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近日來不太平。


    麒山山巔盤旋的蛇妖為非作歹, 接連殘害男女老幼十餘人。


    滿城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向來摳門的城主狠下心來一咬牙,斥巨資廣發懸賞令, 引得不少修士前來除妖。


    陸晚星就是其中之一。


    自天壑一戰後, 不少門派看中她的天賦, 紛紛拋來橄欖枝, 欲要將其收入門下。


    可她是誰啊, 根正苗紅的大漠人, 從小到大習慣了四處撒野,哪會願意被門派裏的條條框框困住。


    於是乎, 在將儲物袋裏的遺物一一歸還給各大門派後,陸小姑娘成了個自由自在的散修。


    因為爹爹和兄長的遭遇,她娘親在早年患了心病, 身體一直不太好。


    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娘親心病除去後, 又得了不少門派送來的靈丹妙藥進行一番調養, 如今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 搬來南城居住不久,還遇見了愛情第二春。


    其實各大仙門送上的那些補貼, 已經夠她們母女倆躺著享受富貴榮華、衣食無憂,但陸晚星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幾乎是毫不猶豫地, 她決定去會會蛇妖。


    雖然大概率打不過,打不過就跑嘛。


    因有食人巨蟒的緣故, 麒山之上荒無人煙。


    她雖然選了正午上山,可遮天蔽日的繁茂枝葉一股腦蓋下來,把太陽光吞吃得隻餘下零星幾點。那幾點微光可憐巴巴地散開, 非但不能叫她安心,反而為四周籠了層詭譎的幽謐。


    陸晚星膽子大得很,一鼓作氣往山上衝。


    不知走了多久,等周遭空氣裏突然多了血腥味,她敏銳察覺到一陣波動的靈力。


    然後毫無預兆地,耳邊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嚎。


    ——救、救救救命啊!那隻眼睛比她整個人都大的蟒蛇……


    它突然衝破層層樹木圍成的屏障,朝她在的方向撲過來了啊!


    陸晚星被這雙幽冷的豎瞳嚇到渾身發麻,好在多年的大漠探險經驗為她積攢了足夠多的逃生秘訣,等迅速把心中驚駭壓下,立刻側身一閃,掌間暗聚力道。


    她本欲出手還擊。


    卻在下一瞬間,聽見婉轉悠揚的女音:“它往那邊去了……那兒有個姑娘!”


    陸晚星這才意識到,原來巨蟒之所以往她這邊衝,並非是為了捕獲獵物,而是慌不擇路之下的落荒而逃。


    有人在追擊它。


    這個念頭匆匆劃過腦海,於刹那間,之前感受到的那股靈力陡然靠近。


    陸晚星望見一道窈窕清瘦的女子身影,充盈在鼻尖的,全是清新靈草香氣。


    那人護在她跟前,順手捏了個訣,靈力重重擊打在巨蟒七寸,引得妖物發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你沒事吧?”


    女子回頭看她一眼,繼而揚聲對同伴道:“我打中了!”


    “知道啦。”


    這是陸晚星最初聽見的婉轉嗓音,帶了點慵懶之意,噙著淡笑:“交給我吧。”


    話音剛落,便是符光大作,紛然如雨落,每一擊都如刀如刃,刺入巨蟒血肉。


    伴隨著磨得耳朵發疼的淒厲慘叫,一時間血霧紛飛,那隻令全城百姓諱莫如深的凶獸終於猛然一頓,重重倒在地上。


    “你沒事吧?”


    在巨響的餘音裏,護在她麵前的女子輕咳一聲,聲線十足溫柔,與方才捏訣進攻的狠決之勢截然不同:“姑娘也是前來除妖的修士?”


    陸晚星這才發現,這是個過分漂亮的姐姐。


    她似乎身體不太好,麵色呈現出雪一樣的冷白,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朝她微微一笑,像是蒙了霧氣的遠山,美得叫人心驚。


    陸晚星就是個小菜雞,哪會厚著臉皮承認自己是來降妖除魔,礙於美色愣了好一會兒,才怔怔應道:“我就是,來看看,沒想別的。”


    “你沒聽過這條巨蟒的事兒?”


    另一位年輕的符修從不遠處走來,聞言輕笑:“可得留神啊,小妹妹。”


    方才開口的這位同樣好看。


    她是與另一個姐姐完全不同的漂亮,身著紅裙,五官明豔又張揚,哪怕不施粉黛、一言不發站在原地,也能像熠熠生輝的太陽,毫不費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更何況她們還很強。


    有誰不愛美人姐姐。


    陸晚星在心裏悄悄“哇”了一聲。


    “站在樹梢的那位,”紅衣女子挑起眉頭,嗓音是一貫的懶洋洋,“可以下來了吧?”


    ……站在樹梢的那位?


    莫非這林子裏還有別人?


    陸晚星修為不高,難以察覺叢林間暗湧的氣息,隻知道這聲話語落下的瞬間,耳邊突然掠過一陣涼氣。


    ——那是股被刻意收斂的劍息,清冽如流風,攜了冷冷的寒意。


    “既是二位搶先發現,我便沒有出手爭搶的道理。”


    白影自林間躍下,嗓音極淡。


    然而與陸晚星想象中相貌清冷的冰山美人不同,這名劍修竟生了張稱得上“柔美”的臉,五官看不出絲毫攻擊性,頗有幾分弱柳扶風的錯覺。


    “前輩修為高深,想必不會與我們搶奪此等小妖的機緣。”


    紅衣女子又笑道:“之前那道救我於危難之中的劍氣,多謝。”


    劍修搖頭。


    陸晚星大概捋了這三人之間的關係,兩名符修姐姐是一同前來的夥伴,劍修實力最強,在之前暗暗出手幫過那兩人。


    看來被那張懸賞令吸引過來的人挺多。


    多到沒過多久,她便又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少女聲線:“這邊血腥味好重……咦,那不是巨蟒的屍體嗎?”


    陸晚星心下一動,循聲望去,果然見到那張熟悉的臉。


    “寧寧姑娘!”


    “寧寧姑娘。”


    其中一句話是她說的。


    那另一個開口的人——


    陸晚星詫異地扭過腦袋,撞上紅衣女子同樣好奇的目光。


    這不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發展。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那名不苟言笑的劍修竟會皺了皺眉,有些困惑地出聲:“你們……都認識她?”


    這是什麽奇妙的運氣和緣分。


    寧寧本人最是吃驚,視線依次掃過在場幾位的麵龐,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陸姑娘、孟小姐、宋小姐——還有靜和長老,你們怎麽都在這兒啊?”


    靜和,傳聞中萬劍宗最為年輕的長老,左手用劍的劍道天才。


    以及陸晚星崇拜的偶像。


    陸晚星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髒,佯裝矜持地抬頭望對方一眼,隻覺得有把劍倏地射在她心口上,激動到快要暈厥。


    “我與纖凝遊曆八方,正巧路過南城,聽聞蛇妖作祟之事,便決定上山試一試除妖。”


    孟聽舟道:“可巧,正好與身旁這兩位碰上。”


    靜和甫一望見寧寧,眼底寒意褪去,蒙了層溫溫和和的笑:“我亦是如此。”


    她說著頓了頓,眼神往後平移,掠過小姑娘,來到她身後黑衣少年頎長的身影上:“你們二人,一同下山曆練麽?”


    寧寧點頭:“是啊!”


    她與裴寂說是下山曆練,倒不如講拿著公費四處遊山玩水,路見不平便拔劍相助,一路上看看風景除除妖,愜意得不得了。


    這回好不容易來一趟南城,沒想到運氣爆發,一下子遇見四個故人。


    鸞城的孟聽舟與宋纖凝,平川的陸晚星,以及萬劍宗的靜和——


    或是說,舍棄了原本名字的、煉妖塔浮屠境中的周倚眉。


    這位長老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山下遊曆,哪怕是萬劍宗的本門弟子,也很難在一年中見到她的影子。


    寧寧之所以能認識她,全因某日隨長老們去萬劍宗做客,真霄劍尊聽聞靜和回了宗門,像隻好鬥的野雞,氣勢洶洶在人家門前喊了半個時辰的比劍。


    然後靜和長老不耐煩地推門而出,寧寧有幸與她一起吃了頓飯。


    “多日未見了。”


    左手持劍的劍修溫聲笑笑:“相逢便是緣,既然各位都與寧寧認識,不如下山一起聚聚罷。”


    靜和長老居然這麽溫柔!還邀請她待在一塊兒!


    陸晚星激動到打鳴:“好耶!”


    裴寂獨自走在幽寂昏暗的小道上。


    靜和長老發起的那起邀約,更像是閨中好友之間的聚會,他前去隻會徒增尷尬,因而並未前往。


    這會兒已經入了夜,他剛從南城市集出來,手裏握著張紙。


    那是一份房契。


    他同寧寧有個習慣,在各地遊覽之時,若是遇上心儀的景色,便在那地方買下一幢房屋,等往後來了興趣,就去屋子裏舒舒服服住上幾日。


    ——與花錢大手大腳的其他同門不一樣,裴寂這幾年間積攢了極為可觀的一大筆靈石,絕對不差錢。


    他們在南城買下的院子位於郊外,一處碧綠澄澈的池塘旁邊。寧寧說住在這裏,一定能看見成群結隊、又肥又圓的大黃鴨。


    她一直都好好記得他說過的話。


    ……也不知此時此刻,她的閨中聚會有沒有結束。


    今夜格外安靜,聚攏的烏雲如同漫天飄絮,遮掩住大半個殘缺的月亮。


    裴寂微微仰起頭,四周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映在瞳仁裏,成了化不開的濃墨。


    他的眸子裏有些冷。


    被埋藏在心底深處的記憶一點點浮現,這是裴寂曾經走過的道路。


    當年他無依無靠、身無分文,又頂著個魔族怪物的稱號,無論走到哪個角落,都會得到肆意的羞辱與謾罵。


    那時他已經長大,懂得掄起拳頭反抗,因而很少能過上一天安穩日子,在接連的打鬥中遍體鱗傷。


    裴寂離開南城的時候,就是走的這條小路。


    帶著滿身傷疤,以及對黑暗無窮無盡的恐懼,每走一步都是提心吊膽。


    他想到這裏,不由得自嘲一笑。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實在不應該如此耿耿於懷。


    裴寂繼續向前,市集裏的燈火漸漸消散,眼前墨色漸濃,張開懷抱,將他全然抱攏。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他感到心煩意亂,有了一瞬躊躇。


    裴寂厭煩黑暗。


    可他必須穿過重重黑暗,為了某個人,去往另一邊。


    所以他腳步一直沒停。


    突然之間,沒有任何征兆地,身著黑衣的修長身影微微一愣。


    前路本應見不到光亮,此時卻有白光無聲一晃,如同傾瀉而落的一縷星河,明麗綿長,悠悠蕩蕩,穿過亙久靜謐,來到他身旁。


    這是一道劍氣。


    裴寂瞬間辨出它的主人。


    屬於寧寧的劍氣被刻意壓得很柔,幾乎沒有力道,恍若夜風流淌在他身旁。


    白光並不刺眼,像是連綴成片的螢火蟲,點亮周遭深沉夜色,觸碰到他皮膚時,會得意洋洋、撒嬌似的緩緩一蹭。


    如同被棉花撞上心口的感覺。


    ……劍氣那樣冷硬的東西,哪裏是像她這樣用的。


    心裏雖是這樣想,身體卻很誠實地釋放出更為濃鬱的劍息,將寧寧劍氣的頂端認真壓住,好似逗弄一般,與之發自本能地交疊勾纏。


    如此一來,本是傷人的劍氣,不自覺竟有了幾分纏綿悱惻的意味,悄無聲息,最是勾人。


    師尊若是知曉,大概能氣到變成鼓鼓的河豚。


    念及此處,裴寂眼底浮了層無可奈何的笑,似是心有所感,順著白光抬眸望去。


    在不遠處高高的樹梢上,坐著他心心念念的女孩。


    劍氣自她的指尖蔓延,牽引出比穹頂更為璀璨的星河,為他指引前行道路。白光映亮杏眼,浸出靜謐澄淨的淺淺銀灰,像極了被秋月洗淨的湖山,澄澈且迷人。


    寧寧置身於瑩白光暈裏,與他四目相對的刹那,眉眼彎彎揚唇一笑。


    沒有人會不為這樣的景象心動。


    裴寂看見她輕盈躍下,朝他奔來的時候,像陣輕快的風。


    “歡迎回家。”


    溫溫熱熱的一團柔軟闖進懷中,寧寧用腦袋蹭蹭他脖頸,嗓音帶了點倦意:“我等你好久了。”


    她說著輕笑一聲,貼著他的胸膛繼續道:“好困哦。”


    這笑裏帶了點狡黠的意味,像是別有深意。


    “嗯。”


    劍氣尚未消退,當裴寂抬手摸上她後腦勺,指尖引出一道纖長綿軟的光。


    裴寂抱住她,如同抱著閃閃發光的月亮:“回家,睡覺。”


    他已經能無比順暢地念出那個字。


    少年時難以啟齒的艱難苦澀、迷茫膽怯,全因著這道白芒倏然退散,如今已與曾經截然不同。


    有人願意為他遙遙點亮一束光,驅散無盡黑暗,然後如同今夜這般,義無反顧地奔向他。


    對於他而言,“家”並非一座房屋,一些家具,或是一隅天地。


    寧寧才是他的家。


    因為有了她的存在,曾經難以忍受的夜色也變得那般美好,黑夜不再是一切的終結,而是黎明到來的前兆。


    他有那麽那麽深愛她。


    暮色四合,幽林疏疏,暗夜勾勒出兩道並肩而行的影子。


    寧寧打了個哈欠,耳邊傳來遠處模糊的犬吠,恍惚之間,聞見野花自梢頭灑落的香氣。


    命運啊,她想。


    在數百個輪回變幻的時空裏,在億萬個彼此交錯的靈魂中,明明相隔了那樣遙遠的距離,她卻以幾近於零的概率,最終遇見裴寂。


    而她甘之如飴,握著這趨近於零的概率,一點點靠近他。


    然後變成百分之百的,屬於寧寧與裴寂的未來。


    想想就叫人開心。


    裴寂一定是瞥見她嘴角的笑,垂了眸低聲問:“在想什麽?”


    “我在想——”


    指尖輕輕一勾,引得劍氣微晃,順著他釋放出的冷冽氣息直入識海。


    像是軟綿綿的貓爪在轉瞬間撫遍全身,惹來戰栗處處。


    於是渾身上下的血液與經脈,都不受控製地為之一顫。


    少年的呼吸兀地亂作一團,指腹卻被她伸手勾住,無法逃離溫柔的桎梏。兩道劍息悄然相融,神識緩緩觸碰。


    寧寧捏捏他指尖,瞥見裴寂耳廓的薄紅,笑音和風聲同時響起來:“最喜歡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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