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離桓府後,侯亮生揭簾召喚心腹手下萌恩,後者應命催馬趕到馬車旁,俯身道:“先生有什麽事須小人去辦?”


    萌恩長得身高力大,二十來歲的年紀,出身貧賤,卻非常好學,不但識字,且騎射皆精。兩年前從鄉間到江陵來闖天下,因做人不夠圓滑,又是見義勇為之輩,開罪了當地的幫會人物,差點喪命,全賴侯亮生無意碰上,為他解圍,從此跟隨侯亮是侯亮生最信任的手下。


    侯亮生見他不但人品好,且聰明勤敏,遂傳他兵家之學。


    侯亮生神色凝重的問道:“剛才你在南郡公府外廣場等候我的時候,有沒有見到客人來訪?”


    萌恩微一沉吟道:“隻有一輛馬車駛入府內,由刁弘親自領路,繞過主堂直入內院方向,除此外便沒有其他訪客。”


    刁弘是桓玄親兵的頭子,主要任務是貼身跟在桓玄左右,如非特別的客人,該不用出動刁弘去接人。可想此客不但是桓玄看重的貴賓,且該是剛從外地抵江陵。


    侯亮生問道:“馬車是否屬南郡公府上的?”


    萌恩答道:“不但是桓府的馬車,且是南郡公的座駕。”


    侯亮生腦際轟然一振,己猜到馬車載的是誰。時間再不容許他有絲毫猶豫,道:“萌恩,你仔細聽著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萌恩聽出事態嚴重,毫不猶豫的道:“先生盡管吩咐,小恩萬死不辭。”


    侯亮生壓低聲音耳語道:r你現在立即由南麵出城,趕到荊江下遊的水波渡,等我半個時辰,如不見我來,千萬不要再返江陵來,立即日夜趕路到邊荒集去,找一個叫屠奉三的人,告訴他害死我的人是任妖女,其他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萌恩吃驚道:“先生!”


    侯亮生低喝道:“勿要說廢話,快依我的話去辦,我再沒有時間多費唇舌。”


    萌恩雙目湧出熱淚,激動的道:“我在水波渡等先生。”


    說畢掉轉馬頭,轉入橫巷去了。


    侯亮生哪敢猶豫,向駕車的手下喝道:“改道由東麵出城。快!”


    禦者呆了一呆,連忙加速,轉入往東行的大街。


    另三名家將先是見萌恩忽然離開,然後馬車改向,都不明所以,隻好一頭霧水地護車續行。


    侯亮生的心“霍霍”亂跳,額角冒汗。


    他知道自己並非多疑,而是因他太熟悉桓玄。隻有任青娓,才可以令桓玄忘記王淡真。正因桓玄曉得任青媞回到他身邊,故春風滿麵,又急不及待的中斷會議,好去見任妖女。


    事實上任青媞一直是橫梗在侯亮生心頭的一根刺,以她的精明,事後大有可能猜到破壞她行刺的人,並不是侯府的家將,而至乎猜到是屠奉三。因為像屠奉三那種人物,不要說荊州,天下間又可以有多少個呢?他本以為任青娓好馬不吃回頭草,再不會回來,可惜他自負多智,卻在此事上出錯了。幸好他還有最後一著。


    城門在望。


    出城後,他隻要向手下要來駿馬,便可揚長而去,任青媞會不會向桓玄揭破他和屠奉三的事,雖仍是未知之數,但他是不會冒此奇險的,桓玄對付叛徒的毒辣手段,想想己教人不寒而栗。


    眼看就要出城,密集快速的蹄聲在後方響起,迅速接近。


    侯亮生朝後望去,刁弘正率著十多騎狂追而來。


    家將們均手足無措。


    侯亮生暗歎一口氣,從懷內掏出準備好了的一小瓶見血封喉的毒酒,緊握在手內。


    “停車”!叱喝聲傳來。


    侯亮生瀟灑的拔開瓶塞,自語微笑道:“亮生先走一步,請屠兄為我報仇。”


    說罷把毒酒一飲而盡。


    送走屠奉三後,眾人回到樓船的艙廳去,此時龐義、程蒼古和方鴻生等回未了,買了兩車東西。


    尚未坐下,忽然岸上傳未吵鬧聲,眾人大訝,心想難道竟有人敢公然未鬧事?如果敵人是以這樣的方法來破壞邊荒遊,確是始料不及。


    眾人見慣風浪,仍安坐喝茶,隻有高彥和姚猛兩個好事者,跳將起來,移往靠岸的窗子,朝岸上瞧去。


    隻聽一把蒼老的聲音大喝道:“我辛俠義要登船,誰敢阻我?”


    卓狂生愕然道:“辛俠義?莫非是我們的貴客。”


    幕容戰笑道:“正是鳳老大說過那終日緬懷昔日光輝的老家夥。”


    高彥傳信回來道:“我們的老俠客醉了,抱著一壇酒硬要登船,怎麽辦呢?”


    江文清道:“你高少不是負責人嗎?當然由你決定該如何應付。”


    在岸上站崗的荒人兄弟好言相勸,辛俠義卻一概不聽,逕自罵道:“想當年我與祖逖同被共寢,聞雞起舞,麾軍北伐,你們這些小兒尚未出世,現在憑什麽攔著老夫的路?”


    又喝道:“俠之大者,在於為天下間一切不平的事揮正義之劍,知其不可為而為,雖千萬人吾往矣。你們明白些什麽?快給老夫滾開。”


    眾人不能置信地互望,祖逖北伐是七十年前的事,如此老所說屬實,他豈非至少近百歲的高齡?姚猛苦笑著回來坐下,歎道:“我們不單要應付刺客、落泊名士、怪人,還須應付老酒鬼。”


    卓狂生哈哈笑道:“高少,讓他上來繼續喝酒吧!要來的始終要來,早一晚遲一天並沒有分別。”


    高彥聞言喝下去道:“兄弟們,請辛大俠上來吧!”


    辛俠義大樂道:“哈!終於遇上有識之士,還敢不讓老夫登船嗎?”


    高彥正頭痛時,身後異響傳未,別頭一看,眾人早一哄而散,樓上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高彥推門而入,卓狂生正對著桌子發呆。


    卓狂生道:“我們的大俠走了嗎?”


    高彥於他桌旁的椅子頹然坐下,捧頭道:“他走路不穩,可以到什麽地方去?吵了我近一個時辰後就那麽伏桌睡個不省人事。我著人把他抬進房內去了,又要派人到客棧把他的行李搬來,如每個客人都要這麽伺候,真要把人煩死。”


    卓狂生道:“他該不是刺客,否則這麽好的機會,怎會不向你這小子出手?”


    高彥抹了一把冷汗駭然道:“我完全沒想過這方麵的問題,你們算什麽兄弟,竟留下我一個人麵對危險?”


    卓狂生哂道:“你是第一天到江湖上來混嗎?要不要我們像奶娘般一天十二個時辰看著你這個初生嬰兒。唉!告訴你吧!


    我一直在旁聽著你們說話,陪你受苦。如果我說書館的說書先生是像他般的角色,肯定關門大吉,哈!”


    高彥道:“差點給他把鳥兒悶出來。告訴我,為何每個人總認為隻有自己是對的?其他人都不是東西。”


    卓狂生道:“這隻是個別的情況吧!有胸襟的人自可以包容有別於自己的其他人,看到別人的優點,也因而看到自己的缺點,這才可以進步。像老子我便很欣賞你,包括你的缺點。”


    高彥冷哼道:“我有什麽缺點?”


    卓狂生笑道:“你這種不肯認錯的態度便正是一種缺點。沒有人是完美的,集缺點優點於一身,你要雞蛋裏挑骨頭吹毛求疵地去批評,隻挑缺點來說,當然可以把對方批評得一文不值,體無全膚。但這卻完全無助於真相。人是很複雜的,評量一人,便像看一幅畫,近觀遠望各有不同,若隻湊近至寸許的距離去挑破綻,怎知道畫的是什麽,明白嗎?”


    高彥道:“不論什麽東西,由你說出來總似有點歪理。”


    卓狂生氣道:“歪理?我去你的娘。”


    旋又笑道:“幸好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


    高彥問道:“你不繼續寫東西嗎?”


    卓狂生道:“小子想幹什麽?”


    高彥道:“你憑淝水之戰的說書賺了大錢,既到此地,豈能不到淝水旁聽書喝酒,遊覽這會名傳後世的著名戰場。”


    卓狂生笑道:“小子氣悶了。”


    高彥陪笑道:“橫豎離鳳老大擺宴為我們洗塵尚有兩個時辰,不四處逛逛,如何過日子?”


    卓狂生起立道:“這是個好提議,去吧!”


    萌恩躲在岸旁的密林裏,看著一隊追兵奔馳而過,心中難過,不過他己哭盡了淚水。出城後,他的熱淚不受控製的奪眶而出,邊馳行邊哭,肝腸寸斷。


    侯亮生不但是他的大恩人,還是他最尊敬的師傅。沒有他,萌恩便沒有今天。


    在侯亮生循循善誘、苦心開導下,他從一個未開竅的鄉下小子,成為一個博涉曆代興衰、通曉兵法的人,這種大恩大德,是他永遠感激的。


    過去的兩年,沒有一天是虛渡浪費的,他的武功劍法更是突飛猛進,一切全拜侯亮生所賜。所以對眼前的突變,他份外接受不了。


    他知道侯亮生完了,且不敢去想他的下場。現在他心中隻餘一件事,就是完成侯亮生所托,為他到邊荒傳話。他不曉得任妖女指的是何人,但他會弄清楚,侯亮生的血仇,己融入他的血液裏,成為他生命的一部份。


    萌恩掉轉馬頭,馳進密林深處。


    卓狂生和高彥沿著淝水,遙觀對岸的八公山,清風徐徐吹未,令人精神氣爽。


    淝水兩岸遊人此來彼往,非常熱鬧。果如鳳翔說的,在淝水旁搭建的茶寮酒舍擠滿了人,簡直插針不下,兩人隻好逛逛算了。


    卓狂生忽然止步,指著對岸道:“謝玄該是從這裏領軍殺過來,想想當時他是多麽威風。”


    高彥點頭道:“麵對百萬大軍,這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呢?”


    卓狂生道:“這才是真正的俠客,為了南方萬民的福祉,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顧。這更是經過精密的計算,運用高明的戰略手段,並不是盲目的去做大俠。行俠仗義並不易為,首先是懂分辨善惡,擇善固執,其次是有能力去伸張正義。而說底,往往是一個立場的問題。”


    高彥笑道:“你也被辛大俠影響了。”


    卓狂生捋須笑道:“不是受影響,而是被觸發,這是不同的。”


    高彥道:“在我們辛大俠眼中,真正的俠客必須是窮光蛋,開口閉口都是仁義道德,見了美女不能心動,銀兩近在眼前也要視若無睹,不可有權更不可有勢。


    這樣的俠客恕老子敬謝不敏,否則做人還有啥樂趣?根本不算個有血有肉的人。”


    卓狂生道:“酒醉後說的話怎當得真?他隻是發酒瘋吧!坐車搭船不用錢嗎?不正正當當的去賺錢難到靠偷靠搶,沒有付團費他怎能在超豪華的樓船上作好夢。”


    高彥道:“坦白說!我真的很同情他,因為他很不快樂。一個人如果深信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不是東西,肯定非常痛苦。”


    卓狂生道:“對人痛毀極詆,或許是另一種快感。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隻有踩低別人,方可抬高自己;攻擊的對象名氣愈盛、聲譽愈高,愈能把自己抬得更高。對自己有信心的人,方能容物,有容始大。隻有無能之輩,或別有用心者囉看!”


    高彥循他目光瞧去,一群人正從上遊走過來,領頭者是個樣貌衣著均俗不可耐,渾身銅臭味的矮胖子,正口沫橫飛的說著淝水之戰,仿如他比謝玄更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麽事。


    高彥正心忖“有什麽好看的”,驀然眼前一亮,心神全被悄悄跟在最後方耀人眼目的姑娘吸引。


    此女穿寬袖連衣裙,外套對襟背心,頭戴四角小花帽,以金銀線繡製,綴以各色小珠,色彩斑斕,絢麗奪目。身上更穿戴各種裝飾物,耳環、手鐲、項鏈式式俱備。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加上她身段勻稱、體態婀娜,隻要是男人,都看得砰然心隻可惜她臉罩重紗,令人沒法窺見廬山真麵。


    當她挾著香風經過兩人身旁,紗內的眼睛似乎有意無意的看了兩人一眼,旋又似感懷身世,赧然垂下螓首,雖看不見她紗內的表情,卻是令人感到震撼。


    美女隨那群商賈打扮的人去後,好一會兩人才回過神來。


    卓狂生噓一口氣道:“我現在和風老大深有同感。”


    高彥茫然道:“她看了我一眼。”


    卓狂生一肘撞在他肩頭,喝道:“醒未吧!或許她長得很醜呢?j高彥斷然搖頭道:“以我的觀女之術,這位小姑娘的長相肯定不會差到哪裏去。”


    卓狂生皺眉道:“你忘了你的小白雁嗎?”


    高彥老臉一紅,老羞成怒的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這麽被逼跟著個奸商楚楚可憐的姑娘,我這俠客可以不起同情之心嗎?她等若快要掉進井裏去的孺子,有惻隱之心的人都該拯救她。”


    卓狂生苦笑道:“你這臨時急就章的俠士勿要胡作妄為,尚未弄清楚情況便要妄下斷語,你怎知她和顧胖子是什麽關係?或許一個是老爹,一個是親女呢?”


    高彥道:“鳳老大不是說過有人曾聽過她在房裏偷偷飲泣嗎?”


    卓狂生差點語塞,警告道:“對著老爹便不可以哭嗎?他***,今次我們是要振興邊荒集的經濟,而不是去管人家的私事。隻要人家依足我們的規矩,我們便不可幹涉客人的事。”


    高彥怒道:“見到不平的事,怎可以坐視不理?”


    卓狂生勸道:“看清楚情況再看怎麽辦好嗎?算我怕了你。”


    又道:“坦白告訴我,如果她不是長得這般標致,隻像那柳如絲,你會這麽熱心去發掘真相、熱心幫忙嗎?如果你是真俠士,不如掏出全副家當去為柳如絲贖身算了。”


    高彥登時語塞。


    卓狂生笑道:“所以大俠是不易做的,真正的大俠,是可為天下謀幸福,改變社會一切不公平的情況。時候差不多了,要去赴鳳老大請的洗塵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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