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雙見狀,秒懂了“盟友”的策略:這家人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混了進來。不遵守防疫規定的問題可小可大,陳嶼嶠成功地把矛盾焦點轉移了。加上他一米八幾的身高碾壓,皮笑肉不笑的氣勢碾壓,矮胖男人被唬住了。


    林雙瞬間如釋重負。不是因為盟友“一擊即中”,而是他終於姍姍來遲。


    陳嶼嶠之所以遲到,是去門診幫海宇家園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宋阿公聯係就診的事了。


    宋阿公是由六十多歲的妻子陪著來看病的。雖然阿婆腿腳利索思路清晰,但經手辦理就診卡、充值、報到、等號等流程的時候,還是有些手忙腳亂。盡管醫院有誌願者引導,也不是每時每刻都顧得上所有需要幫助的老人。


    陳嶼嶠從甘恬那裏得知這一情況後,未加猶豫地承擔起了陪診的誌願服務。


    當然,他也有一點私心:宋阿公就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在一旁聆聽醫囑的他,能更直接了解到有關這種病症的知識和照護事項。


    ……


    陳嶼嶠比約定中遲了二十分鍾到達鄭淑宜的病房,一眼看到林雙正和比她大了兩個號的男人對峙著。


    他想,真是個毫不示弱的生猛女生啊。


    沒搞清來龍去脈前,他果斷采取了緩兵之計,先轉移矛盾焦點再說。


    然而,“矛盾焦點”突然刷起了存在感:小男孩“嗚哇”一下發出響亮的嚎哭。


    “開火車!不讓我開火車!嗚嗚嗚……”


    鄭淑宜可能被吵醒了,從病床上彈坐起來,視線轉向這邊。林雙微笑著朝她示意,又轉而去看難搞的人類幼崽。


    原本擋在她麵前的人蹲下身,低聲哄著嗷嗷大哭的小男孩。


    看似娃媽的女人也趕緊奔了過來,扯住娃不停揮動的小手。


    陳嶼嶠很快反應過來矛盾的關鍵,指指他手裏的玩具模型:“火車要在哪裏開?”


    “嗚嗚嗚嗚……”


    他極有耐心地:“有輪子的火車,是不是要在鐵軌上開?”


    “嗚嗚嗚……開火車……”


    “火車要在鐵軌上開。”


    “開火車……嗚嗚嗚……”


    “要在鐵軌上開火車。”


    “鐵軌……火車……”


    畢竟確實“還是個孩子”,被他不厭其煩的引導繞了進去,奇跡般止住了哭聲,開始抱著媽媽的腿討要“鐵軌”。


    林雙:“……”


    好家夥,這位盟友哄娃技能滿點呢。


    她的視線不經意飄移,發現鄭淑宜正在床頭眼也不眨地觀察著陳嶼嶠的一舉一動,臉上流露複雜的表情。像是喜慰,又有點感傷。不知是不是聯想到了自己三十未立的兒子。


    娃爸見孩子不哭了,低聲跟娃媽嘰咕了幾句。可能怕林雙等人舉報他們聚集探病,一幫人帶著孩子作鳥獸散,隻留下病床上閉目打點滴的中年女子。


    鄭淑宜的視線跟隨著那個小不點的身影,收回後落在大喇喇晃到床邊的人身上。


    陳嶼嶠順手從床頭的果籃裏抓了把龍眼,邊為他母親剝開邊笑道:“鄭淑宜,你想我沒?”


    老太太斜斜乜他一眼,冷著臉不說話。


    陳嶼嶠也不著急,捏著殼把龍眼送到母親嘴邊。


    鄭淑宜嫌棄地避開。


    林雙:……開局不利啊。


    江秀雯打完電話走進來,看見這幕情景,停下腳步,與林雙互遞了個眼色,兩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陳嶼嶠倒是淡定,撈過果籃旁的小碗,把剝得隻剩一點殼的龍眼放進去。


    “鄭淑宜。”他又開口道,“你是因為之前我又拒絕了珍姨,一氣之下才……”


    頓了下,他繼續平靜地挑開話題:“我想了想,以前我確實有不對的地方。現在開始我聽你的話,接受你的安排。工作也好,相親也好……畢竟,我也確實到這個年紀了,不能總讓你操心……”


    林雙聞言,心情複雜。她沒想到陳嶼嶠一上來就把母子間當下最大的矛盾挑明了。又記起在相平時,他微笑著說的那句“我現在的生活挺好的”。


    這種轉變算是為能回到母親身邊而做出的妥協嗎?


    別的不說,他的確拿出了與母親和好的誠意?


    現在,就看鄭淑宜怎麽反應了……


    她的視線轉向另一邊。


    出乎意料,鄭淑宜沒表現出任何釋然開心的樣子,隻皺眉上上下下掃視著兒子。


    林雙見狀,剛要上前“潤滑”一下靜默的氣氛,鄭淑宜猛地掀開毯子坐了起來。


    她橫眉叉腰道:“陳嶼嶠!你也不拿麵鏡子照照自己,就你這秀逗樣要去禍害誰啊!”


    她連珠炮似地開啟了訓兒模式:“你回來這一年多幹了什麽正事嗎?讓你去的設計院不待,跟幾個不三不四的朋友搞什麽樂隊。一天到晚不務正業!你想過老了怎麽辦嗎?你交……五……老……保險費嗎?你有存款嗎?你等著我死了坐吃山空一輩子爛在家裏嗎?就你這樣還要相親?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那我先去找工作不就好了?”


    陳嶼嶠覷她喘氣的工夫,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又小心翼翼地糾正她打磕巴的地方:“或許,你問的是交不交養老金?現在一般企業都會交……”


    “你天天這樣不務正業!想沒想過到老了怎麽辦?”


    “這個你剛才罵過了啊,我說我先去找工作啊……”


    “你這個吊兒郎當的樣子,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我會改嘛。”


    陳嶼嶠不氣不惱,就著鄭淑宜的車軲轆話有一答一。


    “你……”鄭淑宜瞪著嬉皮笑臉的兒子,嘴巴動了動。


    趁她沒想出其他嘴炮連環殺,陳嶼嶠拈了顆剝好的龍眼塞到了老媽嘴裏。


    “……”醞釀好的數落似乎隨著嘴裏翻滾的果肉一起咽了下去,鄭淑宜的眉頭越擰越緊,臉上開始浮現一層迷蒙神色。


    一陣沉默中,林雙意識到該自己出場打輔助了。


    “鄭阿姨,陳嶼嶠也說今後不再讓您操心了,您看,要不就讓他回身邊陪伴您吧?”


    鄭淑宜偏著頭望向床邊的女孩,困惑地打量。


    林雙心頭微微一沉:老太太該不會又忘記她是誰了?


    好在,鄭淑宜略過她,把臉轉向另一邊的陳嶼嶠,再次對準“矛頭”瘋狂輸出:“你會改?真的嗎?我不信。”


    “小學六年級,你跑到當時小區天台練嗓子,被底下住戶投訴,我帶著你去道歉。你說以後不在天台練歌了。隔天你改去車庫裏練。哦原來保證裏的重點不是不練歌,是不在天台練哦。”


    “初中你開始寄宿,我管不了你,你也有成績單當你離經叛道的遮羞布。結果夏令營你帶著同學去街頭演出,還拿路人給的錢建立班委基金?搞得營長一天找我四五次!”


    “……這件事好像沒什麽不好吧?”陳嶼嶠忍不住辯解。


    “嗬,你因為演出晚歸,看到走廊上的蟑螂嚇得尖叫,吵醒了夏令營的整棟樓,把同行的同學嚇出心理陰影,還覺得沒什麽不好?”


    陳嶼嶠:“……”


    林雙:“……”


    江秀雯:“……”


    同屋的病友翻過身,看了這邊一眼。


    陳嶼嶠:“不是,鄭淑宜,這些事跟我們今天要聊的,有關係嗎?”


    鄭淑宜:“有!我就不該相信你的‘會改’!高中我讓你不要玩音樂,踏踏實實學習。你又去救場學校的合唱社團。人家都是參加奧數班田徑班爭取高考加分保送,你就拿了個全校的演出創新獎還跑來跟我炫耀。我說你要高考了別搞這些有的沒的,你也答應得好好的。上了大學又給我搞出個校園樂隊來。所以你的會改就是高中改大學不改哦?!”


    聽到這裏,林雙基本理清了母子如今矛盾的更深層原因:鄭淑宜從始至終都反對陳嶼嶠搞音樂,一直把它定義為“不務正業”。而陳嶼嶠,屢教不改。


    老人家停頓了一下,繼續:“誰知道你現在說的會改是不是我在的時候改,我死了就不改?啊?”


    陳嶼嶠忍不住道:“那你到時死都死了,我改沒改又怎樣啊……”


    林雙:“……”


    給孩子逼急了?


    雖然這種口不擇言也是大實話,不過……她偷瞄鄭淑宜的臉色。


    果不其然,幾秒鍾後,老太太爆發出雷霆之怒,抄起桌子上的果籃往兒子身上招呼:“我可還好好的呢,這就盼著我死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籃龍眼撲啦啦地滾落在地,陳嶼嶠躲到一旁,惋惜地咂了咂嘴。


    江秀雯眼疾手快,插一腳過去,一邊拉下籃子攔著鄭淑宜,一邊彎腰拾起地上的龍眼放進去:“陳家媽媽,有話慢慢說,別拿水果撒氣哈。”


    鄭淑宜仔細端詳她片刻,似在回憶她是誰。


    林雙接住小江眼色,心照不宣地:“鄭阿姨,社區的小江來看您了哈。”


    江秀雯見縫插針道:“是啊陳媽媽,您火也發了,孩子也打了,接下來可願意好好聊一聊呢?”


    “聊什麽?”


    鄭淑宜麵露茫然。


    她的視線在幾人中掃射了一圈,落在倚牆而立的陳嶼嶠身上。


    “陳嶼嶠,你縮在那裏幹嘛呢?”


    “啊?”輪到陳嶼嶠一臉懵了,他指指小江手裏的果籃,“你打得我很疼欸。還是說,你覺得再打幾下,消氣了就能好好跟我聊?”


    “打你?”鄭淑宜眨眨眼睛,臉上的困惑一閃而過,梗著脖子強道,“對啊,那你不惹我生氣我怎麽會打你?”


    陳嶼嶠默了默,緩步從窗邊走過來,臉龐在半掩的窗簾映襯下明明暗暗。


    他走近前,半蹲下身,平視著病床上的人。


    “鄭淑宜,那你說,我剛才怎麽惹你生氣了?”


    林雙不知道他為什麽提出這樣的問題,緊張地注視著似要展開和平對話的母子。


    鄭淑宜囁嚅一瞬,“你年近三十,要工作沒工作,要老婆沒老婆,我、我當然生氣啊!”


    她仿佛全然忘記了兒子“盼她死”的事。


    從會談前就一直縈繞在林雙心頭的不安終於落定。


    她一瞬不瞬地捕捉著陳嶼嶠的神情與動作。


    他在懷疑,試探,並求證。


    陳嶼嶠低頭輕笑,伸手揉了揉母親淩亂花白的頭發:“又長了。回頭我再給你剪一下。”


    鄭淑宜嫌棄地避開:“別跟我沒大沒小。”


    陳嶼嶠的嘴角一直懸著,眼睛卻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阿爾茨海默病的早期症狀之一:遠期記憶清晰,卻很容易遺忘新近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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