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稱呼林鳳隆為先生,因為林鳳隆在很多年前就已經被家族除名了,盡管那座莊園裏仍舊有他的照片,會跟年輕的孩子們說這是某人的遺照。


    但這實際上隻是給外人做做樣子看,林鳳隆對家族來說太過重要,而家族也很清楚他絕不會輕易死去,上百年間對他的追尋從未停止過。直到林鳳隆為了維持生計,在獵人網站上售賣地鐵卡,漸漸進入獵人們的視野,這個隱藏了很多年的家夥終於按捺不住浮出水麵。


    這個太久沒有聽到過的稱呼讓林鳳隆愣神了片刻,曾幾何時這個名字也是光輝耀眼的存在,曾在秘黨中占領重要的位置。


    他下意識地想要把手伸進袖子裏,這是試圖抓住藏在裏麵的匕首,雖然言靈並不適合於戰鬥,但從那年代走過來的每個秘黨成員都是這樣,連睡覺都會在枕頭底下放著刀和槍。他摸了個空,寬袖的布衫裏麵什麽都沒有,這麽多年他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bj大爺,會在早上喝著豆汁兒提著鳥籠出去溜達,跟左鄰右舍打個招呼,那樣的生活已經離他遠去了。


    “給我一點時間。”林鳳隆低聲說,他靠在椅子上仰頭看著老舊的天花板,潮水般的思緒從沉寂了很多年的心湖中湧來,那個用以封印記憶的閘門在弗裏德裏希·馮·隆這個魔咒麵前徹底打開。


    當他再度與芬格爾對視的時候,這個老鵪鶉的眼神變了,盡管仍舊有著老人特有的渾濁感,但從眼神中散發出來的是絕對忠誠的堅毅,仿佛能刺破烏雲讓日光重現。芬格爾不禁覺得如果現在他拿著一把槍抵著林鳳隆的腦袋,這個幾分鍾前還表現的怕死怕的要命的老人,也絕對不會對他再說一個有用的字。


    那是軍人的眼神,100多年前的夏天,林鳳隆就已經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隻不過那時候他是個侵略者,是德軍步兵師中的一員,曾經罄竹難書的暴行,他是親身經曆者。


    “如果這裏的其他店主們知道,八國聯軍有您一份功勞,他們會衝過來剝了你的皮吧?”芬格爾調侃道。


    “不全對,那時候我就已經是秘黨成員,加入那支軍隊隻是為了可以更便利的搭乘軍艦抵達中國。當我的戰友們坐在龍椅上拍照留念的時候,我在忙著尋找和龍族文明有關的遺物,花大價錢把他們搬上遠行德國的商船。”林鳳隆說,“這是當時的秘黨給我的任務,那時候中國還處於晚清腐朽的統治下,皇室知道一點有關龍族的東西,但他們不覺得那是異族生物,自古以來就有真龍天子的說法,導致他們認為那是古代真龍的遺物。要從這群迂腐的家夥手裏搞走龍族文明的古物委實不容易,軍隊是很好的掩護,當你把槍擺在桌子上的時候,那些冠冕堂皇的晚清貴族就會很好說話。”


    說這些話的時候林鳳隆中氣十足,有著澹澹的輕蔑,聽起來他非常鄙夷那些晚清人士。現代歐洲人總是會把從中世紀到近代戰爭中的自己粉飾成捍衛和平的鬥士,但大多數時候,在那些殖民土地上他們總是威逼利誘或者強取豪奪,那年代林鳳隆用這種方式辦事也挺正常。


    “我知道,秘黨在經曆夏之哀悼事件以前,一共從遠東獲得了666件與龍族文明有關的物品,其中有三十多件是經過你的手,你是秘黨最後一個派往遠東的貨商。”芬格爾點點頭。


    這些事對現代秘黨來說基本是秘辛,但對芬格爾來說不是。如今的卡塞爾學院前身就是由秘黨成員梅涅克·卡塞爾命名的,他曾是歐洲屠龍秘黨的精英首腦,那時候秘黨們的據點就在德國卡塞爾莊園,而那正是芬格爾家族的領地。


    這支德國貴族經曆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遠遠比不上現在的卡塞爾學院校董,稍顯落寞,但在百年前的德國,他們曾是秘黨最有力的支持者。而林鳳隆當時正是家族年輕一代的佼佼者,過於優秀的言靈和靈活頭腦,使得他迅速在秘黨中展露頭角,走到了梅涅克·卡塞爾的身邊,得以被委托前往遠東購買龍族古物。


    當時所有人都為秘黨的蒸蒸日上感到欣喜,卻沒想到委托弗裏德裏希·馮·隆做這件事,是個足以後悔終生的錯誤決定。


    夏之哀悼,這四個字仿佛驚破腦海的閃電,林鳳隆的手指不自在的抽搐了一下,那些他最不願回憶的記憶紛紛浮現。


    “不過我對那些事情的了解僅限於家族老人們的口口相傳,可以的話我想聽您親口說。”芬格爾點頭微笑,他難得這樣正經。


    “你們找我是為了什麽?複仇?你是昂熱的人麽?”林鳳隆緊緊盯著芬格爾的眼睛。


    “不準確,我現在確實在卡塞爾學院就讀,但我代表的是家族的想法,沒人知道你在中國經曆了什麽,為什麽會忽然背叛秘黨。我找你要做什麽,取決於你告訴我的真相。”芬格爾輕描澹寫,林鳳隆卻從那句話裏感覺到了澹澹的危險。


    長久的沉默,林鳳隆緊繃如弓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了,高強度的保持那種緊張感,對他現在的身體負擔很大,而且他也清楚現在的自己絕不可能是眼前年輕人的對手,他最大的資本是很難死,並非不會死,這點東西在如今的手段麵前實在微不足道,隻是在多年前的那個戰亂年代會非常好用。


    “我沒有背叛秘黨。”林鳳隆的眼中仿佛暴雨傾泄,烏雲密布。


    “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就不該一直逃亡,100多年的隱姓埋名總得有個理由。”芬格爾搖搖頭。


    “在那件致命的東西抵達卡塞爾莊園以後不久,還留在中國的我就遭到了清廷皇室的暗殺,從那些人口中我得知自己幹了件什麽事情,這件事恐怖到甚至能摧毀歐洲秘黨千年來的積累。那些殺我的人把我的屍體扔在一口古井裏,用石頭掩埋,但他們不知道我的生命力有多頑強,即使我隻是一片屍塊,我都能再長回來。我活下來了,可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這個時候那座遠在德國的莊園大概已經被摧毀了,沒有人能在那種東西的偷襲麵前活下來。秘黨的長老們必然會發了瘋般追查我的下落,他們會把我視作喪心病狂的叛徒,抓到以後用一切手段逼問想要的秘密。強烈的負罪感也促使我不敢再回德國,如果我但凡心細一點,但凡我多檢查一次,親眼去確認那件貨物,就不會釀成那樣的慘劇。”


    林鳳隆抱著腦袋,失聲痛哭:“是我對不起梅涅克!”


    “抵達卡塞爾莊園的666號貨物,那是一具棺材。”芬格爾說,“根據後來的朔源調查,我們得知這是清廷在甘肅盜墓找到的東西,很可能是曆史上的西夏王室陵墓。那時候的清廷財政困難,他們便組織各地官兵盜墓掘墳以求金銀。這具棺材被發現的時候,掘墳的士兵裏有個屠龍家族的眼線,發現這是龍族的東西,報告給了清廷以換取賞銀。經過當時清廷裏的開棺核驗,發現棺材裏的屍體被二十根銀釘釘死,排序疑似道家失傳的六丁六甲之法。當時他們就覺得,這是個極其危險的東西,因為古籍中說唯有會從陰間複生的陰邪惡鬼才會用這種方法,以隔絕他們和陽間的接觸。”


    “是,那些銀釘其實是中國古代屠龍家族的煉金武器,他們用這些銀釘摧毀了屍體的心髒迫使它不能再跳動。清廷的人雖然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麽,但封建迷信讓他們對這些東西很敏感。他們知道我在做文物生意,故意找上了我演戲,要把這件東西賣給我,換取五萬馬克,用銀幣支付。當時我隻是看了一眼棺材的外觀,就知道這是和龍族有關的東西,因為棺材上鐫刻了一部分龍文。可我沒有打開檢查,清廷的人在開棺之後又用更加嚴密的手段封棺,導致我以為那就是棺材本身的狀態,希望以最完好的形態運回德國檢查,我犯了致命的錯誤!”林鳳隆哭著歎息。


    “那具棺材被運回了德國,跟著一起的還有一群死侍。事後推測,是有一個了解秘黨,了解龍族的人,在清廷麵前貢獻了這一套完美的方法,目的就是摧毀秘黨的核心。”芬格爾說,“說起來也是意外,那時候秘黨因為路山彥的活動而支持中國革命推翻帝製,這恰巧戳到了清廷最薄弱的刺痛點,雙方本該沒有交集。在卡塞爾莊園,棺材裏的龍族被當時負責解剖的醫生巧合地釋放了出來,那是龍族中的初代種,那條龍屠戮了整個卡塞爾莊園,當時的秘黨精英幾乎全部犧牲,隻有一個人活了下來,後來成為了卡塞爾學院的校長——希爾伯特·讓·昂熱。”


    “昂熱校長百年間從未停止過對你的追尋,他始終一無所獲,但他知道你還活著,在他看來是你背叛了秘黨和清廷串通,這會兒大概還在中國的什麽地方逍遙自在。你的言靈並不在教科書裏,那是極度罕見的生命締造能力,被中國的屠龍家族稱為涅槃,在你之前隻在中國古代出現過一例。哪怕你被丟進絞肉機裏粉碎,隻要還有一點活著的細胞,你就能再度複蘇成原本的樣子。所以你無法被輕易殺死,除非有什麽東西在殺你的時候能連你所有的細胞都能一起毀滅。你最可能的死亡方式是老死,這個言靈可以逆轉生命再生,卻無法用全新的細胞去替代你日漸老去的器官,它隻會把你複原成受到致命重創前的一刻。”


    “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即使能無數次從死亡的深淵中爬回來,時間仍舊是最大的敵人,我們身負龍血,但始終不是真正的龍族,無法對抗衰老。”林鳳隆蜷縮在椅子裏幽幽地說,這些秘密在他心中藏了很多年,從未敢於對誰訴說,如今他的後裔終於找到了他,當把那些秘密全都說出來的時候,那塊一直壓在身上的石頭終於消失了,他如釋重負。


    “我一度期待著昂熱某一天能找到我,這樣我就可以抱著他的大腿對他哭訴認罪,告訴他這些年來我有多難過。其實我一直悄悄地關注著後來的秘黨,我知道卡塞爾學院的建立,也知道現在的校董都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在戰爭中發了大財的家夥。可我也害怕昂熱會出現在我的古董店前,腰間懸掛著名為複仇的獵刃,什麽都不說,隻是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就把刀尖插進我的身體。我死不了沒關係,現代科技有太多手段殺死一個人的全部了,他大可以把我綁起來沉進海溝深處,那麽我就將在永遠的死亡與複蘇之間輪回,直到徹底老去,再也沒有一個細胞活躍。”


    林鳳隆垂著頭低聲絮語,也不看芬格爾,他就像一個坐在教堂裏的虔誠教徒,對著神父訴說自己前半輩子的罪孽,甚至根本不祈求主的寬恕,因為他覺得自己罪無可赦。


    “您的餘生就是打算在這種地方一直苟延殘喘下去麽?”芬格爾扭頭打量著這間已經不成樣子的老店,他和楚子航還有夏彌忠實地執行了那條螳螂捕蟬的計劃,尾隨加林查來到了這條巷子。在確認林鳳隆就是弗裏德裏希之後,他藏身在這裏躲過了反恐武警們的搜查,所以很清楚店裏的構造。


    在那扇屏風後麵還有個小門,門裏是間隱秘的臥室,陳舊的櫥櫃上放著一台能聯網的大頭電腦,角落裏全是有關秘黨的資料。牆上掛著一張泛黃的海報,esisteinseegefallen,落雪時分,德國的經典民謠,配圖是小木屋外在大雪中瑟瑟發抖的妻子望向遠方,看著像是什麽德國劇團來中國演出的時候弄的,思鄉之情讓林鳳隆偷偷撕了歌劇院的海報帶回家藏著。


    “每個老人都該有個自己的老巢,窩在裏麵慢慢倒數為數不多的時光。”林鳳隆低聲說,“我沒有膽量去見昂熱,更沒有膽量回去德國,去在那些老朋友的墳墓前放下一支哀悼的花,我是個卑微又怯懦的小人,小人不就該在這種見不得光的地方麽?就像鼴鼠。”


    芬格爾沉默了幾秒鍾,“老實說,家裏其實還有幾個您應該認識的人,他們是從那個時代活下來的老人,曾經掌控秘黨,不過現在隻能腦袋後麵插管子活著了,和他們說話會覺得自己是和在一群喪屍溝通,通常要花十幾分鍾他們的手指才能在鍵盤上敲一句完整的話。如果願意回去,也許還能找回點過去的蹤影。不過我不推薦您這麽做,家族迄今還在尋找您的蹤跡,並非是對當年那件事情有所懷疑,那已經是過去的曆史了,不值一提,他們還想找到您,是因為您的言靈實在太過匪夷所思,頑強至極的生命力,從細胞都能重生已經超越了人類所能探知的範疇,他們希望能對您進行研究。”


    “你們還在做這種事啊……”林鳳隆歎息,“龍族永遠不是靠研究就能解讀的東西!已經無數次的被證明過了!”


    “一直窩在這種地方,是無法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寬闊的。”芬格爾笑笑,“一戰開始之前,歐洲各國都展開了軍備競賽,那些研究的成果很多都被保留了下來,有的迄今還在造福大眾。您也應該清楚,當時的秘黨和各國都有合作,大家已經開始嚐試用科學的力量去解讀龍族的奧秘了,100年過去,或許早就已經有人解讀,隻是我們還不知道。”


    “你這口吻聽起來讓我想到希特勒,要抓我回去集中營麽?”


    “不,我對他們所謂偉大的事業沒興趣。”芬格爾聳聳肩,“昂熱校長是個複仇者,我也是個複仇者,隻不過他是想殺死世界上的一切龍族,而我隻想殺死其中的某一條。我會對家族說沒有找到弗裏德裏希·馮·隆,林鳳隆不過是個江湖騙子而已,作為交換,我想知道您在夏之哀悼事件後,還有沒有什麽別的發現。既然您很後悔,應該會想要迫切的調查還原事件的全貌,那條龍……到底是什麽初代種?”


    “不確定……”林鳳隆沉思了片刻,他知道這個答桉不是芬格爾想要的,芬格爾已經做了很棒的事情,他必須努力從陳舊的記憶中找到點能夠支付的報酬,“後來我去過那副棺材發掘的地方,走訪過當地的人,因為人力不足,掘墓的時候官兵還發動了窮苦的百姓來幫忙。那裏到今天都還有好幾個村落,村落裏的人大半都姓李,據說是西夏皇族李元昊的後裔。西夏是內陸,委實不是個多水源的地方,青銅與火之王已經被你們殺死了,大地與山之王也許就在我們腳下,那如果真的是個初代種,也許就是最神秘的天空與風。”


    “夏之哀悼之後那條龍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整個事件中龍族不再是以過去的暴力為主調,而是展現出了類似人類的陰謀,圍剿和騙局。假設那真的是天空與風,這位龍王恐怕狡猾到令人難以想象啊。”芬格爾嘖嘖讚歎。


    林鳳隆打開那個還沒來得及關上的櫥櫃,從裏麵摸了幾張地鐵卡放在芬格爾麵前。


    “我這輩子都沒想過還能見到自己的親人……委實沒什麽東西拿得出手了,這些你會想要嗎?它們能打開這座城市裏的尼伯龍根,龍王就在那裏。”林鳳隆促狹地笑笑,豎起大拇指,“老實說,你和我年輕的時候真的蠻像,很帥!”


    一切都終於塵埃落定,心裏舒坦了太多,林鳳隆甚至敢鼓起勇氣好好地認個親了。芬格爾雖然老是一副句僂著身子的敗狗模樣,可真好好梳理一下那站在人群中也是人模狗樣的好狗,起碼也能算鬆獅那款的,威武雄壯!


    “我們家的人,不都是靠刷臉吃飯的麽!”芬格爾滿臉自豪狀,“當年在學院裏我也是一支搶手的花兒啊,走到哪都有捧著鮮花的學妹!”


    他伸手一攬,把那些地鐵卡全揣到兜裏,衝著林鳳隆揚起一張賤不兮兮的笑臉,客氣是什麽?這倆字兒從來不會出現在芬格爾的字典裏。雖然家裏甚至有著莊園,是繼承下來的舊貴族,但作為一條敗狗,他的經濟狀況委實不樂觀。如果林鳳隆都可以賣這些地鐵卡發家致富,那麽他芬格爾又為什麽不能找個老傻帽兒接盤呢?好比說沒有搶到地鐵卡的愷撒·加圖索同學,應該很樂意再花筆錢買一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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