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崖頂不遠的密林裏, 有條盤踞而過的河流。


    裴寂立在河道中央,任由蔓延的魔氣如同墨汁浸在身旁。水流極緩,攜來潺潺若琴音的水聲, 與哀泣般的幽然獸鳴。


    與其他幾人相比, 他的運氣實在糟糕, 剛睜開眼便置身於魔息肆虐的獸潮。


    被困煉妖塔的魔獸向來修為不低, 一旦群聚而起, 就更是難纏。他硬生生憑借一把劍殺出重圍, 在意識即將渙散的時候,遇見了白曄與永歸。


    他們說, 在不久之前見過寧寧。


    她與孟訣師兄一並去了崖頂,到現在仍未歸來。


    裴寂身懷魔族血脈,較之正統修真人士, 能更為清晰地察覺周遭魔氣。


    此地黑霧氤氳,尋常人看不出貓膩, 他卻能明明白白地感知到, 越往上走, 籠罩的死氣越強。


    他憂心寧寧遇上危險,因而拒下永歸先行療傷的提議, 執意前往崖頂與她會合。


    少年念及此處,黑眸中陰翳漸濃,自喉間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


    結果卻見到寧寧不顧自身安危, 一把將孟訣推開。而那位光風霽月的大師兄把她護在身後,抬手抹去女孩臉上被濺射的血跡。


    “寧寧不必舍身救我, 兄長必護你此生周全。”


    ……哈。


    此生周全。


    漫至腰身的河水冰涼,偶爾隨波蕩起,舔.舐在被利爪撕裂的傷口上, 惹來鑽心透骨的劇痛。


    裴寂對此無動於衷,輕垂了眼睫,伸手自河裏盛起一捧清水,發狠般按在小腹上的血痕。


    他褪了上衣,血與水混合著淌下來,把身側的河水染成暗紅色澤,恍如朱砂層層暈開。


    這會兒手掌按在傷口上,雖名為“清洗”,卻毫不猶豫地狠狠發力,那塊皮膚更加血肉模糊,血止不住地往外湧。


    隻有這樣的劇痛,才能讓他從幾近混沌的神智裏,尋回些許清明意識。


    更何況他早就習慣如此,無論裴寂還是旁人,沒有誰會在乎。


    “裴小寂,你瘋了?”


    承影在識海中狂跳不止,語氣裏罕見地帶了幾分薄怒:“你吃醋就吃醋吧,犯得著這樣折騰自己?快給我停下!”


    暮色裏的少年抿起薄唇,黯聲應它:“我沒——”


    說到一半,自己先停了口。


    他沒有否認的底氣。


    當看見孟訣朝她一步步靠近,手指拂過寧寧臉頰的刹那,裴寂清楚感受到了自內心翻湧的情緒。


    胸口發悶發酸,平白無故生出許多委屈和氣惱,隻想倉惶地移開視線,仿佛站在那裏都成了種折磨。


    即便不願承認,但那分明是赤.裸的嫉妒,如同蝕骨焚心的烈焰,灼得他快要魔怔。


    裴寂輕輕吸一口濁氣,手指途經肩頭帶血的裂痕,不自覺愈發用力,眸色更深。


    大師兄行如冰壺秋月,品性、劍術與地位皆是一流,哪怕那般親密地直抒胸臆,麵上也不見分毫懼色。


    也因此,孟訣能直言不諱告訴寧寧,護她一世周全。


    可他能麽?


    不久前還有人將他療傷用的仙泉換作毒水,甚至傷及寧寧,在她小腿之上灼出血痕。


    他的身份如此低劣不堪,頂著“魔物”的頭銜永生無法擺脫,即便無人在明麵上刻意針對,卻難掩暗潮之下的鄙夷與排斥。


    除了劍術,裴寂未曾追求過其它什麽東西。


    除了劍術,自出生起便倍受憎惡的少年心知肚明,他也配不上別的什麽東西。


    更何況是那樣明亮且溫暖的寧寧。


    他真是沒用。


    英雄配美人,所有故事裏都這樣寫,倘若寧寧當真與師兄在一起,那也是情理之中。


    隻要一想到這個結局,裴寂的心口就空落落地發疼。


    虧他還帶著滿身傷來找她,她卻一句話也沒說,隻顧著站在孟師兄身旁,一點都……


    一點都不在意他。


    他心煩意亂,委屈和煩悶全都無從發泄,隻能一遍遍擦拭身上的血漬,卻因為太過用力,導致傷口更加嚴重地迸裂開。


    承影大呼小叫,氣得不行,吭哧吭哧的喘氣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不知怎麽,突然在某個瞬間沒了聲息。


    裴寂心有所感,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睫。


    身著素色紗裙的少女站在岸邊,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不悅地皺了眉:“你就是這樣清理傷口的?”


    她此時……不應正與孟師兄待在一起麽?


    裴寂有些發懵,順著她視線所望的方向輕輕一睨。


    恰好是他胸前。


    神色陰鬱的少年略一停頓,旋即整個身體向下壓低,將胸膛盡數沒入水中,隻露出修長脖頸與蒼白麵龐。


    裴寂把聲音繃得很冷,桃花眼裏迅速籠上一層薄冰:“你來做什麽?”


    承影不屑冷哼。


    讓這小子對它愛搭不理,現在好了,克星來了,該有好戲看了。


    瞧他那副令人作嘔故作姿態的模樣,麵對寧寧似乎還挺拽。


    也不知道是誰委屈得幾近爆炸,在心裏一遍又一遍想,她為什麽不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裴寂身上遍布抓痕與咬痕,寧寧看得直皺眉,本想義正言辭教訓他幾句,話到嘴邊,卻不爭氣地軟下來:“這樣很難受吧?你先上岸,我幫你。”


    裴寂的目光有片刻閃爍,但很快消匿無蹤:“……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他從前可不會用生澀僵硬的語氣講出這種話。


    像在賭氣鬧別扭。


    寧寧隔著迷蒙的黑霧遙遙望他,沒說話。


    裴寂極白,細雪般的膚色在暮光中尤為明顯,因發帶被取下,烏發有如瀑布淩亂散開,傾瀉在淌動的河水上。


    視線再向下,能見到他脖子的一道細長紅痕,自鎖骨攀附而上,被濕濡發絲遮掩大半。


    無論裴寂擁有多麽淩厲冰冷的目光,都難掩這份異樣的美感,更何況少年的眼眶不知為何隱隱發紅,在冷白肌膚的映襯下無處可藏。


    寧寧心口有些燥,下意識抿了抿唇。


    她看出裴寂不高興。


    他為什麽會不開心?之前在謝逾的浮屠境裏,裴寂不是好好的嗎?要說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


    寧寧半開玩笑地想,難不成是因為她和孟訣鬧的那場烏龍?


    她本來是帶了幾分調侃地從腦子裏冒出這個念頭,然而想著想著,卻漸漸品出了點兒不對勁。


    按照永歸小師傅與白曄的敘述,裴寂既然能頂著傷口上山來尋她,就說明他在來到崖頂之前並未置氣。


    要說唯一能有什麽引火索,似乎真的隻剩下她與孟訣的那番互動。


    難道說,裴寂是因為她舍命救下孟訣、被後者近身擦去血跡,所以才感到不開心?


    ……不會吧。


    這個設想似乎有些過於大膽。


    它究竟意味著怎樣的情愫,分明是那樣不言而喻。


    寧寧想,她一定臉紅了。


    僅僅因為某個天馬行空的念頭,真沒出息。


    她看著前方雙目微紅的少年,毫無預兆地感到心慌意亂,想起裴寂身上的斑斑血跡,隻得再度澀聲開口:“你……先上岸。”


    寧寧說罷一頓,見他沒做反應,把聲線揚高一些:“你要是不上來,我就下去。”


    這句話果然有用。


    河水冷如冰屑,裴寂定然不會讓她置身於滾滾水流,稍作停頓後倏然起身,趟著河水緩步上岸——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拿她毫無辦法。


    伴隨著嘩啦水聲,寧寧終於看清他此時的模樣。


    霧氣一筆一畫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影,黑發被河水浸透,濕漉漉貼在他未著片縷的手臂與腰間。


    寬闊的頸肩線條流暢,向下則是淌著血的胸膛與小腹,腰身勁瘦,蒼白得過分。


    裴寂感受到她的視線,身形顯而易見地陡然一僵,低垂了眼睫,死死盯在河麵上。


    他、他幹嘛要這麽害羞啊!


    這本應是再正常不過的場景,卻因裴寂這個回避的動作籠了層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息。


    寧寧本來就有些緊張,如今更是覺得一股熱氣往頭頂衝,渾身僵硬得動不了。


    他這樣……襯得她像是對美色圖謀不軌的惡人一樣。


    寧寧輕輕吸了口氣。


    雖然她的確有被誘惑到。


    等裴寂上了岸,最初那股別扭的勁兒便悄無聲息消散許多。寧寧讓他坐在河邊,從儲物袋拿了塊手帕。


    “我聽白曄他們說,是你放心不下,執意要來崖頂找我和師兄。”


    寧寧垂著腦袋,將浸了水的手帕在他脖子上輕輕擦拭,裴寂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纖長的漆黑睫毛。


    像扇子一樣,隻需要輕描淡寫地一動,就能把他心口戾氣盡數扇去,隻留下零零星星的酸澀。


    她真是狡猾,明知他打定主意獨來獨往,卻總會在這種時候一步步靠近,讓他連氣惱都做不到。


    “可這樣一來,你身上的傷口不就全部惡化了嗎?”


    寧寧全神貫注地拭去血跡,用指尖點了點那道傷口旁的側頸:“是不是很疼?”


    裴寂搖頭,悶聲反問她:“孟訣師兄呢?”


    問完就覺得後悔,怎麽會講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


    “怎麽。”


    寧寧笑了:“難道比起我,你更想見他?”


    她說話時抬了頭,順著少年硬朗的下頜線條,一直望上他漆黑的眼瞳。


    裴寂的眼眶還是有些紅,瞳孔則染了淺淺血絲,映著眼尾淚滴一樣的小痣,顯出與平日裏截然不同的迷離與狼狽。


    他語氣幹澀地開口,淺粉的唇瓣脫了色,單薄如紙:“不是。”


    停頓須臾,又啞聲道:“我隻想見——”


    他分明隻想見她。


    可寧寧不會知道。


    裴寂聽見她的一聲輕笑。


    寧寧沒有追問被他藏起來的那個字,一邊繼續擦拭血跡,一邊緩聲問道:“你為什麽不高興呀?”


    她用了故作疑惑的、噙了笑的語氣,沒有抬頭看他:“是不是因為我?”


    裴寂沒做多想地應答:“不是。”


    “真的?”


    寧寧低聲道:“我還以為被你討厭了。”


    隔著一層薄薄的手帕,裴寂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軟的觸感,劃過傷口時又癢又麻,牽引著尖銳的疼痛。


    疼痛本應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感覺,卻因她的觸碰,讓他幾乎上癮。


    裴寂斂了神色,深吸一口氣:“我不會討厭你。”


    他口舌笨拙,卻努力想要同她多說幾句話,被傷口上一道刺骨的涼意惹得輕輕一顫,聲線更加喑啞幾分:“無論如何,我都不討厭你。”


    寧寧沒有立刻應聲。


    她似是在心裏斟酌了半晌措辭,嗓音像碰撞的鈴鐺那樣清脆響起來:“那……你喜歡和我說話嗎?”


    她說話時指尖用力,在他小腹上的齒痕旁輕輕轉了個圈。


    疼痛像蔓延的火苗,裴寂下意識咬牙,不發出羞恥的聲音。


    他像是投了降般無可奈何地答:“……喜歡。”


    這兩個字被無比生澀地念出來,讓少年的耳根染上灼目粉紅。


    耳邊又響起寧寧的聲音:“牽手呢?你也喜歡嗎?”


    裴寂渾身緊繃,僵硬得有如雕塑。


    他的聲線同樣生硬沙啞,仿佛與耳根一樣,滾滾發燙:“嗯。”


    “喔。”


    她低著頭問:“擁抱呢?”


    她步步緊逼,吐出的每個字都壓在他心口上。


    裴寂無路可退,故作鎮定的嗓音不自覺地發顫:“……喜歡。”


    寧寧停了好一會兒。


    關於裴寂為什麽會不高興,關於他藏在心裏未曾出口的秘密,她似乎什麽都明白了。


    坐在河邊的女孩兀地抬頭,視線與他匆匆交錯。


    她的麵上湧著緋紅,嘴角卻掛著笑,一言不發地伸出左手,握住裴寂右手凸出的手骨。


    他看見寧寧再度低頭。


    在中指的指節上,突然覆上一層柔軟的陌生觸感。


    那是少女單薄的嘴唇。


    裴寂前所未有地慌亂不堪,心口有什麽東西轟隆隆炸開,大腦一片空白。


    而她垂著腦袋,看不見神色,仍是用清淺的語氣問:“這樣呢?”


    他無路可退。


    心髒瘋狂叫囂,血液滾燙。


    裴寂指尖輕顫,喉頭不自覺上下滾落,到頭來居然隻懵懵說了句:“血,髒……”


    這兩個字沒說完,就遲鈍地懸在喉嚨裏。


    寧寧欺身上前,帶著梔子花香氣,不由分說吻在他耳垂。


    她的聲音貼在他耳畔,像一陣暖洋洋的風輕輕掠過,止不住的戰栗有如電流,自耳根飛速蔓延,席卷全身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髓。


    寧寧用極輕極輕的音量說:“那……這樣呢?”


    裴寂的耳朵肉眼可見變得通紅。


    紅得好像隻要再稍稍一撩撥,就能滴出殷紅的血。


    可愛到犯規。


    “裴寂。”


    寧寧笑意更深,後退一些看著他的眼睛,頰邊漾出兩個淺淺梨渦,聲線裏仿佛浸了梔子花的甜,讓他不由自主意亂情迷,無法抵抗。


    心動得難以抑製。


    她的聲音同劇烈心跳一並響起,裴寂聽見一聲笑:“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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