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離開營地,到可鳥瞰整個鳳凰湖的山坡處,想找個地方坐至天明,深思目下的處境。


    他剛從一個充滿屈辱和無奈的噩夢中驚醒過來,夢裏充斥著桓玄的惡行和王淡真的苦難,他隻有把注意力集中於收複邊荒集的問題上,方可以把夢境盡快忘個一幹二淨。


    鳳凰湖岸營帳處處,湖岸泊滿糧船,荒人好夢正酣,人人耐不住長途跋涉的辛勞倒頭大睡,隻餘當值的哨兵撐著眼皮子在各戰略要點捱更守夜。


    天上星辰密布,令夜空變成有質感和立體、不平均分布由大小光點光芒構成的壯麗圖畫,顯示著蒼穹深不可測的無限。


    快抵達位於半山的一組大石群,他聽到古怪的聲音。


    他念頭一閃,連忙增速,趕了上去。


    古怪聲音倏地停止。


    龐義變得沙啞的聲音從兩塊石間傳出來,問道:“誰?”


    劉裕暗歎一口氣,道:“是我!劉裕!”


    龐義站起來,神情木然道:“你睡不著嗎?”


    劉裕肯定他剛才在哭泣,想不到外表堅強的龐義,竟有這般脆弱的一麵,不過想想自己的情況,便對他隻有同情而沒有絲毫嘲笑之意。移到他身邊的大石坐下,凝望湖上的船隻,道:“你在這裏多久了?”


    龐義在另一塊石上坐下,道:“剛才不論你聽到什麽聲音,也要當作聽不到。”


    劉裕歎道:“我當然會為你保守秘密。可是究竟為了什麽呢?現在光複邊荒集有望,我們可以繼續進行營救千千和小詩的大計,你該開心才對。”


    龐義知道瞞不過他,因為劉裕是曉得他鍾情小詩的人。


    頹然道:“我很害怕。”


    劉裕訝道:“害怕什麽?”


    龐義淒然道:“我怕不論與慕容垂一戰的勝敗如何,結果仍是一樣。”


    劉裕不解道:“我不明白!”


    龐義雙目又淚光流轉,痛苦的道:“如果我們鬥不過慕容垂,當然一切休提,不但千千和詩詩回不來,邊荒集也要完蛋。可是即使我們能創造奇跡,打垮從未吃過敗仗的慕容垂,他仍可毀掉千千和詩詩,讓我們永遠得不到她們。”


    劉裕忽然全身打寒噤,自己的確從未想過這方麵的問題,恐怕所有荒人包括燕飛在內也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當慕容垂發覺再保不住紀千千,便毀掉她。


    龐義的聲音續傳入他耳內道:“詩詩是那麽膽小和柔弱,我真怕她受不住驚嚇。我很感激千千,如不是她選擇留下,詩詩的遭遇更是不堪想像。胡人的殘忍手段,我們在北方早領教過了。”


    劉裕隻好安慰他道:“不用擔心,燕飛曾到滎陽看過她們,她們都生活得好好的。”


    龐義以袖拭淚,道:“你不明白的!我這一生最不喜歡別人養鳥雀,把會飛的可愛鳥兒關在窄小的籠子裏,剝奪了它們任意飛翔的權利,那是最殘忍的事,是人的惡行,為的隻是要聽它們的歌聲。現在千千和詩詩便如被慕容垂關在籠裏的鳥兒,想想也教人心痛,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哭的。”


    劉裕聽得心如刀割,比起王淡真來,紀千千和小詩的遭遇已強勝多了,至少慕容垂禮待她們。而王淡真的情況則真正是不堪揣測,至乎他不敢去想,否則肯定發瘋。他到這裏來本是要淡忘剛才的夢魘,豈知反被勾起心事。


    還有什麽可以安慰他呢?


    風聲響起,從後而至。


    劉裕警覺的別頭瞧去,卓狂生正騰空而至,從山頂跳躍下來,落在兩人身前。


    卓狂生對龐義露出注意的神色,打量他幾眼,帶點詢問意味的眼神射向劉裕,道:“你們在談什麽呢?”


    劉裕向他打個眼色,著他不要尋根究底,顧左右而言之道:“閑聊吧!你沒有休息嗎?”


    卓狂生在兩人對麵的平石坐下,道:“現在的生活才稍為回複正常,荒人大多是夜遊鬼,而我更是夜遊鬼裏的夜遊鬼,白天是用來睡覺的,晚上方是我享受生命的時候。哈!既然你們隻在閑聊,不如一起來聽聽我那部巨著的結局,給點意見。”


    劉裕奇道:“你在說笑吧!你的驚世巨著不是才剛開始,到現在隻有個多月的時間,這麽快便寫完,我還記得你說要寫書時,剛巧奉善被彌勒教的人懸屍示眾。”


    卓狂生撫須笑道:“胸懷沒有點遠見,怎配當邊荒的史筆。我這部著作因邊荒集而來,從其人事變遷反映邊荒集的盛衰榮辱,亦會跟從邊荒集的雲散煙消而結束。”


    龐義咕噥道:“不要胡言亂語,邊荒集怎會完蛋?”


    卓狂生道:“所以你沒有資格來寫這本天書,因為欠缺視野,寫出來的東西當然不會動人,更不會有血有肉,隻會令人悶出鳥來。”


    轉向劉裕道:“你現在是我們的統帥,對此有什麽看法呢?”


    劉裕被迫去想將來的事,苦笑道:“自晉室南渡後,南方從未出現過像眼前般的混亂形勢,北方則因大秦解體,亦四分五裂。在未來的十年將是遷變無常的一段時間,恐怕沒有人能預見變化,或許就是那麽一直亂下去。


    “噢!”


    卓狂生和龐義齊盯著他,前者問道:“什麽事?”


    劉裕想起的是胡彬告訴他白雲山區的天降災異,心中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難道災異直指邊荒集,預告邊荒集的滅亡?否則便不該發生在邊荒集附近。


    一時間,他不想說出來,也不願說出來。道:“假如南北一統,邊荒集自然完蛋,因為邊荒再不存在。”


    卓狂生舒一口氣道:“差點給你嚇死。我的想法與你不同,統一天下談何容易,以苻堅的實力仍以亡國滅族收場,其他人更不行。依我看南北的對峙會繼續下去,直至一個真正的霸主出現,目前的所謂霸主,沒有一個有這種能力。”


    龐義道:“慕容垂也沒有這個資格?”


    卓狂生理所當然的道:“他開罪了我們所有荒人,怎會有好收場呢?”


    龐義為之語塞。


    劉裕道:“如非出現統一之局,邊荒集該可以繼續繁榮下去。”


    卓狂生歎道:“世上是沒有永遠不變這回事,邊荒集的問題,在於她顯示出來的影響力和戰略性。小小的一個城集,卻主宰著南北政權的盛衰,現在當然沒有問題,因為南北各大勢力亂作一團,自顧不暇。可是南北形勢一旦分明,政局穩定下來,當權者絕不容邊荒集的存在,那時邊荒集肯定會完蛋,或許是十年,或許是二十年內的事。我的巨著亦不得不隨邊荒集的滅亡而終結。”


    龐義聽得臉色發青,安慰自己道:“也可能是數十年後的事,老子那時該沒眼看了。”


    卓狂生歎道:“沒可能拖那麽久的,你和我都可以親眼目睹邊荒集的滅亡。事實證明了邊荒集根本守不住,而我們隻能在南北勢力的夾縫中生存,且是驕傲地生存,而不是苟且偷生。邊荒集的聲名會在我們有生之年攀上巔峰,再逐步走向滅亡。不要害怕,這正是最精采的人生,與邊荒集一起經曆她最偉大的時代。我正因見你老龐哭喪著臉,才指出你的錯誤,隻要你持著和我同樣的看法,你會享受到眼前每一刻的珍貴時光。”


    劉裕忍不住問道:“你自己又有什麽打算?”


    卓狂生仰望夜空,雙目神光閃閃,充滿憧憬的神色,徐徐噓一口氣,道:“當邊荒集滅亡的一刻,我會跑上古鍾樓的觀遠台上,寫下邊荒集的結局,然後殉集自盡,以我的死亡作為巨著最後的終結。這是多麽淒美的故事。”


    一時間,劉、龐兩人都說不出話來。


    劉裕耳際像又響起屠奉三臨別前一番充滿感觸的話。


    “有一天劉兄成為南方最有權勢的人,請別忘記邊荒集,讓荒人繼續他們自由寫意的生活。”


    桓玄離開臥榻,心裏明白榻上的絕色美人兒正默默淌淚,卻不揭破。他已多年沒嚐過連續多晚的漏*點,伏在她身上,便像把建康所有高門踩在腳底下,那種感覺是無與倫比的。


    他披上外袍,推門離房。


    侯亮生正焦急地在內廳等待,見桓玄出房,忙迎上施禮。


    桓玄不悅道:“這麽晚了!什麽事不可以留到天明再說呢?”


    侯亮生忙道:“前線傳來急報,桓偉將軍和兩湖幫的聯合行動慘敗而還,兵員折損過半。”


    桓玄遽震失聲道:“這是不可能的。”


    侯亮生道:“關鍵在劉牢之背叛了我們,派出水師封鎖淮水,令我方水陸兩軍無法會合,反被荒人以奇兵逐個擊破,死傷無數。”


    桓玄咬牙切齒道:“劉牢之!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你的肉逐片逐片的割下來,方可泄我心頭大恨。”


    侯亮生道:“劉牢之的背叛,使王恭立陷險境,更是孤立無援,我們該怎辦好呢?請南郡公定奪。”


    桓玄下意識的回頭往關閉的房門看了一眼,沉吟片刻後道:“我們到外廳去說。”


    燕飛訝道:“竟然是小儀。”


    高彥沒有他那麽好眼力,聞言喜道:“這麽多騎兵,肯定是他到盛樂召援兵來哩!至少有數千之眾。”


    燕飛道:“沒有那麽多,約二千來騎,還有近五十輛騾車,且大部分是荒人兄弟,我族的戰士隻占小部分。”


    一騎排眾而出,超前奔上斜坡,見到燕飛大喜道:“我們拓跋族的英雄,邊荒的英雄,你們怎會在這裏的?”


    燕飛道:“此事說來話長,你們又是什麽一回事?”


    拓跋儀道:“我返回盛樂,得到千匹戰馬和百名戰士,回來與你們並肩反攻邊荒集,沿途遇上不少流亡往北方的族人和荒人兄弟,更有人聞風歸隊,我乘勢派人手,召集躲在邊荒各地的荒人,最有效是晚上在高處打起邊荒集召集的燈號,所以你才有機會看到眼前的壯觀場麵。”


    燕飛道:“此處不宜久留,我們邊走邊說吧!”


    轉向高彥道:“你負責領路,我和小儀押隊尾。”


    高彥一聲領命,高呼道:“兄弟們!隨我來。咦!”


    拓跋儀躍落地麵,道:“用我的馬吧!不然成何體統?”


    高彥毫不客氣,飛身上馬,領路去了。


    大隊繞過小丘,朝穎水方向推進,見到立在丘上的是斬殺竺法慶的大英雄,登時士氣大振,紛紛歡呼致敬。


    在外廳坐下後,桓玄沉思良久,道:“劉牢之並沒有直接加入戰鬥,對嗎?”


    侯亮生道:“不過並沒有分別。且我在較早前接到消息,何謙在到建康的途上被王國寶突襲遇害,令司馬道子和劉牢之之間再沒有障礙。”


    桓玄色變道:“消息從何而來?”


    侯亮生道:“來自司馬道子。”


    桓玄失聲道:“什麽?”


    侯亮生道:“司馬道子通過司馬德宗向各方重鎮發出檄文,公告已把王國寶問斬,還曆數他的罪狀,其中一條就是襲殺何謙。”


    說罷雙手高舉過頭,奉上來自建康朝廷的檄書。


    桓玄接遲檄書,拉開匆匆看畢,憤然投於地上,大怒道:“**你司馬道子的十八代祖宗。”


    侯亮生不敢答話。


    桓玄沉聲道:“立即以飛鴿傳書知會王恭,告訴他劉牢之叛變一事,並通知他我會聯同殷仲堪明早天亮起兵,麾軍從水陸兩路直指建康。趁現在北府兵因何謙之死致四分五裂,讓我看看司馬道子憑什麽來抵擋我荊州大軍。”


    侯亮生低聲道:“可是兩湖幫新敗,戰船折損嚴重,恐怕無力助我們封鎖大江。”


    桓玄冷笑道:“沒有聶天還便不行嗎?我們必須速戰速決,隻要攻陷石頭城,建康遲早屈服,否則若給劉牢之足夠時間掃平北府兵內反對他的力量,我們將坐良失機。”


    侯亮生點頭道:“明白了!我現在立即去辦事。”


    侯亮生去後,桓玄緩緩站起來,朝內廳走去,心中充滿憤恨,而令他平靜下來的唯一方法,是把怨鬱之氣盡情發泄在房內美女的身上。


    皇帝的寶座本已唾手可得,現在卻是橫生枝節,終有一天他會把劉牢之生吞下肚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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