂之術,說明宋纖凝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在防備駱元明,試圖為自己找到合適的脫身之法,而除卻換魂,最有可能瞞天過海的是——


    寧寧脫口而出:“龜息丹!”


    龜息丹可隱匿氣息、收斂吐納,若服用過量,甚至會識海受創,陷入長時間的假死狀態。


    而恰恰在城主府內,駱元明就準備了許許多多這樣的藥丸。


    如果當年的宋纖凝當真服用過這種藥,並由此陷入假死狀態……豈不是與她的“突然暴斃”恰恰相符麽?


    孟聽舟聞言勾唇,依舊保持著靠在船上的姿勢,身子微微後仰,掀開船篷外黑紗製成的薄帳,向內探進腦袋。


    從寧寧的角度看去,能望見她秀氣的脖頸與尖細白嫩的下巴,嘴角則是勾出了好看的弧度,唇瓣一張一合。


    身穿白裙的美豔女子聲線清朗,含了輕快的笑:“我就說吧,她一定能想到。”


    ……啊。她在對黑紗之後的那個人說話。


    仿佛有一道電流自脊椎劃過,寧寧聽見心髒撲通撲通的跳動聲。


    在短暫的時間凝固後,一隻瘦弱白淨的手從船內探出,輕輕掀開黑紗。


    然後猝不及防地,寧寧正對上一雙漆黑眼睛。


    宋纖凝。


    這個被所有人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於此時此刻,終於擁有了具體的模樣。


    她的長相溫雅秀美、貌如遠山,雖然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卻莫名讓人覺得心安,尤其朝寧寧勾唇微笑的時候,好似微風掠過水麵,勾起的一縷淺淺漣漪。


    “初次見麵。”


    她定定凝視岸邊的女孩,末了柔聲道:“我是宋纖凝,這次多謝寧寧姑娘。”


    “她當初服用大量龜息丹,讓駱元明誤以為暴斃身亡,雖然從城主府內脫了身,卻因為龜息丹的作用,接連在棺材裏昏睡了整整大半年。”


    孟聽舟笑道:“所幸後來還是醒了,我見到她時嚇了一跳——我出不了城主府,真正在一步步引導你們的,是她。”


    原來自始至終,這一直都是兩個人的故事。


    寧寧曾經猜中過那樣多的詭計,卻從未有哪一次如現在這樣心緒激蕩,沉默著整理一番思緒,才繼續沉聲問道:“如今鸞城事畢,不知二位以後有何打算?”


    “自然是行遍四海八荒,一路走一路修行,看遍八方風景,平盡世間不平事。”


    孟聽舟笑著望向宋纖凝,眼底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少年意氣:“我們昨夜定了何處來著?帝都、南平還是幽州?”


    宋纖凝笑得無奈:“是幽州。昨夜可是你迫不及待想去瞧一瞧,怎地今日就忘了?”


    寧寧一言不發地聽,心裏再清楚不過地知道,她與她們已經到了道別的時候。


    小船慢慢朝前方蕩去,一身白衣的孟聽舟彎著唇對她說:“多謝你,寧寧姑娘!”


    她說著頓了頓,把音量調整到更大聲:“裴寂對你很好啊——你們要加油!”


    寧寧的笑容和動作一起凝固。


    船上的兩道笑聲更加肆無忌憚了。


    盛夏的正午,一艘小舟破開河邊熱氣騰騰的水霧。


    漣漪層層蕩開,在無休止的蟬鳴與流水聲裏,響起女子清泠如玉的嗓音。


    “什麽?船夫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幽州?糟糕,我忘了買地圖——咱們應該向南還是往北?啊呀,哪邊是南,哪邊又是北?”


    然後是另一人清脆的笑,好似鈴鐺花碰撞在一起:“罷了,水往何處走,我們便往何處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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