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裏,有一道黑影在嶽州城東的屋脊上來回穿梭。


    來往的行人多是快步前行,腳步匆忙,準備趕在天黑之前返回家中,根本無人在意他的存在。


    黑影的身形看上去很狼狽,全身衣袖破敗不堪,在其裸露的臂膀上更是遍布血痕。


    其中最深的傷口,從手腕一直延伸至了手肘,血肉模糊間,白骨可見。


    他本想停在一處屋脊背後歇息片刻,可當天幕上的那抹紅日探出雲霧時,整個人便渾身顫抖了起來,讓他不得不繼續狂奔。


    隨著前掠不停,步伐也顯得越發孱弱...


    直到他看見一處院落之時,身形踉蹌,竟是踩了個空。


    就這樣他墜入了院落之內,整個人匍匐在地上,仿佛沒了生氣。


    約莫快三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夏日夕陽裏,因為身軀漸長的他,遭到了“幹爹”們的嫌棄。


    平日裏與他一同侍奉“幹爹”的兄弟們,開始對他拳打腳踢,言語辱罵。


    “往年便是你最得幹爹喜歡,可想過如今的下場?”


    “之前我擠破頭都進不去幹爹的房間,就屬你這賤種可以隨意出入,給臉不要臉...不知羞恥的東西!”


    “朱高九...我們的好哥哥啊,隻要你走了,幹爹就不會再生氣了!就會越發地憐惜我們了!”


    就在一人抬起身旁石凳,準備砸向他時,院門外傳來了一陣呼喊聲。


    “你們在此做什麽!”


    動手的人尋聲看去,無一例外皆是被嚇得不敢出聲。


    年少的朱高九抬眼看去,視線有些模糊,隻能認出言語之人身著一件玄黑蟒袍,全然看不清其麵容。


    但即便這樣,他也知道...


    來者,是最有希望奪得太子之位的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左手一收,將蟒袍下擺隨意放下,緊接著就快步走向院中。


    原本圍住朱高九的那些兄弟同袍們,不過數息,便恭敬地左右排開,隨時等待二皇子的訓斥。


    不過,苛責的言語並未就此降下。


    朱高九看著那身玄黑蟒袍在自己身前蹲下,並且探出一手伸向了自己。


    “為何不做反抗?”


    朱高九搖了搖頭,他已脫力到說不出一個字了。


    本就從小服用那些固體塑形的丹藥,為了讓他們媚態盡顯,平日裏更是要被摧殘的虛弱無比。


    如今遭受到這麽多的折磨,他又有何氣力可言...


    再者如若此時應聲,往後的日子怕是更加難熬。


    不再受寵的雛鳥,如何禁得起同類的蠶食呢?


    沒有聽到回應的二皇子,並未直接離去,而是轉身看向了他的兄弟們。


    “雖不知事情原委,但這宮闈之內的人、事、物,皆是皇室所有,你們是以何種身份,責罰於他?”


    此話一出,更是將在座之人驚得肝膽欲裂,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


    沒過多久,就有一股尿騷味從其身下散發而出。


    二皇子見到此景,饒有興趣的再先前走了一步,直麵看向了那人,他便是先前準備掄起石凳砸向朱高九之人。


    “先前若是沒人阻攔,此處可是要妄死一條人命?”


    “奴才不敢...”


    “往後要是再有此事發現,便無須留在宮內了!”


    朱高九麵露死灰,眼底裏的最後一絲生氣也即將流逝。


    這會他們會礙於二皇子的威壓,不敢輕易動自己。


    但隻要過些時日,他們必將在從他身上將這些惡氣找回。


    到了那時,他就再無活命的可能了...


    就在朱高九雙目即將閉合的瞬間,他恍惚之間又看見那襲玄黑蟒袍向自己走來。


    “往後,便跟著我...”


    後麵的話,他再也聽不清了。


    但自那日之後,朱高九便從過往的苦難之中走了出來。


    他的領路人也因宮變得勢,成了那萬萬人之上的至尊真龍。


    而他朱高九自也飛黃騰達,做得了那最受寵的禦前公公之一。


    等到了日曜十二年,他的那位貴人從宮外帶回了一名奇女子,從那名女子入宮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們二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因為隻有在那女子麵前,他的貴人仿佛才更像是一個人,並非是那萬萬人麵前的“真龍”。


    猶記得一次春時,宮內偶遇大風。


    他就靜靜地守在校場入口,等待著那對璧人牽起彼此的手,放飛了一個他們親製的紙鳶。


    那天的紙鳶飛得極高,引得宮內往後數日裏,都有宮女閑聊起那忽見的紙鳶。


    要是放到平日裏,這些閑言碎語之人,都是要領罰掌嘴的。


    可這一次,他命人壓了下去。


    也是獨獨那一次,他覺得這深院宮牆裏,還是應有些煙火氣才對。


    因為在朱高九看來,隻有那樣,才是屬於他們的生活。


    他入宮之時,是痛苦和折磨中艱難求活。


    遇到貴人之後,是開始變得有尊嚴,有目的地活下去。


    再看著了璧人成雙,讓他有了為之赴死,為之獻出一切的理由。


    故而受之恩惠、見之歡喜的他,必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院落當中伴隨著一陣輕緩的腳步聲響,行出了名衣飾華貴的公子哥。


    看著地上像是斷了氣的黑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正當公子哥抬手之時,匍匐在地身影猛然暴起,一記鉤爪就抓向了他的脖頸所在。


    被朱高九單手掐住喉嚨的公子哥,並沒有顯露出任何驚慌之色。


    “原本是擔心朱大人躺在地上會著了涼,正準備喚手下來給朱公公添補幾件衣物...”


    朱高九言道:“你今日是想殺了咱家?”


    告知林滿六等人,帶著薑硯臨會經過嶽州的人,是他。


    告知風雪大觀樓最好前去營救的人,也是他。


    從頭至尾,這一場城外殺局的始作俑者,都是朱高九手中這名隨時能夠掐死的文弱書生。


    公子哥咧嘴笑了起來,“倘若朱大人這般容易就死了,如何活到如今的地位,您說是吧?”


    朱高九對於眼前之人殺心已起,可鉗製住對方脖頸的手,終究是散去了力道。


    “逃過一劫”的公子哥大口喘息起來,不時還瞟向眼前的朱大人。


    “朱大人要辦的也辦到了,如今不也該安安心心回去歇息段時日了?”


    朱高九先是環視一周,最後才將目光停留在了公子哥身上。


    “往後之事,你當真做得來?”


    “朱大人接手之前,不一直是由我再操盤嘛?或者即便朱大人接手之後,不一樣是我?”


    “若另有所圖,咱家即便拚盡全力,也要殺你...”


    聽到這裏的公子哥一臉和顏悅色之相,並沒有立即回應朱高九。


    他先是將袖袍拍打幹淨,隨後極為恭敬地向朱高九行了一禮。


    “這些年,多謝朱大人了!晚輩定當竭盡全力。”


    朱高九沒有受下這一禮,繞過了公子哥就朝院門方向走去。


    “既為人臣子,自當竭盡所能,咱家隻是為了自己!”


    對於這樣的答複,公子哥並不意外,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動作轉向了遠去的朱高九。


    落魄的身形穿過院門後,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之上。


    此間院落,隻剩下了公子哥一人駐足其中。


    他抬手打了個響指,立即有人從院牆外飛掠入內。


    見沒有命令下達,那人自行抱拳出聲:“可是要暗中留意朱高九的動向?”


    公子哥言道:“無需管顧此人,隻要把還能通知得到的人清點一番便可!”


    “是要全數舍棄?”


    “嗯,是時候了。”


    公子哥言語完畢後,從衣袖之中撚出了一紙密信。


    是約莫快半個月前的消息,由西京傳至此處,同時也有數封密信分發於北地各處。


    其中內容也都是一致的...


    “夏至將近,已是多年未見,而今於殿前設宴,望能入宮一敘過往!”


    收信之人,無一例外皆是各處封地的藩王,都是夏氏宗親。


    當他們收到這封書信之時,曾有人想要回信謝絕,但見得落款有別往日,便改變了主意。


    這一次書信落款處為:皇後之璽。


    受得此信,炎陽六王便從各處封地出發,前去西京參宴。


    對外,這是當今二聖之邀,自當前往。


    對內,炎陽局勢將變,六王入殿隻為往後還有一席之地。


    回想著從宮內傳出的結果,公子哥沒來由笑了起來,甚至開始拍手叫好。


    “天地之間,有哪一位女子可勝過阿杳,即便是男子又有幾人可比?”


    “既為兄長,自是明白阿杳你要什麽、缺什麽,這些都無需你來操盤,為兄定會為你解決!”


    在公子哥身後之人,恭敬地在一旁等待著他的下文。


    “留些人手,預備我先前安排之事,其餘人等處理完雜事後,隨我一同出發!”


    “得令!”


    “都散了吧,將手中事情盡快處理妥當!”


    隨著公子哥的這聲言語響起,先是他身後之人悄然消失,緊接著院牆各處也響起了些輕微響動。


    他緩步行入屋內,點燃了一處盛放有石炭的火盆。


    先是將那一紙密信丟入其中,隨後又是將整個火盆踢翻在地。


    火焰在屋內的竹椅、竹凳上開始蔓延開來,如同一條條生了靈智的火蛇,開始肆意吞噬著屋內的一切。


    等到這位公子哥重新走出屋舍時,他的身後已是燃起了熊熊烈火。


    蟄伏此地已有了些時日,終是結束了。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嶽州城內燃起了一場大火,即便在官府和風雪大觀樓一同撲救的情況下,也一直忙活到了入夜時分,才堪堪將其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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