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一直覺得, 自己的係統很不對勁。


    說它智能吧,每次都隻會在發布任務時叮咚一下,不但給出的劇情預測極度不靠譜, 而且似乎並沒有合理的評判標準, 哪怕她把劇情走歪了十萬八千裏, 也還是能順利通過。


    但說它傻吧, 就憑她和係統為數不多的交流來看, 雖然這玩意脾氣很差不愛理人, 但絕對具備一定的思維能力,能夠與人暢通無阻地溝通。


    不過當務之急並非揣測其中貓膩, 作為一個兢兢業業、對係統音深患ptsd的乙方,寧寧在聽見叮咚聲響後瞬間頓住,很快把注意力轉向腦海中浮現的字句。


    她對於原著的具體內容已經記得不甚清晰, 隻能依稀想起大致劇情。


    此時回憶起來,連寧寧本人也覺得十分驚異, 這本書分明不是她中意的類型, 自己當年卻能一字不漏全部看完。


    《劍破蒼穹》作為一部大男主向升級流作品, 全程重複著憋屈、升級與打臉的死循環,絕大部分劇情都是在秘境裏度過, 講述裴寂如何殺出重圍,以震驚整個修真界的速度飛升成仙。


    而此時出現在她腦海裏的,正是第一輪法會結束後的劇情。


    按照原著走向, 裴寂身為寧寧水火不容的死對頭,自然不可能與她一同闖蕩秘境。


    他一向獨來獨往、行事狠戾果決, 於秘境之中斬獲無數令牌,一時間風頭大盛,引來諸多仙門長老青睞。


    這種時候, 自然就輪到了她這個惡毒女配出手。


    原著那位寧寧從小生活在萬眾矚目的光環之下,立誌要在法會中拔得頭籌,卻沒想到所有風頭盡數被裴寂搶去,自己沒能激起絲毫水花。


    她早就對這個便宜師弟積怨已久,心中憤懣直至今日全部爆發,在裴寂療傷之時闖入房中,不但言語羞辱一番,還摔碎了他療傷用的仙泉。


    言辭之惡毒,行為之凶悍,堪稱□□拌辣椒,又毒又辣。


    這下完蛋了。


    寧寧越看越覺得膽戰心驚,神識停留在最後一段話上。


    [藥瓶破碎的脆響好似刀刃劃過耳膜,裴寂冷眼與她對視,漆黑瞳孔中暗潮湧動,盡是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


    真是每個字都叫人無比窒息,她還在猛掐人中深呼吸,就聽見耳邊冰冷如小布丁冰棍的係統提示音:


    [請宿主盡快完成任務,按照既定劇情念出台詞,並摔碎仙藥。]


    寧寧這番怔愣很快被裴寂察覺,靠坐在床的少年輕抬眼睫,極快望她一眼後,眸光稍黯地伸了手,從床頭拿起裝有仙藥的瓷瓶。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上藥之事,我可以自己——”


    他的聲音很低,說話時藏好了所有情緒,與平日裏淡漠陰沉的口吻沒什麽區別,唯有尾音像條下垂的小尾巴,莫名有幾分失落。


    “不、不是的。”


    寧寧心裏又煩又亂,想不出合理解釋的辦法,偏偏係統還在用報喪一樣的語氣狂數倒計時,她情急之下隻得破罐子破摔,念出腦海裏給出的第一句台詞——


    “就算奪得法會第一輪的魁首又如何?不也是個難堪大用的廢物。”


    ……嗯?


    等等,好像不太對勁。


    之前時間緊迫,寧寧隻來得及把所有台詞大致瞟上一眼,並不知曉每句話的具體內容。


    如今親口念出第一句,才愕然想起來:


    不對啊,由於劇情走得一塌糊塗,連親作者都認不出來,這次秘境試煉的第一名,好像由裴寂變成了她本人。


    那這句台詞是……我罵我自己?


    裴寂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蹦出這種話,目光裏溢出稍許困惑與遲疑。


    寧寧努力收好心底的錯愕,渾身僵硬地移動神識,來到台詞第二句:“哪怕之前風頭再盛,如今卻靈力大損、什麽也做不了——你身上的傷,一定很痛吧?”


    不對勁,這個走向不對勁。


    明明這些全是無比惡毒的台詞,可一旦換了主語……為什麽忽然變得像是瓊瑤劇裏的告白啊!


    尤其是那句“一定很痛吧”。


    如果處在原文兩人勢同水火的語境裏,這五個字念出來的效果絕對炸裂,配合一聲陰陽怪氣的冷笑,那叫一個無情嘲弄,分分鍾就能吸引來自裴寂的全部仇恨。


    可現在……倒像是她在斥責自己無能為力,沒辦法為他好好治療。


    才才才不是呢!垃圾係統毀人清白!這樣把台詞念出來,好像她對裴寂懷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她明明一點也不擔——


    好吧。


    雖然她的確有那麽一丟丟擔心,但真的隻有一丟丟。


    寧寧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某天念出惡毒女配台詞的時候,羞到耳廓通紅。


    “寧寧寶貝,何至於此啊!”


    承影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就差流下兩行屬於老母親的眼淚:“裴小寂,快去安慰她啊!怎麽會有這麽善良的女孩子,居然因為無法保護你而如此自責……我的心快要化掉了嗚!”


    它說著望一眼床前的小姑娘,隻見寧寧神情複雜、耳朵泛著淺淺粉紅,心裏更是一軟。


    看她那破釜沉舟般的神色,能夠說出這番話,一定用去了渾身所有的勇氣,好青澀,好可愛,好令人感動。


    如果寧寧能聽見它的聲音,承影一定會扯開嗓子大聲告訴她:“乖寶別自責!裴寂那臭小子不值得!作為法會第一名,你就是最棒的!”


    寧寧從一個深淵踏入了另一個地獄,強忍著臉龐爆紅的衝動,繼續往下麵看。


    之前那幾句話,還勉強能在陰差陽錯之下讓人產生誤會,然而接下來的劇情卻徹底沒法圓了。


    原主的一番冷嘲熱諷遭到裴寂的反唇相譏,一時怒上心頭,徑直從門口衝進屋內,奪過桌上仙泉狠狠摔在地上。


    最為致命的是,她還當著裴寂的麵,無比直白地喚了一聲“魔界邪祟”。


    寧寧覺得要完。


    她一個頭兩個大,眼看裴寂手握瓷瓶望著她發呆,暗自一咬牙,連聲線也不自覺變得有些啞:“把它給我。”


    裴寂並不知曉她的內心糾結,聞言沒做多想,將瓶子遞上前。


    “奇怪。裴小寂,你覺不覺得……寧寧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承影細細打量她的神色,若有所思:“從不久前起,她就一直盯著這仙泉看。”


    裴寂自然察覺了這個貓膩。


    自他從床頭拿起瓷瓶,寧寧的目光便越發沉鬱,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卻總是欲言又止。如今她接下了瓶子,更是一言不發盯著內裏的仙藥,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從未見過她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


    正當疑惑間,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不過是魔界邪祟——”


    魔界邪祟。


    他曾經在無數人口中聽見過這四個字,卻從未想過,這個詞語會由她親口說出。


    此處唯有他們兩人,寧寧隻可能是在指他。


    裴寂心跳一滯,右手緊緊攥進床單。


    而跟前的小姑娘垂下視線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氣後繼續道:“怎敢在十方法會造次!”


    然後是嘩啦的刺耳聲響。


    寧寧摔破了盛有仙泉的瓷瓶。


    房間昏暗,四下幽謐。


    陶瓷刺耳的碎裂聲與泉水傾灑在地的淌動聲一並響起,如同鋒利刀刃刺穿寂靜。


    隨之響起的,還有一道淺淺抽氣聲。


    這回不僅是裴寂,連寧寧也驚愕萬分地愣在原地。


    她按照係統提示,根據原有劇情摔碎了瓷瓶,可在瓶身碎裂的刹那,狂湧而出的卻並非仙泉。


    那液體無色無味,從外看不出絲毫端倪,濺射到她小腿的時候,卻如同腐蝕性極強的硫酸,在頃刻之間迸發出難以忍受的滾燙熱度。


    隨即傷口之上魔氣四溢,淺淺黑霧好似無形的小蛇,伴隨著刺骨疼痛深入肌體。


    “不好,仙泉被人替換了!”


    承影收斂笑意,驚呼出聲:“裴小寂,快去——”


    還沒等它把一句話說完,便見裴寂翻身下床,不由分說地把寧寧打橫抱起,放在他方才靠坐的床上。


    寧寧的整個腦袋都是懵。


    原著裏可從沒提起過這一茬,她理應摔了瓷瓶後大搖大擺離開房間,然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魔氣——


    還真是魔界邪祟啊。


    所以仙泉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種玩意兒啊!


    她疼得無法思考。


    於是寧寧放棄思考,以葛優癱的姿勢歪頭靠在床上,在與裴寂短暫的視線相交後,似是突然想起什麽,抬手捂住整張臉龐。


    “你你你別看我!”


    她說話時忍著痛,好不容易把渙散的意識重新聚攏:“我現在的表情肯定很——嘶!”


    承影心疼得厲害,渾身哆哆嗦嗦:“我的天哪,若非寧寧察覺那仙泉有異,你豈不是完蛋了?究竟是誰換掉了仙泉?”


    難怪她之前會一直盯著仙泉瞧,難怪她會露出那般複雜的神色,也難怪,寧寧會脫口而出“魔界邪祟”。


    這瓶子裏裝的壓根不是救命靈藥,而是被魔氣浸染的劇毒。


    裴寂麵色冷然,從儲物袋裏拿出自行備好的傷藥與棉布,輕輕掀開她裙擺。


    少女的小腿纖細修長,此時卻被灼出道道殷紅血口。他強行壓下心頭瘋長的殺意,握著藥瓶的指節生生發白。


    寧寧捂著臉,在一片漆黑裏,察覺有什麽軟軟的東西輕輕拂過傷口邊緣。


    她疼得厲害,因為不想讓裴寂見到自己橡皮泥一樣扭曲的五官,隻把手指間張開小小的縫隙,在夾縫之間悄悄看他。


    他好像有些生氣,眉頭鎖得很緊。


    可眼神裏又分明夾雜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同暴風之夜,深海之中浪潮狂湧。


    裴寂的手指在微微發顫。


    寧寧聽見他的聲音,喑啞低沉得快要聽不清晰:“……為何幫我?”


    她茫然一愣:“什麽?”


    “你不必待我至此,我——”


    他的眉宇間盡是陰鷙戾色,並非對她,而是對自己。


    那幾個簡簡單單的字句在舌尖碾轉不定,等終於說出口時,莫名帶了自暴自棄的厭意:“我沒什麽能給你。”


    裴寂是真的不明白。


    他孤僻陰沉、出身卑賤,其他人要麽敬而遠之,要麽毫不掩飾地對他加以嘲弄諷刺,唯獨寧寧不同。


    她從來都是笑著接近他,像對待身旁所有人那樣。


    哪怕他沉默寡言、口舌笨拙,常常寧寧說了一堆話,卻隻能生硬地回上幾句,她也未曾有過不耐煩的時候。


    至於那個夜晚的牽手、那些倉促之間的擁抱,還有今日她所說的那些話——


    為什麽總是幫他,為什麽要對他這樣好。


    裴寂想不通。


    就像他也不懂,為什麽會在見到寧寧受傷之後,心煩得快要發瘋。


    “想知道原因呀?”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耳邊忽然響起屬於她的聲音。


    寧寧的聲線婉轉清越,因噙了笑意,平添出幾分平易近人的嬌憨,當裴寂聞聲抬頭,居然正對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眸。


    為了方便往小腿上藥,寧寧是彎著膝蓋坐在床上。


    此時她身體前傾,下巴抵著手臂,雙臂則環抱在膝蓋上,一瞬間便距離他格外地近,唇角輕勾笑起來時,頰邊浮起淺淺梨渦。


    “我才不想要你的什麽東西呢。”


    寧寧說:“你會對自己討厭的人好嗎?”


    他搖頭。


    “這就對啦!與之相對地,如果當真想要對一個人好,那一定是因為——”


    裴寂神情漠然地抿了唇,隻有他自己知道,胸腔之下的心跳已經快得發狂。


    他聽見寧寧說:“因為喜歡啊。”


    承影憋住聲音,笑得無聲無息,整個靈體裹成一個球。


    “你、你看啊。”


    她似乎因為“喜歡”這兩個字有些害羞,把下巴輕輕埋進手臂裏。


    “世界上的喜歡分為很多種,親情、友情、師生情,還有我們倆之間的同門情——我可不會隨隨便便對身邊的師兄弟親近,之所以願意幫你,隻因為你是裴寂。”


    心底的暗潮織成隱秘卻洶湧的情思,裴寂因為最後那幾個字徹底怔住,黑眸之中烏色漸深。


    “是你先問起我,千萬不要說我肉麻啊。”


    腿上的傷口還在疼,寧寧卻強迫自己忍著痛,繼續淡笑出聲。


    裴寂眼底的自厭再明顯不過,她看過原著,知道他從小到大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被母親厭棄、被同門孤立,沒有願意認同他的人出現在身邊,接受到的所有價值觀都在陳述著同一個共識:他是個血脈不純、不應該出生的怪物。


    他一定打從心底厭煩著自己,所以才會將自己與世界隔開,一心癡迷劍道。


    唯有在練劍的時候,不用去分心顧及其它。


    寧寧想拉他一把。


    即便她力量微薄,在他心底根深蒂固多年的認知也沒辦法被輕易改變,可她還是想要告訴裴寂。


    “裴寂比其他很多很多人都好嘛。”


    寧寧說:“如果你能開心,不需要任何謝禮,我也會覺得很開心的。”


    這是在夢裏都不會出現的言語。


    裴寂有些呼吸不上來。


    或許是因為心髒跳得太快,也太劇烈的緣故。


    她怎麽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的話。


    少年默不作聲,因發帶鬆散,淩亂長發靜靜垂落在眼前,遮蓋瞳孔中烏雲般漸漸騰起的不知名情緒。


    陌生卻強烈的感情如同藤蔓瘋長,一圈圈纏繞在心口上,之前的那個問題,裴寂似乎有了答案。


    關於他為何會因為寧寧受傷而心煩意亂。


    有某種異樣的、從未有過的感覺自心底破土而出。


    他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


    “嗚哇——疼疼疼!輕點輕點!”


    “……我還沒碰到傷口。”


    “等等等等!還是我先來幫你換藥吧!肩頭這兒又流血了——咱倆這算什麽,傷殘人士互幫互助?”


    這回裴寂應答的語氣格外重:“同門情誼。”


    素問堂穆長老趕來客棧的時候,發覺裴寂的房門虛掩,沒有關。


    他知曉這是特意為自己留的門,正要敲門,卻從敞開的微小縫隙裏,見到了房內的景象。


    裴寂關了窗紗,室內流淌著水一樣輕柔的薄光。身形瘦削的少年筆直坐在床頭,身上已經換好了紗布,而在床鋪之上,躺著一個似曾相識、已經悄然入睡的女孩。


    他認出那是玄虛劍派的寧寧。


    由於裴寂背對著門口,穆長老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態,隻知道對方一言不發守在床頭許久,好幾次想要伸手去觸碰,卻都遲疑著收回動作。


    恰有微風拂過,吹動窗紗的瞬間,也送來傾瀉而下的光。


    在一瞬的柔光中,他見到裴寂輕輕躬身,小心翼翼低下了頭。


    ——那個向來殺伐果決、渾身戾氣的少年劍修頭一回做出了類似於臣服的姿勢,悄無聲息地俯身,安靜垂下眼睫。


    他的眼眸一片漆黑,緊抿的薄唇卻泛著桃花般的淺紅。


    在悠然淌動著的微風與陽光裏,裴寂無比虔誠地,輕輕吻在女孩纏了繃帶的小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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