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肆在等鄭薇綺來。


    她為迦蘭重建投了錢, 時至年底,理應來收取屬於她的那一份分紅。


    上回他們在鸞城裏,玄虛劍派一行人個個目睹了他出醜時的模樣, 江肆被氣得心梗, 回家躺在床上鬱鬱寡歡了三天三夜。


    男人烏黑的鳳眼裏, 兀地閃過一絲狠戾的光。


    這次相見, 他定然要好好表現一番, 讓鄭薇綺看看, 什麽叫做迦蘭少城主的魄力!


    迦蘭城附近竹樹環合,密密匝匝的林木阻隔天日, 不適宜禦劍飛行,因此當鄭薇綺來的時候,是在附近的城鎮裏租了輛馬車。


    這實在不像她的習慣, 按照江肆對於鄭薇綺的了解,她應該更樂於步行。


    迦蘭地勢低陷, 與叢林以一條長階相連, 馬車下不了長階, 隻能骨碌碌地停在遠處。


    江肆遙遙望去,首先看見鄭薇綺跳下馬車。她動作輕盈, 帶了劍修獨有的颯爽愜意,落地後揚起下巴,回頭一望。


    她或許說了些什麽, 江肆聽不清晰,隻瞥見馬車的門簾微微動了動, 從中躥出個低低矮矮、渾身盡是雪白皮毛的不明物種。


    比貓大,比雪豹胖,他雖然看不清楚, 心下卻了然如明鏡,勾唇一笑:“嗬,見我還特意帶了條狗來?女人,不必刻意展現你的愛心,我對動物沒興趣。”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鄭薇綺喜歡狗嗎?那他或許可以考慮送她幾隻……該挑什麽品種,才能顯得低調奢華又不失內涵呢?


    鄭薇綺沒說話,悚然盯著他。


    那條狗也沒出聲,同樣一動不動瞪著他瞧。


    在極度尷尬的沉默裏,江肆看見它越變越大,越變越高,最後居然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原來那並非狗子,而是個頭發花白又穿了白色貂裘、正躬身從馬車裏出來的人!


    在鄭薇綺爺爺麵前如此不得體,江肆慌了,徹底慌了。


    江肆把僅剩的那點兒霸總氣勢拋在腦後,匆忙道:“原來是鄭爺爺,這太遠了,我眼神兒不好,失敬失敬!”


    那白頭發老漢還是沒講話。


    饒是平日裏最沒心沒肺的鄭薇綺,此刻也不由得語帶憐惜:“這不是爺爺。”


    江肆:“……”


    江肆恍然大悟:“對不住啊奶奶!”


    裘白霜怒不可遏,惡向膽邊生:“表妹,給我殺了他!”


    裘白霜身為新上任的鸞城城主,氣衝衝去和江肆他爹商議雙城合作的事宜了。


    鄭薇綺笑到肚子疼,一邊同他走在城裏閑逛,一邊樂不可支地問:“你怎麽回事兒啊江肆?別人的白發都是俊美無儔,怎麽到你這兒,就成奶奶爺爺大狗子了?”


    江肆報之以嗬嗬冷笑。


    江肆:“你和你表哥,關係挺好?”


    鄭薇綺吞下一顆糖葫蘆,斜眼睨他:“喲,怎麽,惹您不開心啦?”


    “你不要試圖挑釁我。”


    江肆幹巴巴哈哈笑了兩聲:“我怎麽不開心!我開心得很,我還可以笑,哈哈哈!”


    “不過,要是說起我表哥。”


    鄭薇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忽地斂了唇邊的弧度,話語間漸添幾分憂鬱:“我兒時家境貧苦,吃不起飯,偶爾能得到一個饅頭,也都被表哥搶走了。”


    江肆義憤填膺,氣到擰眉:“那混蛋!你竟仍與他有所往來,看我去把裘白霜丟出迦蘭!”


    鄭薇綺:“——他搶走我的饅頭,遞給我一碗熱騰騰的米飯,說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少,他哪怕自己餓肚子,也要把我養大。”


    江肆猛地一打哆嗦,瑟瑟發抖地試圖挽回:“把他丟出迦蘭,再請他去修真界最好的酒樓,好好吃頓大餐,以後裘白霜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鄭薇綺兀地變了臉色:“沒想到那飯裏竟然下了迷藥,我吃完後醒來,發現自己被賣進了煤礦當童工!”


    江肆眼底發紅,化身憤怒的野獸:“我給他的大餐裏全放了劇毒!呃啊——!”


    他說得情真意切,已經放棄了矜持吭哧吭哧喘氣,鄭薇綺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逗你玩的,我出生於修真世家,從小到大沒受過苦,表哥人也很好,從沒欺負過我。”


    她可太喜歡逗江肆玩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經、氣勢十足,實際上腦子不太好使,總能被她的三言兩語唬得團團轉,實在叫人開心。


    她原以為江肆會同往常那樣惱羞成怒。


    不過就算他生氣了也沒關係,一根糖葫蘆就能哄好。


    在一陣奇怪的沉默後,江肆居然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他眼窩很深,睫毛在眼瞳裏覆下一層薄薄的影子,顯得眸光晦暗不明,略帶了些許無奈地看著她時,語氣裏多了幾分類似於劫後餘生的欣喜:“那就好……你嚇死我了。”


    在她麵前,江肆很少有這麽認真的時候。


    鄭薇綺忽然笑不出來,覺得耳朵有點發燙。


    “喂。”


    鄭薇綺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用來安慰他的糖果,不由分說塞到他手心裏:“給你的。”


    江肆嘚瑟地哼哼:“女人,裝得那麽不上心,身體倒是很誠實。”


    “哦?”


    鄭薇綺雙手環抱,好整以暇地抬頭與他對視:“你說說,我身體怎麽誠實?”


    什麽“怎麽誠實”。


    她聽到這種話,不應該“雙頰緋紅、目含水光”嗎?哪有人會反問過來?這女人腦子怎麽長的?


    江肆哪裏願意被她壓上一頭,梗著脖子答:“你給我買糖,對我好,對別人都是冷冰冰的,那不就是——不就是愛上我了嗎。”


    話一出口,反倒把他自己聽懵了。


    習慣性講出的霸總語錄是一回事,自己認認真真麵對著她分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鄭薇綺這算是“愛上他了”嗎?那他呢?他們倆——


    “喲,怎麽回事,臉紅啦。”


    鄭薇綺成功反將一軍,嘖嘖冷笑,連連搖頭:“江肆少城主,裝得那麽冷漠,身體倒是很誠實嘛。”


    可惡!這女人又在耍他!


    [二]


    今年萬劍宗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都晚一些。


    許曳仰頭望向天邊紛落的雪花,抑製不住心中酸澀,趴在桌子上長長歎了口氣。


    萬劍宗與玄虛劍派的交流大會已經結束了好幾天,他的悲慘噩夢卻沒有停下——


    在將星長老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出那句“爆炒人頭”時,心破了愛碎了,許曳的靈魂沒有了,世上的一切聲響都安靜了。


    “食譜上有障眼法。”


    那時靜和長老目光逐漸犀利,將神識凝聚於木板縱橫的刀痕上,輕易辨出那道被小心翼翼藏匿起來的術法。


    她說著一愣,略帶了困惑地皺起眉頭:“這股靈力……竟是屬於清寒?”


    許曳修為不夠、障眼法習得不深,因此食譜上的手腳,是他拜托蘇清寒做的。


    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怎麽可能讓師姐替自己背黑鍋!


    這個想法氣勢洶洶地湧上腦海,擠掉其它所有膽怯和恐懼的念頭,許曳沒做多想地上前一步,用視死如歸的語氣喊:“這件事和蘇師姐無關,她什麽都不知道,全是我做的!”


    結果他還是和蘇師姐一起被師尊請去喝茶了。


    與萬劍宗裏絕大多數長老一樣,他倆的師尊性情古板,是個對凡事都一絲不苟的正統劍修。


    這回許曳的小惡作劇殃及池魚,雖然溫鶴眠笑著表示並不在意,但還是把他們師尊氣得不輕,一番批評教育之後,讓兩人跟著刑審堂受罰半月。


    直到現在,許曳都還記得師尊當時說的那些話,什麽“不懂尊師敬長”,什麽“身為師姐卻不以身作則,任由師弟瞎胡鬧”。


    他每聽一句,都覺得像是有鐵錘在狠狠擊打耳膜,心裏又苦又澀,為蘇師姐感到無比委屈;


    然而蘇清寒本人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冷冷淡淡聽完,冷冷淡淡地應聲,從頭到尾一本正經,神態沒怎麽變過。


    同他一起去刑審堂做苦工的時候,也是冷冷淡淡的。


    “怎麽辦啊?”


    許曳用額頭撞了撞木桌,整個人像條幹癟的死魚,身心皆是疲憊不已,連帶聲線也頹然不堪:“蘇師姐會不會討厭我?”


    同門的謝師兄搖頭晃腦唉聲歎氣:“你給她道歉沒?”


    “當然道了。”


    許曳從雙臂裏抬起腦袋:“她隻簡簡單單回了句‘沒事’——但平白無故受了牽連,不管是誰都會覺得生氣吧?”


    “這你就不懂了,蘇清寒,她不是一般人。”


    常年在萬花叢中過的王師兄嘿嘿一笑:“而且吧,她平日對你不是好到偏心嗎?鐵定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的。”


    許曳怔了一下,將這段話艱難地緩慢消化,被其中兩個字灼得耳朵發熱:“偏、偏心?”


    “你不會沒察覺吧?”


    謝師兄拿指節扣了扣桌麵,唇邊溢出一抹嘚瑟的笑:“除了對你,蘇師妹給誰特意買過甜食,還心甘情願把練劍的時間空出來,陪著他到山下玩兒?”


    “我還記得有次下山除妖,許曳無故失蹤。”


    王師兄摸摸下巴,嘖嘖歎氣地望向他:“那時天色已晚、群妖出洞,本是不適合進山的,可蘇師妹非不聽勸,執意要去山林深處尋你——結果你這小子,居然隻是無意間摔進了獵戶做的陷阱裏。”


    許曳茫然眨眼睛。


    那天他跌進一個人為挖出的大洞,再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客棧裏。


    蘇師姐守在他身旁,見狀不過歎了口氣,輕描淡寫地道上一聲:“別再亂跑了。”


    “不過吧,被送進詢審堂這事兒,僅僅一句道歉肯定是不夠的。”


    王師兄對此頗有經驗,緩緩道:“你有沒有拿出點實質性的表示?”


    許曳拚命點頭:“我給她送了禮物!”


    見兩位師兄皆露出好奇之色,許曳乖巧補充:“那個……有點翠雲蘇步搖、八寶流雲簪、白玉鐲……”


    “停停停!”


    謝師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你就給她送這些東西?就蘇師妹那樣,你覺得她會用嗎?”


    許曳懵懵看著他。


    “你想啊,蘇師妹從來隻穿白衣,腦袋上呢,也僅僅一根發帶而已,何曾用過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


    王師兄接下話茬:“依我看,比起‘女人’這個定位,她首先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癡,要想叫蘇師妹開心,不如送她一些養劍的法器。”


    “可是……”


    許曳想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卻被他盡數咽進喉嚨,半晌才懨懨道:“那我應該怎樣做,才能挽回一點在她心裏的形象啊?”


    “要想讓蘇師妹注意你,第一個法子,是劍術突飛猛進、達到遠遠超出她的水平。”


    王師兄說到這裏,癟嘴搖搖腦袋,繼而又道:“至於第二個法子嘛……你們還記不記得,蘇師妹很喜歡青雲長老養的那隻大狗?”


    王師兄的辦法很簡單。


    蘇清寒平日裏沒什麽興趣,除開練劍以外,偶爾會去逗一逗青雲長老的狗。


    “既然蘇師妹喜歡動物,那一定會對同樣有愛心的人產生好感,這就到你表現的時候了!”


    他原話是這樣說的:“你先去和那隻狗打好關係,然後帶著它到山裏閑遛。與此同時,我跟你謝師兄隨便找個什麽借口,把蘇師妹引去那地方——嘿嘿,隻要她一抬眼,就能見到你和那狗其樂融融的畫麵。”


    聽上去是個絕對萬無一失的辦法,不愧是王師兄!


    他們倆在刑審堂裏做苦工的日子還不到半月,每天有大半時間會被抽走,隻在夜裏才有空。


    許曳躊躇滿誌,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與狗狗搭上關係,第四日傍晚,終於能帶著它外出遛彎。


    “看我們的吧!”


    謝師兄勢在必得地大笑:“保證把蘇師妹給你帶過來!”


    於是許曳開始滿懷期待地遛狗。


    萬劍宗同玄虛劍派一樣,修築於崇山峻嶺之間,因而上下坡非常多,走起來很是累人。


    許曳在刑審堂累了一天,早就不剩下太多精力,但隻要想到蘇師姐、看到跟前活蹦亂跳的狗子,心裏便有了無限動力。


    一盞茶的功夫後。


    許曳滿麵春風,追趕跟前的狗子時,笑得好似歡天喜地七仙女:“別跑啊,哈哈,等等我!”


    一柱香的功夫後。


    許曳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對勁,蘇師姐為何直到現在也沒來?


    半個時辰之後。


    許曳累到翻白眼吐舌頭,一邊拖著疲乏不已的身體往前跑,一邊氣若遊絲地衝著狗子喊:“別……別跑了,我跟不上了,跟不上了……”


    兩個時辰後。


    許曳終於停下。


    在他跟前,是同樣翻著白眼吐著舌頭,累到抽搐著癱倒在地的狗子。


    他把狗子給遛抽了。


    今夜的雪下得好大,蘇師姐還是沒來。


    許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無語凝噎。此時此刻,一個無比嚴峻的問題困擾著他——他應該怎樣做,才能把這隻半人高的大狗帶回去?


    今天的雪實在太大,謝師兄和王師兄在靜候蘇清寒悟劍的間隙,打了不知道多少個噴嚏。


    領悟劍意,對於劍修而言是個極為重要的坎,其間最忌分神。他們倆雖然心急如焚,但礙於規矩,隻能坐在一旁等她。


    待得蘇清寒收劍入鞘,已是一個多時辰之後。


    她對所有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聲線清冽如雪:“何事?”


    兩人異口同聲:“我想同你去翠竹峰比劍!”


    翠竹峰,正是許曳遛狗的那座山峰。


    蘇清寒很少拒絕比試,因此沒做多想地答應下來,跟隨二人到了目的地。


    這座山道路崎嶇多變、岩石嶙峋百怪,在冬日裏景致格外清幽浪漫,正好用來培養感情。


    王謝二人眼神亂瞟,試圖尋找許曳的影子,沒想到竟是蘇清寒最先一愣,沉聲道:“我好像……見到了許師弟。”


    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還有一隻狗。”


    “哪兒哪兒呢?”


    王師兄心下一喜,沒見到許曳身影,條件反射地接話:“許曳嘛,經常和青雲長老的狗一起玩,他們倆很親的!”


    蘇清寒的語氣有些遲疑:“他……經常會這樣做?”


    “這是當然,鍛煉身體——”


    這句話開口的瞬間,兩人順著蘇清寒目光望去,在叢林掩映、黯淡無光的角落裏,看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


    原本興衝衝的話,全哽在喉嚨裏。


    許曳正低著頭,失神落魄地一步步往前走,並沒有發現他們。


    在他頭頂上,赫然扛著一隻狗。


    若是小型犬倒也尚能接受,可那是一隻足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型大犬,被頂在他腦袋上頭,看上去便詭異許多。


    一人一狗,皆是滿麵滄桑、翻著白眼不停吐舌頭。


    那狗子眼裏盡是迷茫與困惑,四肢可憐巴巴地蜷在一起,眸底隱有淚光。細細看去,還能發現它正在口吐白沫,不時發出淒婉哭嚎。


    至於許曳。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大雪染白了他的頭發,搭配他久久佝僂的脊背、顫抖的雙腿與皺巴巴的五官,在那一刻,許曳仿佛老了十萬歲,像個被生活壓得直不起腰的小老頭。


    王師兄與謝師兄假裝四處看風景。


    蘇清寒:“許師弟他,經常扛著狗……負重跑?”


    許是聽見動靜,許曳麵目猙獰地抬頭,正對上蘇清寒欲言又止的目光。


    王師兄爆發出一聲驚呼:“救命啊,許師弟暈倒啦!”


    總而言之,那個聲稱萬無一失的計劃徹底泡湯了。


    萬劍宗裏開始流傳一個傳說,某位許姓師弟喪心病狂,最愛扛著青雲長老的大狗漫山遍野亂奔。狗子被嚇到口吐白沫,他卻依舊甩著舌頭到處竄來竄去,形同野人。


    造謠,全都是造謠!


    許曳委屈地吸了口冷空氣,隻覺得連肺部都被凍上了冰碴,又疼又澀。


    此時此刻,他和蘇師姐一起坐在刑審堂的靜思室裏抄劍經,彼此已經很久沒開口說過話了。


    她見到那幅景象,肯定會覺得他是個白癡。


    許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把視線從經書上移開,悄悄去瞥蘇清寒。


    他們兩人麵對麵坐在木桌兩頭,桌子中間擺著盆蔥蔥蘢蘢的靈植。雖是冬日,那靈植也仍然生得翠綠欲滴,枝葉向四方伸展,正好擋住他的目光。


    好討厭,煩死了。


    蘇師姐抄得全神貫注,想必不會抬頭來看他,許曳緊張得厲害,悄悄摸摸伸出罪惡的右手,捏在其中一片葉子上,發力一扯。


    葉子落了,便空出極為細小的一個縫隙,從他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蘇清寒眼睛。


    其實蘇師姐很漂亮。


    許曳悄悄想,她之所以不愛打扮,一定另有原因。


    他知道蘇清寒的過往經曆,出生於劍修世家,親人盡在仙魔大戰中喪生,被他們師尊早早收養。


    她不善交際,一心問道,然而在鸞城裏閑逛時,也會在街邊的首飾小攤點前短暫地駐足停留。


    也許隻是沒有人告訴她,除了練劍以外,還可以怎樣活。


    隔著葉間的縫隙,許曳凝視著那雙垂落的、如同染了冰冷霜雪的眼睛。


    忽然她長睫微動,不過轉瞬,竟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令人心跳加速的四目相對。


    許曳手足無措,屏住呼吸,大腦極速運轉,從嘴裏蹦出無意識的字句:“蘇、蘇師姐,你看這盆靈植,生得好漂亮哈哈。”


    然而蘇清寒並未做出回應。


    她一定發現,自己正在被偷看了。


    藏在心裏許久的秘密,在此刻被迫全無保留地展現在她麵前。熱氣從側臉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許曳不知如何是好,緊張得攥緊衣擺。


    狹窄幽暗的房間裏,聽不見一絲一毫聲音。


    許曳見到蘇清寒起身,伸手,把那盆靈植推到桌子另一邊。


    這樣一來,他們之間便毫無障礙。


    蘇師姐的嗓音還是很冷,許曳恍恍惚惚聽見她說:“想看的話,大大方方看不就好了。”


    許曳愣愣看著她。


    灼熱的血液在沸騰著冒泡泡,視線穿過桌麵,落在她伸出的右手,隻見衣袖下墜,露出如冰似雪的一抹白。


    在那隻習慣了握劍的手上,戴著他送的白玉鐲。


    格格不入,卻也契合至極。


    她居然當真戴了。


    “蘇師姐!”


    他腦子稀裏糊塗,像在做夢,說話時不怎麽經過思考:“我、我當時見到這鐲子,立馬就想到你了。它很漂亮,蘇師姐也——也很漂亮。”


    要命,他到底在講些什麽。


    蘇師姐的臉顯而易見開始發紅。


    蘇清寒垂下視線,低低“嗯”了聲。


    許曳亦是低著頭,半晌倏然道:“過年的時候,蘇師姐有約嗎?”


    不出所料,蘇清寒應了句“沒有”。


    她朋友不多,唯一的家就在萬劍宗,也沒有需要拜訪的親戚。


    “帝都的冬天,很好看的。”


    他笨拙地開口,措辭不清,吞吞吐吐:“就是……下雪啊鞭炮啊煙花啊,到處都很熱鬧。”


    靜思室裏不見陽光,隻有一束燭火在跳。


    許曳摸摸滾燙的臉,小聲問她:“蘇師姐,你想和我去帝都看看嗎?”


    等待是一段難熬的時光,每一須臾都像被拉得很長。


    好在蘇清寒並沒有讓他等待。


    清泠的女音悠然響起,直到此時此刻,當四下寂靜、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許曳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蘇師姐麵對他講話時,語氣裏藏匿著難以察覺的無奈與縱容。


    隻對他才會有的縱容。


    像是冰雪消融,露出柔和的一縷新色,蘇清寒應道:“好啊。”


    [三]


    等酒樓裏的聚餐結束,玄虛劍派一行人回到宗門時,已經入了深夜。


    寧寧不勝酒力,雖然喝得少,卻已有些許微醺;裴寂替她擋去不少酒,送寧寧回到小院時,步伐同樣不太穩。


    “這顆糖……是蛇還是龍?”


    寧寧手裏攥了個在山下買來的糖人,酒氣被冷風吹散,總算不再發暈。


    “瑤山燭龍。”


    裴寂攏了攏她身上屬於他的外衫,特意走在夜風襲來的方向,擋去陰冷刺骨的寒氣:“傳說它久居瑤山之上,目若火炬、鱗如玉石,唯有有緣人能見到——你看它頭頂斷掉的角,就是瑤山燭龍的特征。”


    裴寂總是什麽都知道,因為常在看書,古往今來千百年,無論鄉野趣聞或是正統史轉,對他而言統統不在話下。


    寧寧聽得一直笑,把糖人塞進他嘴裏,雙手抱住裴寂右臂:“嗯嗯嗯,我們裴寂超棒的。”


    他沒想到寧寧會突然撲上來,有些局促地吸了口冷氣,末了無奈地黯聲道:“我身上冷。”


    身側的小姑娘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腦袋:“沒關係,我是熱的嘛。”


    那顆糖人甜得裴寂酒醒了大半。


    兩人很快到了寧寧的院落,臨近道別時,她忽然扯了扯他衣袖。


    “今天是你生日。”


    許是喝了酒,未散的酒氣在她眼底凝成水光,瑩潤得不像話,尤其當寧寧笑起來,眼睛裏像是在發光。


    她說:“一個人呆在房間……你不是很怕黑嗎?”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暗示,裴寂還沒傻到回答她“我不會把燭燈熄滅”的地步。


    一番拉鋸之後,他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等裴寂洗漱完畢,寧寧已經躺在了床鋪上。


    她的床很大,與他得過且過的簡樸風格不同,被褥與棉花都用料極好,當身體陷進去的時候,如同墜落在雲朵裏。


    鼻尖盡是屬於寧寧的梔子花香,裴寂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一個人躺在床上,與兩個人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可以翻來覆去的空間突然變得擁擠,另一個人的溫度殘餘在床單上,像是被她的氣息全然包裹。


    裴寂從未覺得,上床拉好被單的動作能如此生澀。


    寧寧側臥著盯著他瞧,眼角眉梢都是笑,伸手戳了戳他耳朵:“你這裏好紅——別平躺著啊,這樣不就看不見我了?”


    他們曾經彼此並不熟絡,相處多有拘謹之意,如今漸漸親近,寧寧便時常逗他。


    裴寂是她見過的男孩子裏最容易害羞的一個,平日裏冷得像冰,可一旦受了逗弄,就會緊張到身體僵硬。


    他聽了這話,沉默著微微側過身子,伸了手將她抱在懷中。


    雖是冬夜,她卻隻穿了件綿軟白衫,身體被棉被捂出熱氣,透過那層布料,若即若離觸碰在手心上。


    燭火已經被熄滅了,冬夜裏的月亮圓如玉盤,透過窗戶落在臉上。


    寧寧的聲音好似耳語,帶了笑:“裴寂,你若是像現在這樣,等我們成親後該怎麽辦呀?”


    成親。


    他已經漸漸了解到一些關於“成親”的秘辛,也知曉藏匿在這兩個字之下的曖昧,這是裴寂曾經不敢細想的詞語,如今卻經由她的嗓音,傳到他耳朵裏。


    靜謐夜色是最好的催發劑,心裏的愛意滿溢而出,近乎於本能地,裴寂後退一些,垂眸看向寧寧的眼睛。


    “你的心跳好快。”


    她手掌按在他胸口,說話時攜了淡淡酒氣,尾音像貓爪,撓在心口上:“想不想……聽聽我的心跳?”


    他聽出言外之意,腦袋轟然炸開。


    裴寂並非不想更多地觸碰她,但從來都顧及寧寧的感受,彼此間止於最為基本的禮節。


    親吻便是最為親昵的接觸,哪怕伸手撫摸,手掌也隻會落在她的後腰或脊背。


    交纏的呼吸分不清屬於哪一方,惹來難以驅散的熱氣,撩撥心弦。


    裴寂指尖稍稍用力,自她後腰滑過,稚拙地向上。


    他手心有些涼,掠過最為纖細的地方,引出一片難以抑製的戰栗。


    寧寧不自覺輕哼一聲,被自己這道嬌柔過分的聲音聽得臉頰滾燙。


    這也太……叫人害羞了。


    她低了頭不再看他,雙手抓在裴寂前襟:“……癢。”


    少年呼吸和指尖都在顫,骨節分明的右手緩緩向上,經過肋骨,觸碰到一輪柔軟的圓月。


    懷裏的女孩瑟縮一下。


    她說出那句話時仿佛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當真被他感受到心跳,反而羞到動彈不得了。


    隔著單薄的距離,裴寂一點點勾勒出她的輪廓。直到那隻手笨拙地覆上,原本冰涼的手心已是無比熾熱。


    寧寧沒想到會這麽癢。


    她輕輕發抖,看不見裴寂表情,在深沉黑夜裏,隻能感受到他漸漸柔緩、如同探索般的撫摸。


    還有一聲很認真的問句:“這樣……會讓你難受嗎?”


    或許是見她害羞得厲害,他很快將手掌移向別處,沒頭沒腦道:“以後我先洗漱。”


    寧寧終於能抬頭看他,裴寂眸色極深,似是笑了下:“冬天的床鋪……太冷了。”


    得讓他先把床褥暖熱。


    旋即便是不由分說的吻。


    唇與唇之間的觸碰,起初是極為溫和的。


    夜色裏少年的雙眼又黑又沉,眼尾淚痣被月色映亮,漂亮且勾人。裴寂從不會冷淡地看她,然而此時盛滿整個眼眶的,是同樣令人心慌的危險。


    蒼白的唇不知何時有了血色,碾轉纏綿間水氣繚繞,在黑夜裏,所有感官都格外清晰。


    寧寧聽見呼吸聲,甚至是手掌撩動衣物的聲音。


    裴寂按著她的腰,強迫她更加靠近。


    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吻裏多出了一些從未有過的、獨屬於夜裏的欲意。舌尖長驅直入,帶著醉人的酒氣。


    他手上愈發用力,輕輕捏在腰上的軟肉,寧寧被吻得喘不過氣,被窒息感與遍布整具身體的癢折磨得大腦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裴寂終於退來些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著她的眼睛。


    他的嗓音本是冷冽的質感,此時微微的喘息響起,卻軟得不像話。


    裴寂再度低頭,想繼續吻下,卻被寧寧滿臉通紅地躲開。


    她仍然在努力調整呼吸,因他眼底一瞬的失落與失神輕笑一聲:“還想來?”


    這句話出口的時候,寧寧才意識到,這樣的言語不像拒絕,更像種挑逗。


    可她是當真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裴寂眸底漆黑地凝視她,分明是無辜的神色,身體卻稍稍靠近一些。


    他唇上潤了層水色,看上去格外柔軟,沒張口,隻低低應了聲:“嗯。”


    耳膜和心髒都是暴擊。


    這副模樣實在可愛,寧寧隻想抱著被子滿床打滾,但礙於矜持,隻得抿唇忍下笑意,像往常一樣逗他:“想要怎樣?”


    裴寂明顯怔了一下。


    “想要……”


    他淺淺吸了口氣,氣音微弱,帶著喘息。清冷的少年音不似往日澄淨,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喑啞得近乎於色氣。


    裴寂貼在她耳邊說:“你親親我。”


    啞啞的低音。


    耳朵像是有煙花轟地炸開,奇異的酥癢好似電流,密密麻麻地交纏著席卷全身,就連脊骨之上,都是惹人戰栗的麻。


    寧寧作繭自縛,當場來了出麵紅耳赤、心跳如鼓擂,渾身像燒了團火,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圓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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