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過敞開的窗戶, 惹來一聲吱呀輕響。


    落葉好似飄蕩的小舟,打著旋兒闖進房屋,即將落上床頭少年鼻尖時, 被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握住。


    房屋裏幽謐寧靜, 在經曆過無數恍惚的夢境之後, 裴寂是被疼醒的。


    後背被天雷劈出的條條血痕仍在發疼, 他的意識與神識皆是虛弱不堪, 想要動一動, 卻發覺渾身上下都用不上力氣。


    眼睛上像是被蒙了層布,他睜不開雙眼, 也無法用神識感知周遭景象,四周都是黑漆漆,伴隨著撕裂般的陣陣疼痛。


    最為古怪的是, 那道自小便存在於他腦海裏的聲音……


    如今再也聽不到了。


    承影消失了。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忽然有什麽軟軟的東西,戳了戳他臉頰。


    裴寂認出那是某個人的指尖。


    一旦視覺消失, 其餘感官就顯得格外敏銳。


    那根指尖冰冰涼涼, 像沁開的一汪春水, 自他的臉頰向上移,來到眼尾淚痣上, 又戳了戳。


    有人靠近了,將腦袋趴在床頭,把床褥壓得微微下沉, 他聞見熟悉的梔子花香氣。


    “裴寂,溫長老都醒了, 你怎麽還不睜眼啊?”


    寧寧說話很小聲:“雖然你就算睜了眼,我也看不出來。”


    裴寂這才意識到,他被布蒙了雙眼, 哪怕此時此刻恢複意識,也不會立即被發現。


    寧寧用空出的左手撐著腮幫子,右手慢慢往下覆,將整隻手掌都蓋在他臉上。


    她不敢用太大力氣。如今的裴寂麵色比紙白,好像稍微用力地一碰,就會嘩啦碎掉。


    想到這裏,寧寧又忍不住鼻尖一酸。


    當初死劫來臨的時候,她被裴寂喂了迷藥、蒙上眼睛,雖然目不能視,卻能無比清晰感受到蔓延的血氣,以及他身體劇烈的顫抖。


    他之前一句話也沒說,其實早就規劃好了一切,想用自己的身死殞命,來成全她。


    ……真是一根筋的笨蛋。


    可世上沒有誰,能比裴寂待她更好了。


    他們的大漠之行可謂損失慘重,一夥人好端端地去,回來時要麽重傷昏迷,要麽靈力幹涸殆盡。


    好在有那幫沙匪相助,一番曲折之後,總算把所有人送回平川鎮療傷。


    至於現在,距離那日已過了七天七夜,他們一行人回了玄虛劍派,除開受傷最重的裴寂,其餘人都已醒來。


    “還不睜眼的話,”寧寧一眨不眨看著他的側臉,指腹擦過眼尾深紅的淚痣,“就變成最後一名了哦。”


    當日天雷大作,哪怕晃眼一望都會覺得無比刺痛,裴寂硬生生迎上道道雷光,雙眼理所當然受了重傷。


    為防止醒來後被強光刺激,療傷的長老特意在他眼前蒙了層白布。


    因著那塊紗布,裴寂眉宇間的深黑色戾氣要小上許多,寧寧看不見他的雙眼,隻能瞧見高挺的鼻梁,以及習慣性緊抿著的薄薄唇瓣。


    那嘴唇蒼白得過分,微微向下壓,因久病的幹澀,裂出幾道白色淺痕。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想問裴寂是不是很疼,無論答案如何,都要告訴他,有她陪在他身邊。


    比之前所有時候都更想,他已經一個人太久太久了。


    “我昨晚做夢,居然夢見你了。”


    反正他睡著沒了意識,寧寧幹脆放飛自我胡言亂語,把心裏的話一股腦說出來。


    “你之前不是說兔子鴨子嗎?我夢到很久以後,我們倆住在一個種滿花的院子裏——那裏隻有我們兩個,是屬於我們的家。”


    她說到這裏,總覺得不太好意思,被自己的話弄得紅了耳朵,一邊說,一邊又捏了捏裴寂臉上的薄肉:“我們養了好多好多寵物,有天我回到家,發現兔子鴨子多到聚成了浪,你被夾在中間衝來衝去,也像個白色的球。”


    沒有人回應。


    “噯。”


    寧寧把腦袋放得更低,幾乎是貼在他耳邊出聲:“你說,這個夢會不會變成真的?我們的家——”


    最後幾個字哽在喉嚨裏,沒說出來。


    ——原本一動不動平躺在床上的裴寂倏地轉了腦袋,白玉般的麵龐正好對上她鼻尖。


    如果沒有那條紗布,她必然會對上少年烏黑的眼瞳。


    裴寂的嘴唇似是張了張,欲言又止。


    寧寧的心髒一個猛頓,繼而瘋狂跳動,重如鼓擂。


    他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


    那些話一定都被聽見了。


    她的手也仍然放在裴寂臉上,沒有移開。


    “想和你有個家”,這樣的話……


    顯而易見地比“喜歡你”更叫人害羞,無異於最最直球的表白。


    而她居然如此正大光明說了出來。


    寧寧渾身發熱,隻想哐哐撞大牆。


    “然後呢?”


    裴寂毫無征兆地開口,忍著疼向上伸了手,指腹按壓在她的骨節。


    他聲音啞得厲害,停頓好一陣子,才以生澀卻無比珍惜的語氣輕輕念:“我們的家。”


    難以言明,當他聽見那段話時的感受。


    “家”是他從來不敢奢求的東西。


    兒時的辱罵毆打不算家,後來遇見親生父親,那樣畸形扭曲的關係,更配不上這個字。


    裴寂早就做好了孤身一人的打算,未曾想象過會在某一天,因為一個簡簡單單的漢字而眼眶發紅。


    那時他靜靜躺在床上,被女孩柔和的力道撫摸得有些癢,寧寧的話仿佛帶了溫度,順著耳朵淌進他心裏,帶來前所未有的安心。


    因為那句話,後背每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都漸漸沒了痛楚,溫暖的氣息席卷全身血脈,將他的心髒渾然包裹,溫柔得令人想要落淚。


    他無法繼續忍受這樣近在咫尺的距離,前所未有地,想要緊緊抓住她。


    房屋裏的氣息在這一瞬凝滯下來。


    “裴寂。”


    裴寂聽見寧寧的聲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響起。她答非所問,噙了淡淡笑意,吐出的詞句一點點落在他心口上:“你的耳朵好紅。”


    心髒慌亂無措地顫了一下。


    他眼前一片漆黑,識海亦是渾濁,寧寧卻居高臨下看著他,將所有舉動盡收眼底。


    這是一個被動至極的狀態。


    關於她接下來的動作,裴寂一無所知。


    他聽見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響。


    耳邊掠過一道輕盈的風。


    少女柔軟的唇瓣悄悄落在他耳垂,抿了抿那處幾乎要滴出血的紅。


    她的呼吸順著耳垂,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像是一點點炸開的花火,肆無忌憚途經他身體每一處角落。


    裴寂眼前盡是漆黑,唯有屏住呼吸,聽她繼續說:“也好燙哦。”


    在漫無止境的黑暗裏,他快要承受不住這樣明麗的色彩。


    而寧寧並未停下,貼著他的耳朵,極低極輕地出聲:“我們要是有了家,大概每天都會這樣相處吧。”


    心口上的顫動倏地蔓延。


    仿佛有無數野草在胡亂瘋長,撩得胸腔止不住發癢。洶湧的情感難以抑製,即將衝破桎梏,破心而出。


    這是他最喜歡的小姑娘。


    寧寧多好啊。


    臉上從來都帶著笑,優秀到能讓他從心底裏為她感到驕傲,她隻需要站在那兒,就是一片光芒萬丈。


    喜歡上那樣一個遙不可及的人,他的心思稚拙且卑怯,從來都隻敢站在寂靜的陰暗角落,一言不發注視她的影子,如同遙遙望著天邊瑩白的月亮。


    當寧寧對他笑或觸碰他,那便是月華灑了瑩輝,柔柔幾縷,溫和落在他身上。


    他感到開心,可一旦想到這便是自己所能得到的全部,喜悅就嘩啦啦碎成銳利的片,片片都刺在胸口上。


    裴寂是個自卑怯懦、把自己縮在殼裏的膽小鬼,月亮太遠,他有時徒勞伸出手去,卻總是夠不著。


    得不到也觸不著,思之如狂,卻也習慣了壓抑本能,佯裝出不甚在意的模樣。


    可忽然有一天,那輪明晃晃的月光悠悠一晃,白芒如水傾落,照拂在這片昏暗角落。


    無比溫柔地,像是夢裏才會發生的事情那樣,寧寧一步步靠近,來到他身旁。


    隻需要她簡簡單單一個微笑,就能將他這麽多年來強撐出的冷漠全然擊碎,連心髒也軟綿綿化作一灘水,被風一吹,慌亂得難以適從。


    她的輕笑猶然回蕩在耳邊,裴寂喉頭艱澀滾動。


    他突然開口,嗓音是被火焰灼燒後的喑啞,沉聲道:“寧寧。”


    寧寧不明白他的用意,輕輕應了聲:“嗯?”


    在安靜的房間裏,響起女孩細微的抽氣音。


    一隻手不由分說罩在她脊背,順勢一按,便讓她落進裴寂胸膛。


    被白布蒙住雙眼的少年深呼吸,把腦袋埋進她頸窩。


    眼睛看不見,那就用其它感官去感受。


    手掌用力往下按壓,指尖摩挲在凸起的蝴蝶骨,極盡柔和地,一點點勾勒出骨骼的痕跡。


    鼻尖縈繞著屬於她的梔子花香氣,並不濃鬱,裹挾著逐漸升溫的熱氣,如同一把纖細的小鉤,毫不費力便套在他身上。


    ……還有耳朵。


    裴寂聽見寧寧的呼吸,有時被他觸碰得發癢,會不自覺發出一道低低氣音。


    那聲音像火,將他耳根灼得滾燙。


    在這一刻,寧寧完完全全屬於他。


    一想到這個念頭,他就情不自禁心髒狂跳。


    隻要對象是她,哪怕僅僅是個純粹的擁抱,也如此令人著迷。


    “你說說話。”


    裴寂說:“我想多聽聽你的聲音。”


    寧寧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她動了動腦袋,聲音悶在他單薄的衣衫中:“等以後,我們去八方遊曆,然後選個漂亮地方住下來。你做飯那樣好吃,我可以教給你我家鄉的菜式……雖然我不太會做。”


    他忍不住揚起唇角,不可遏製地低下頭去,用嘴唇觸碰女孩柔軟細膩的頸窩:“嗯。”


    “對了……賀知洲說,那日天雷來臨,你展開了上古劍陣。”


    原本趨於平緩的呼吸因為他的動作,再度變得零碎紊亂:“雷劫之後,你身旁出現了一把劍,長老說……長老說那是名劍承影,裏麵蘊含著一位劍靈。它以往居於你的識海,此番承受天雷,被巨力逼了出來。”


    直至此刻,籠罩在心頭的困惑與憂慮終於消散,裴寂蹭蹭她下巴:“嗯。”


    他聽見又一道陡然加重的呼吸聲。


    “裴寂。”


    他的呼吸和吻細細密密,盡數落在最為敏.感的位置,寧寧淺淺吸了口氣,竭力繃直脊背:“癢。”


    這三個字被她不經任何思考地說完,話音落地,寧寧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說得很快,因為輕微的顫抖,整句話都變成零碎字句,尾音繾綣,柔和綿軟得過分。


    再加上撒嬌一樣的語氣,聽上去實在有些,過於曖昧。


    曖昧到惹人臉紅心跳。


    裴寂動作兀地停下,耳朵紅得更厲害。


    寧寧隻想把自己縮成一個球,再也不出聲。


    可她總不能讓氣氛更加凝滯,隻得稍稍把頭埋得更低,繼續開口:“你的傷勢最是嚴重,近日來絕對不能起床亂動,知道嗎?”


    裴寂乖了很多,一動不動抱著她,很認真地應聲:“嗯。”


    被她那樣一說,他如今的動作近乎於小心翼翼了。


    乖巧得讓她心裏發澀。


    “你要是想繼續……沒關係的。”


    寧寧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低不可聞。


    可裴寂還是聽清她所說的話。


    她的身體在那一瞬間迅速發燙,強忍著怯意告訴他:“我不討厭……像那樣。”


    心口沉甸甸一跳,在那片荒蕪寂靜的荒漠裏,忽然開出一朵小小的花。


    他聽見寧寧繼續說:“以後不要再獨自做那麽危險的事情,好不好?我看見那道雷劈下來的時候……”


    她說到這裏,便哽咽得吐不出任何字句。


    裴寂抬起手,順著她臉頰向上撫去,觸碰到帶了熱度的水珠。


    寧寧在因為他哭。


    少年看不見她的模樣,隻能笨拙吻去漱漱下落的淚滴:“我知道。”


    “你總是這樣。”


    她像是有些氣惱,加重了語氣:“什麽事情都想要一個人擔,明明我和大家也能幫上忙啊。如果你出了事,我——”


    寧寧說著一頓,咬了牙深吸一口氣:“我該怎麽辦啊。”


    如今和以前全然不同了。


    裴寂想,他至少還有她。


    哪怕是為了寧寧,他也要好好活。唯有變得同她那樣熠熠生輝,才有資格站在她身旁。


    “……我知道。”


    他用無比認真的語氣再度重複,嗓音喑啞,卻也有止不住的柔情。


    這具殘損的身體,已經不單單為他所有。


    裴寂願將一切贈予她,也同樣地,替她悉心保存。


    骨節分明的右手無聲下落,輕輕握住女孩纖細手腕。


    裴寂帶著她逐漸上移,指尖掠過柔軟單薄的衣物,最終來到他胸前。


    在寧寧掌心上,那道劇烈的力道不斷變沉。


    咚咚咚跳個不停,那是他的心跳。


    “聽到了嗎?”


    裴寂耳廓通紅,想必是用盡了畢生所有的柔情與漂亮話,才終於說出這最後一句:“這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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