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艇靜悄悄地在河道上滑行,駛進一座石橋底後停了下來,仿如從此在人間消失,橋上雖有人來來往往,卻沒人注意這在江陵城慣見的景象。


    撐艇者正是侯亮生,他比約定的時間遲來了近半個時辰,真怕屠奉三以為他爽約,又或等得不耐煩走了。


    “侯兄!”


    侯亮生嚇了一跳,左顧右盼,仍見不到屠奉三。


    “我在這裏!”


    侯亮生感到艇子輕擺,往四周瞧去,一雙有力的手正抓著船邊,屠奉三很快地從河水中冒出來,由於他處於艇子和橋墩之間,即使有其他艇子駛過,隻要屠奉三回到水裏,便可以躲起來。


    侯亮生想不到他有此一著,讚道:“屠兄真有辦法。”


    屠奉三大半截身子仍浸在河水裏,冷冷道:“如有人見到侯兄如此把艇泊在橋底,會有什麽聯想呢?”


    侯亮生道:“我不如此別人才會感到奇怪,每當我有疑難的時候,總愛一人獨自劃艇遊河,桓玄也曉得我這個習慣。”


    屠奉三道:“侯兄因何遲到?”


    侯亮生現出哀痛的神色,頹然道:“因為今早桓府有事發生。唉!都是南郡公作的孽。我不能出來太久,屠兄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屠奉三心忖不知誰又給桓玄害了,不過桓玄正在前線和建康軍開戰,當不是他親自下手。道:“侯兄真的打算背叛桓玄嗎?”


    侯亮生苦笑道:“屠兄不相信嗎?”


    屠奉三道:“侯兄投靠桓玄,求的不外是功名富貴、權力地位。目前在南方,桓玄是最有資格實現侯兄所求的人。而我屠奉三則落泊邊荒,侯兄竟舍桓玄來就我?動輒還要死得很慘,且侯兄與桓玄又沒有深仇大恨,本人真的不明白。”


    侯亮生道:“屠兄有沒有興趣聽我的看法和抱負,如屠兄聽後仍認為我在騙你,可以依原定計劃殺死我,隻要給我一個痛快便成。”


    屠奉三大訝道:“我肯來這裏見你,正是想知道侯兄的想法,請侯兄賜教。”


    侯亮生雙目閃動著智慧的光芒,道:“自晉室南遷,當政的分別是王導、桓溫和謝安,他們代表的是世族中的進步勢力,力圖改革令晉室失去半壁江山的腐朽政治,壓製世族公卿的政治經濟利益,阻止他們占山護澤、逼民為奴,殘民以自肥的行為。”


    屠奉三點頭道:“侯兄很有見地,沒有這三個人,南晉肯定沒有眼前的局麵,更遑論淝水之戰的輝煌戰果。”


    侯亮生道:“亦正因淝水之戰,把一切改變過來。從北方南遷過來的大多數士族,仍眷戀以前大晉的風光,把江東視作可以繼續‘奢侈相高’的避難所,但因北方胡賊的威脅,才不得不容忍由王導開始,至謝安達至最高峰,鎮之以靜,把士庶團結在一起的政策。可是淝水之戰的大勝,卻使他們生出錯覺,認為胡人再難成大事,劣根性又再顯現出來。所以一向不滿謝安限製他們利益的政策的世族公卿,便轉而支持司馬道子,排擠謝安和謝玄。這是政治派係的鬥爭,區別非常清楚,一邊是主張改革的謝安派。王珣、王恭、殷仲堪、徐邈等都屬這派的人,政見相同。另一邊是以司馬道子、王國寶、王愉、司馬尚之為首,力圖恢複舊晉風光的保守勢力。”


    屠奉三動容道:“侯兄對朝政有非常過人的真知灼見。”


    侯亮生無奈的道:“我當初投靠桓家,是認為桓溫的後人會繼承桓溫的抱負,掃走腐朽的司馬氏皇朝,開創新局,繼而北伐以複我中土。豈知卻是看錯了,桓衝雖有幾分乃父之風,卻沒有擔當天下的大誌。桓玄聰明絕頂,可是比腐敗的世族更不堪,隻視天下為桓家私產。我大力慫恿他支持王恭作盟主,他竟向王恭討女為妾,如此行為,怎不令我對他死心。”


    屠奉三點頭道:“既知桓玄非是可事之主,侯兄何不遠遁他方,逃到桓玄勢力不及處,不是勝過作我的內應,動輒招來殺身大禍嗎?”


    侯亮生目光閃閃的打量他,沉聲道:“屠兄肯放過桓玄嗎?”


    屠奉三微笑道:“這還用問?”


    侯亮生道:“屠兄又憑什麽令桓玄敗亡呢?”


    屠奉三微一錯愕,一時不知該如何答他。


    侯亮生道:“屠兄看好劉裕,對嗎?”


    屠奉三呼出一口氣道:“侯兄比我想像的還高明,幸好桓玄不懂重用你。”


    此時有艇子駛過,屠奉三早一步沉到艇底去。


    當他再從水裏冒出來,侯亮生道:“你看好劉裕,我卻不看好桓玄,這樣說,屠兄該明白我的心意哩!”


    屠奉三道:“你為何不提司馬道子?如劉牢之站在他那一方,桓玄今次肯定無功而回。”


    侯亮生道:“我著眼的並不是一時的成敗,而是民心所向。自淝水之戰後,司馬道子掌政,立即恢複了以前舊晉戶調稅法,王公在謝安時是要納稅的,庶民服役者可免稅,而司馬道子竟倒行逆施,世族公卿再不須納稅,庶民則既要服役又要納稅,且巧立名目,加重庶民的負擔,逆民行事,弄得天怒人怨,火石天降,此末世之象。”


    接著歎道:“桓玄和司馬道子都是一丘之貉,不明白謝安團結各階層的政策已深入人心,而劉裕又是謝安、謝玄的繼承人,隻要給他一個機會,凡有改革理想的人都會支持他。對世家大族我是徹底的失望,劉裕的布衣出身,反可以為南方帶來新的氣象,是我樂於見到的。”


    屠奉三道:“我完全明白了!侯兄有什麽好提議呢?”


    高彥睜眼道:“這次可發了。”


    吸引了燕飛的注意力後,續下去道:“我終於想通因何老聶等知道我會來找小雁兒。”


    正操舟的燕飛沒好氣的道:“你不是在睡覺嗎?現在離淮水不到十裏,不要告訴我,你又想掉頭回去。”


    高彥哂道:“你這個邊荒第一高手是怎麽搞的?連閉目養神和倒頭大睡也分不清。他***!誰說過要回去?你究竟聽還是不聽?”


    燕飛無奈道:“我又沒封著你的口。”


    高彥喜道:“這才夠朋友嘛!我想到的情況是這樣的,當小清雅回到巴陵,因心中想著我,更知道我情比金堅,定會來找她,於是吩咐手下的人,如見到像我如此瀟灑不凡的超群人物,須立即上報她,好讓她能及時熱烈地款待我,因而泄漏風聲,讓老聶布下天羅地網來守候我們。”


    燕飛道:“另一個可能性,是荒人中尚有兩湖幫的奸細。”


    高彥道:“絕對不會,我不是說沒有奸細,而是奸細如何將消息送往巴陵呢?除非是飛鵠傳書,但這是不可能的,荒人現在人人打醒精神,提高警覺,誰可養了整籠鴿子仍可瞞過所有人?何況知道我們到兩湖去的隻有寥寥數人,即使有人看著我們離開,仍不知我們到哪裏去。勿要胡言亂語,擾亂老子我的思路。”


    燕飛想想也是道理,苦笑道:“算你對吧!”


    高彥興奮道:“由是觀之,我的乖清雅不單沒有出賣我,還記掛著我,是廢寢忘餐的那一種。”


    燕飛道:“希望是這樣吧!”


    高彥光火道:“什麽希望是這樣是那樣?根本實情如此。你一點都不知道她對我多麽親熱,香肩兒任我摟;便宜話任我說;小手任我拉;你抱我、我抱你,隻差尚未親嘴兒。明白嗎?她對我是情深如海的。”


    燕飛淡淡道:“你整晚就是想這些東西?”


    高彥理所當然的道:“不想這些東西還有什麽好想的?哈!這次雖然見不到她,但已弄清楚她的心意。收複邊荒集後,我會雇一頂大紅花轎,敲鑼打鼓的到兩湖去迎親,你則負責道路的安全。”


    燕飛道:“你不是認真的吧?”


    高彥不悅道:“我說得出口的話怎會不算數?”


    燕飛啞然笑道:“你這小子真是無可救藥。先得人家小姑娘肯點頭下嫁你這小子再說吧!不要浪費了我為你出生入死贏回來的成果,太過張揚,會令老聶很難下台的。而且下次你到兩湖去,須單人匹馬方能顯示你的勇氣和誠意,我既沒空陪你去發瘋,亦不宜陪你去,老聶可沒答應過不對付我。”


    高彥頹然道:“我早知你會拒絕我。唉!你***!老聶這家夥殺人不眨眼,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到兩湖去,舉目無親,老聶若有心要把我分開作八塊,保證不會多一塊也不會少一塊。”


    燕飛笑道:“不要說得那麽淒涼,情況不是你想的那般惡劣,賭約是在他手下麵前訂立的,願賭當然要服輸,否則聶天還將變成卑鄙小人。何況如他敢動你半根毫毛,將與我燕飛結下解不開的深仇,聶天還會這麽蠢嗎?不要再想了,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呢?”


    高彥眉開眼笑道:“多說一百遍也不厭。你究竟和拓跋珪有何拯救千千和小詩姐的妙法呢?”


    燕飛心忖原來你仍記得千千,敷衍道:“這方麵由我來操心吧!你還是……”


    高彥怒道:“你當我高彥是什麽人?隻有你才緊張嗎?照我看,以你今時今日的功夫,哪管他千軍萬馬,隻要有好幫手,來個突襲,肯定可把她們救出慕容垂的魔掌。”


    又興奮的道:“慕容垂總要去打仗的,他不在,我們不是有機會嗎?”


    燕飛搖頭道:“慕容垂是不會讓千千主婢離開他身邊的,當我們光複邊荒集,他更會提高警覺。”


    高彥道:“先答我一個問題,你有信心打敗慕容垂嗎?”


    燕飛想起那次和慕容垂交手的情況,認真思索起來,道:“此人的槍法,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最可怕的是他臨陣應變的機智和判斷,這樣的對手,誰敢誇言穩勝呢?當時我有個感覺,是他怕誤傷千千,所以槍下留情,但我已感到純以功力火候論,我尚遜他一籌,如他放手全力施為,更難預料他厲害至何等田地。謝玄便曾在他的北霸槍下吃過暗虧,致後來一傷再傷。謝玄其時的劍術,確在我之上。現在我雖有突破和精進,可是對著被譽為胡族第一高手的慕容垂,仍是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你有什麽鬼主意?”


    高彥道:“不是鬼主意而是好主意。你隻是謙虛吧!我買定你贏,所有荒人都肯投注在你老哥身上。慕容垂厲害得過竺法慶嗎?他***,照我說索性公開向慕容垂下戰書,約期決戰,大家公平拚個分明,千千主婢歸勝的一方。如慕容垂不敢應戰便是龜孫子,他還有臉見人嗎?讓普天之人都知他怕了你哩!”


    燕飛道:“照你這樣的說法,那還用打仗呢?不滿桓玄,便約他出來單打獨鬥,決一生死,誰輸了便向對方獻上荊州或邊荒集,世上怎會有這麽便宜的事?慕容垂如不應戰,誰都不敢說他半句閑話,何況他確曾從我手上把千千硬奪回去。如此向他下戰書,隻會換回他的恥笑。”


    高彥道:“那就用奇兵突襲的方式,盡起邊荒集第一流的高手,組成救美團,覷準慕容垂與人大戰的時刻,忽然出手,救回她們主婢。”


    燕飛苦笑道:“如論智計,我們實在比不上慕容垂,我們兩次眼睜睜看著邊荒集失陷,便知慕容垂不論兵法戰略,均是無懈可擊。他的親兵團雲集了慕容鮮卑族的一流好手,根本不怕突襲。更何況在千千和小詩身邊有個叫風娘的女人,她極可能是胡族中武技最高明的女子,與慕容垂所差無幾,隻是她那一關已不易過。何況如此以硬碰硬,我們不論成敗,也會死傷慘重。”


    高彥道:“這不行,那又不行,究竟該怎辦好呢?”


    燕飛安慰他道:“這條路並不易走,我們可以做的就是一步一步的堅持下去,眼前的—步,是先收複邊荒集。劉裕是個很特別的人,初遇他時並覺不得他有何了不起的地方,充其量隻是個本領高強不怕死的機警探子,可是和他經曆多次出生入死後,他的光荒逐漸顯露出來,現在舉手投足之間,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充滿領袖的魅力,直追當年謝玄的風采。隻有他才可以領導荒人邁向勝利。我不行,屠奉三也不行,老實說誰都不行,隻有劉裕可以辦得到。淮水之戰,隻是他軍事生涯的開始,到光複邊荒集,才會真正奠定他無敵統帥的地位,那時桓玄、劉牢之、司馬道子和孫恩等人會開始害怕他。”


    不由想到拓跋珪,他比任何人更先知先覺,已對劉裕生出戒懼之心。


    若有一天,兩人對決沙場,他該站在哪一方呢?希望這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吧!


    高彥不解道:“為何忽然提起老劉呢?”


    燕飛道:“邊荒集是沒有能力同時應付南北夾擊的,所以邊荒集的存亡,全看劉裕在南方的表現,在北府兵內的鬥爭成敗。亦隻有當邊荒集穩如泰山,我們才有資格與拓跋珪聯手對付慕容垂,也隻有在這種形勢下,我們方有機會進行我們的‘救美行動’,明白嗎?如果劉裕有什麽閃失,我們成功的機會更渺茫。”


    高彥道:“你的兄弟比之劉裕又如何呢?”


    燕飛道:“你指拓跋珪?唉!我太熟悉他哩!有時更有點怕他。你有沒有這種感覺,當你太熟知一個人,反而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困難。”


    高彥皺眉道:“怕他?”


    燕飛不情願地想起拓跋珪要對付劉裕的手段,歎道:“在一般情況下,他可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更有過人的氣魄和眼光。可是一關乎到拓跋族的榮辱,他卻是寸步不讓,狠辣絕情得不像平時的他。從小他便立下誌向,不但要恢複代國,還要令拓跋族獨霸天下,任何人想阻止他這麽做,他會和你拚命,即使是我也不會例外。”


    高彥道:“他有什麽長處呢?”


    燕飛道:“他看事物非常透徹準確,擅用騎兵,從不會粗心大意,而我最欣賞他的是他的耐性。這麽多年來,苻堅想盡千方百計要清剿他的馬賊團,仍勞而無功,正因他懂得避重就輕,懂得忍耐、懂得掌握時機。天下愈亂,他比任何人更有生存之道。”


    高彥訝道:“你很看得起他。”


    燕飛目光投往前方,淮水在五裏的水程內,很快他們會回到鳳凰湖基地,反攻邊荒集的軍事行動會立即全麵開展。他將會暫時忘掉仙門,全心全意投進這如夢似幻的人間世去,經曆其中的悲歡苦樂。他不會讓自己停下來,直至救回千千主婢的—刻到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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