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睜開眼睛時, 見到無邊際的黑暗。


    因靈樞仙草導致的劇痛在此刻消弭無蹤,整具身體輕盈得過分。


    她茫然環顧四周,待得雙眼漸漸熟悉當前景象, 在不遠處的角落裏, 隱約見到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身影。


    寧寧穩住渙散的意識, 一步步向前。


    離得近了, 那道模糊影子終於慢慢清晰, 被暗色勾勒出大致輪廓。


    那竟是個瘦弱不堪的男孩, 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把身體縮成一團。


    她聞到濃鬱血腥氣, 還有地底潮濕的灰塵味道。


    暗不見天日的空間、地下室、鮮血。


    寧寧似乎明白,如今的自己正置身何地。


    裴寂遭到魔氣反噬,不得已陷入心魔之中, 而她神識脆弱,自是難以抵禦魔息侵蝕。


    這裏應該是他的心魔。


    蜷縮在地麵的男孩微微一動, 寧寧俯了身子, 低頭看他。


    這處地窖四處密閉, 沒有絲毫光線透進來,好在修道之人五感靈敏, 她才得以將跟前景象盡收眼底。


    原來小時候的裴寂這麽瘦。


    他如今身上沒多少肉,之前與她擁抱的時候,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脊背嶙峋的骨骼, 不過好在三餐協調、靈氣充裕,不至於顯得太過消瘦。


    但這個丁點大的男孩不同。


    他被一件破舊單薄外袍勉強遮住, 露在布料外的身體瘦弱得不可思議,像是在骨頭外包了層蒼白的皮。


    更何況皮膚上還有那麽多綿延的傷疤,一道接著一道, 暗紫連著殷紅。


    這該有多疼啊。


    這是他童年時期的記憶,裴寂看不見她。


    可寧寧卻能見到他的模樣,臉上像是被扇過耳光般高高腫起,長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裴寂一定很害怕。


    即便是她,置身於如此昏沉的場景都會不自覺感到恐懼,更不用說傷痕累累、年紀尚小的他。


    所以在此之後,裴寂才會那樣怕黑。


    一道鮮血自男孩手臂無聲下淌,寧寧看得心口發悶,下意識想要伸手為他拭去,指尖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


    過往的記憶無法被更改,在這間昏暗不見天光的地窖裏,沒有人能幫他。


    正值此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吱呀聲響,寧寧轉身望去,見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來者是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原著裏很少提到裴寂的母親,在其他人的記憶裏,這個幾近瘋魔的女人同樣未曾留下任何痕跡。細細想來,能記得她的,似乎隻有裴寂。


    寧寧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眯起眼睛,抬眸打量逐漸朝這邊靠近的女人。


    她的皮膚毫無血色,蒼白得稱得上“詭異”,長發胡亂披散在肩頭與後背,一雙染了血絲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圍籠著鬱鬱的灰黑色澤。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瞧出幾分曾經風華絕代的模樣。


    “裝死做什麽?給我起來!”


    她背對光線站立,眼神裏盡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之色,說話時上前一步,右腳踹在男孩細瘦的腰腹。


    裴寂痛極,身體條件反射地向後瑟縮,卻咬著牙沒發出痛呼或求饒,長睫飛快地上下閉合,從喉嚨裏發出一道破碎的嗚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寧寧終於看清他的眼神。


    兒時的裴寂尚未學會用戾氣把自己渾然包裹,烏黑圓潤的瞳孔中滿含著茫然水霧,長睫之下見不到絲毫光彩,唯有極致的痛苦與麻木。


    他在努力維係所剩無幾的自尊。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讓女人感到無法遏製的憤怒。


    “這種眼神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也看不起我!”


    她如同發了狂,恨意從眼底滿滿當當溢出來,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一邊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漬浸成一綹綹的黑發,將他不由分說往上提:“謝逾……你也和謝逾一樣對不對!你們都該死,魔族餘孽!”


    緊接著便是耳光的脆響。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過頭,本就腫起的側臉紅得幾欲滴血。


    寧寧眼眶一熱,心都快碎掉,卻隻能渾身僵硬站在一邊,什麽也做不了。


    “都怪你們,全是你們的錯!”


    她聲線沙啞,整個脊背都在劇烈顫抖,麵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從口中吐出無比惡毒的字句:“恨我嗎?你該慶幸有我陪著你……知道當今的魔族是怎樣的境遇麽?人人得而誅之,恨不得挫骨揚灰!”


    空蕩狹窄的地窖裏回蕩著屬於她的聲音。


    如同來自深淵的幽魂,不著痕跡充斥在每一處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你懷有這樣的血脈,這輩子都別想過好日子,也隻有我願意收留你,出了這屋子,你還能往何處去?”


    她將指甲深深陷進裴寂脖子,男孩麵色慘白地皺起眉頭,耳邊是親生母親好似癲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當誅……有誰會在乎你、有誰會接近你……惡心的東西!”


    直到最後,她已經將他當作了謝逾。


    城防被破、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個女人就算有心複仇,可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她哪能輕易做到。


    萬幸,她還有懷有那人的骨肉。


    ——那個日複一日,長得越來越像謝逾的男孩。


    這是她的報複,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無處發泄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無能。


    寧寧到後來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卻始終一言不發與她對視。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無知,更多則是倉皇無措的刺痛,有什麽東西悄無聲息地碎開,化作破裂的陰翳,四散在他瞳孔深處。


    他還那樣小,被關在地窖許多年,對外界所知甚少,唯一能接觸到的信息來源,隻有娘親每日說的話。


    裴寂就是在如此深沉的惡意裏,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那些怨毒的詛咒與辱罵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覺得,自己是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怪物。


    原來比起這個女人,他最為厭惡的,是自己。


    寧寧半闔了眼睛,不願去看裴寂身上越來越多的血痕與傷疤,卻又忍不住將視線流連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發澀。


    她知道接下來的劇情。


    後來待他娘親重病身亡,裴寂沒了枷鎖,開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闖蕩。他對外界一無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時身體裏的魔氣無法控製,常在深夜被滿頭冷汗地痛醒過來。


    直到陰差陽錯,拜入玄虛劍派。


    從此少年學會讓自己置身事外,不與任何人有所牽連,以冷然戾氣作為難以破開的繭,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起來。


    所以裴寂才總是那樣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樣。


    自幼時起就占據內心的卑怯與自厭將他牢牢禁錮,裴寂不懂得如何與旁人相處,更不覺得會有人願意接近他。


    這是裴寂的心魔。


    歇斯底裏的咒罵猶然回蕩在耳畔,毫無征兆地,眼前畫麵忽然一黯。


    女人與男孩都於瞬息之間不見蹤影,寧寧不明白發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周遭景象。


    四周又成了最開始的那片昏黑,黑暗無邊無際,在整個空間內肆意蔓延伸展,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也正是在這時,寧寧見到一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裴寂定定立在不遠處,神色冷淡注視著她,觸碰到寧寧的視線時,鬱鬱皺了眉。


    好奇怪。


    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帶了點淺淺的厭煩,與他平日裏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寧寧上前一步:“……裴寂?”


    他的眼底比周遭黑暗更深,淡聲開口時,語氣裏攜了嘲弄諷刺的嗤笑:“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費苦心。”


    什麽不管用,什麽煞費苦心?


    寧寧沒反應過來,又聽他繼續道:“幻象與人……終究不同。”


    哦,原來他以為她是心魔產生的幻影。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這個笨蛋!她和她自己哪來的不同!


    他的模樣冷漠又正經,寧寧好氣又好笑,心裏湧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順著裴寂的意思問:“哪裏有不同?”


    黑衣少年抿了唇,雙目猶如波瀾不驚的古井,皺著眉看她。


    “她……”


    他喉結輕輕一動,聽不出語氣裏蘊藏的情緒:“她不會到這裏來。”


    此地是他心魔深處,裴寂心知肚明。


    失去意識之前,他親眼見到寧寧頭也不回地離開,徑直奔往崖頂的一株靈植。他雖然認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護在近旁,想必品階極高。


    當他與黑蛟纏鬥,便有了采摘靈植的絕佳空檔。


    說不清見到寧寧轉身離去時,心裏究竟是怎樣的滋味。酸澀、陣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盡管不願承認,可他難過委屈得快要爆炸。


    “你怎麽覺得她不會到這兒來?”


    寧寧揚了揚下巴,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地朝他靠近,視線則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視他漆黑的眼瞳。


    好凶,好不耐煩,好像跟她多講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裴寂他麵對別人的時候,都是這種態度嗎?


    “此地凶險,”好在他雖然沒有耐心,卻還是低聲答,“沒人會在靈力盡失之時,擅闖他人心魔。”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語氣。


    “話可不能這麽說,你怎麽知道她怎麽想的?”


    寧寧簡直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邁,徑直走到他麵前:“如果有呢?”


    她開口時仰了頭,杏眼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攜了點輕微的不滿,更多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周流動的氣息忽地一滯。


    裴寂怔怔看著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氣倏然褪去。


    少年烏黑的眼瞳暗雲翻湧,因蒙著層輕柔水霧,看不清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情愫。


    可那份情感如此強烈,即便沒有任何動作與聲響,也能從眼中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他帶了不確定的語氣,嗓音突然變得喑啞,一字一頓地出聲。


    “……寧寧?”


    寧寧本想繼續板著臉,卻沒忍住心口一動,彎著眼噗嗤笑出聲。


    她這一笑,裴寂就全明白了。


    寧寧居然當真入了心魔,在靈力所剩無幾、神識極度脆弱的時候。


    可她是如何打破他身旁那層濃鬱魔息的?她分明——


    裴寂的身形兀地頓住。


    一些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記憶,在混沌識海中悄然浮現。他想起少女唇邊殷紅的血跡,還有那道破開黑霧的白光。


    在他深陷無盡煉獄之際,有人以劍劈開層層魔息,渾身是血、虛弱不堪,卻也無比堅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自小便畏懼黑暗。


    而她帶來無邊亮色。


    心髒開始劇烈跳動,裴寂凝視著女孩含笑的眼眸。


    他們隔得如此之近,他伸手就能觸碰到。


    少年喉頭無意識地滾落:“寧寧。”


    “嗯?”


    她好奇抬頭。


    旋即鼻尖籠上一道無比貼近的木植清香,眼前則是倏然靠近的黑影,與屬於少年人的清冽氣息。


    有什麽東西輕輕觸在唇上,寧寧兀地睜大眼睛。


    裴寂的唇瓣單薄柔軟,很輕很輕地壓下來,像是軟綿綿的果凍,帶了點幹澀的裂痕,與她緊緊相貼。


    他毫無技巧,隻能憑借最為原始的本能一點點觸碰,幾近於虔誠地垂下眼眸,連呼吸都刻意屏住。


    薄唇慢慢下壓,又在猝不及防時輕輕移開,再如蜻蜓點水般落在另一處地方。


    他吻得認真,唇瓣停在她毫厘之距的地方,忽然沉聲開口:“這樣……可以嗎?”


    寧寧本來就大腦一片空白,被他這樣一問,熱氣更是從耳朵迅速蔓延到全身。


    什麽叫、什麽叫“這樣可不可以”。


    他這分明是先斬後奏。


    她沒有躲開,亦沒有表示厭惡。


    裴寂眼底浮起一抹笑。


    然後再一次把嘴唇貼上去。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每次觸碰都用了極大的勇氣,偶爾抬起長睫望她,連聲音都是緊繃:“你喜歡……像這樣嗎?”


    與她之前如出一轍的話。


    寧寧分不清這是在認真詢問,還是對她的報複,但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裴寂不會接吻,以為像這樣唇與唇的觸碰,就是親吻的全部。


    真的是個小學雞蛋殼啊。


    寧寧在心裏悶笑幾聲,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那雙黑眸,忽然有了個惡作劇的念頭。


    這場親吻本是由他主導,女孩卻輕勾了嘴角,踮起腳尖。


    然後用舌尖輕輕碰一碰他的下唇。


    濕濡的觸感在唇間蔓延,如同擴散的電流。


    裴寂很明顯地整個僵住,瞳孔中浮起一霎的驚詫與茫然,竟紅著臉啞聲問她:“……應該這樣?”


    寧寧:……


    他問得好認真。


    作為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她反倒因為這句話,整個心口都為之一酥。


    他們置身於心魔深處,因而承影並沒有如往常那般出現在他腦海。


    如果被它望見這幅場景,定會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捂住眼睛。


    真真沒眼看。


    沒出息的廢物,接吻還要讓女孩來教,丟人現眼啊。


    好在裴寂並未糾結於此,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慢慢學。


    少年伸手籠上她柔軟的後腰,唇瓣緩緩側移,終於不再刻意屏息,而是貪婪吮吸她身上的氣息。


    被他吻過的地方都在發熱,不過片刻之間,裴寂便像她之前所做的那樣,將薄唇緩緩壓在寧寧耳垂。


    他的呼吸溫熱綿密,全部淌進耳朵裏。


    裴寂用微不可聞的音量喃喃對她說:“喜歡你。”


    寧寧隻覺得身體毫無力氣,軟成一灘泥。


    ——她向來是不相信這種描述的。


    可來自裴寂的風輕輕一吹,伴隨磁性十足的喑啞少年音回旋在耳膜,所有神智仿佛都在那一刻抽離腦海,令她目眩神迷、渾身用不上力氣。


    偏偏後腰被裴寂按住,動彈不得。


    扶在她腰上的手掌慢慢往上移。


    隔著薄薄一層衣物,寧寧能清楚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與軌跡,像火團一樣向上蔓延,拇指一點點摩挲按壓,所經之處皆是躁動。


    裴寂的拇指停在她脊骨上,整隻手用力,將她往懷裏按。


    而此時的唇瓣已然來到女孩脖頸,他的臉埋在她頸窩,說話和呼吸的時候,都引來抓心撓肺的癢。


    寧寧聽見裴寂的聲音在輕輕顫。


    他嗓音幹澀,如同稚嫩無措的孩童,在她耳邊懵懂卻堅定地說:“喜歡寧寧。”


    心口又砰砰砰跳起來。


    把頭埋在她頸窩的少年低聲笑了笑,發絲蹭在她下巴,絲絲撩動心弦。


    裴寂的吻輕柔細密,卻也隱隱藏匿著令人無法抗拒的束縛,將她錮在身旁,難以逃離。


    裴寂在她側頸呼出一團熱氣。


    寧寧聽見他說:“……最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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