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循終於生出如徐道覆對劉裕般的懼意。


    他錯失可能是今次到建康來,最後一個殺劉裕的機會。成敗隻是一線之差,當載著歹毒火器的平底船爆炸的一刻,他正位於岸旁暗黑處,兩手各持一截圓木,憑此他可在水中借力,攻擊在兩河交匯處任何掉進水裏的敵人,以他的速度和功力,即使強如劉裕,在猝不及防下也肯定沒命。


    今次他是不容有失,所以計算精確。等待的隻是劉裕坐船返青溪的一個機會。


    苦候多時的機會終於出現。


    自上次在琅蚜王府門外行刺劉裕不遂,盧循便曉得糟糕,不但因試出劉裕武功大有進步,盡管在單對單的情況下,對方仍有一並之力,更不妙是對方提高了警覺,令他再難攻其無備。


    所以要完成任務,必須有非常手段。


    於是他動用天師軍在建康的人力物力,張羅了一批殺傷力驚人的毒火器,想出這個在河麵進行刺殺的行動。


    隻要火器船能在離目標兩丈內爆炸,激飛的淬毒鐵片和毒火可令敵人或死或傷,再加上他伺機出手,幾可預見劉裕的敗亡。


    隻可惜對方撐艇的小子不論反應武功,均是他始料不及,競能臨危不亂,借擲出船槳於火器船進入必殺的距離前,先一步命中火器船,令火器船偏離了方向,就是那分毫之差,敵人險險避過大禍。


    看著四人保持陣勢的沒入河水襄,盧循心中難受要命,船艇仍在河麵燃燒,冒起一團團烏黑的濃煙,但河水已回複平靜,敵人肯定在水內深處潛遊,他乘危出手的如意算盤再打不響。


    難道劉裕確是打不死的真命天子?這個想法正是他懼意的源頭。


    ※※※


    “燕郎嗬!燕郎!你在哪裏呢?”


    燕飛中止了渡江的行動,在岸旁一塊大石坐下,回應紀千千超越凡塵、距離和物質的精神呼喚。


    那是一種像打破仙凡之隔的感覺,支撐他們心靈聯係的或許是他們火熱的愛戀、深心的渴望,其中絕不容許半分人與人間的虛偽,是靈魂的接觸,美麗而玄秘。


    燕飛倏地進入了與紀千千神交意傳的動人境界,他的精神越過茫茫黎明前黑暗的大地,高燃著毫無保留的愛火,應道:“在我眼前滾滾柬流的是千千熟悉的大江,對岸就是南方最偉大的都城建康。流過千千建康故居雨枰台的秦淮河水,於上遊不遠處匯人大江,加入往大海傾瀉的壯麗旅程。”


    紀千千的心靈與燕飛緊密的結合在一起,再無分彼我,人為的阻隔再不起任何作用,因苦候多時而生的焦憂,在此刻得到了完滿回報。


    紀千千在燕飛心靈內沉醉的道:“燕郎形容得真動人。千千忽然感到和燕郎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對,我們現在分享著的,正是世間所有男女夢寐以求,最動人無暇的愛。我們比任何人更能彼此了解,千千因為你而再不感到孤獨,沒有任何秘密或感情不可與你分享。這才是真正的愛,縱然千千在此刻死去,但我的一生再沒有遺憾。”


    燕飛完全絕對地了解紀千千的感受,那並非理性的分析,而是全心全靈超乎言語的心的傳感,因為他們再非切斷隔離的兩個孤立個體,縱然肉體被萬水千山分隔開來,但他們的精神已結合為一!一切的渴望、期待、迷惘、熱情、痛苦**裸地呈現出來,虛偽根本沒有容身之所。


    他把心靈完全開放,讓紀千千感受到他心中每一個感情的波蕩,他對她最深沉的愛戀、撫慰她戰栗的靈魂,燕飛在心靈中應道:“死亡並非最後的境界,死亡之外尚有其它東西。千千的狀況如何?自上次我們在參合陂的對話後,千千的身體有沒有出現問題呢?”


    紀千千道:“因為千千渴望能與燕郎你再作心靈的接觸,所以忘掉了一切,一念修持,在禪修上大有進境。像今次人家呼喚你,便感到比上次精神上強大多了,該可進行更長的心靈對話。最令人振奮的是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千千的內功竟頗有精進,每天便是練功和想你,我的身軀雖然失去了自由,精神卻是完全不受拘速和限製,對將來更是充滿期待和希望。參合陂之戰結果如何?勝的當然是燕郎的一方,這七、八天慕容垂都到了別處去,最奇怪是從來不離我們左右的風娘,也失去了影蹤,令人更感事不尋常。”


    燕飛把戰果如實報上,然後道:“確是奇怪,風娘不是負責看管你們嗎?”


    紀千千道:“千千一直沒有機會向你提及風娘,她是個很特別的人,不時流露對我們的同情心。她還說認識燕郎的娘親,又說在你小時曾見過你。燕郎有印象嗎?”


    燕飛心中湧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覺,道:“竟有此事,真教人意外。”


    紀千千歎息道:“燕郎嗬!我又感到精神的力量在減退,不得不和燕郎分手,雖然千千尚有無盡的話要向燕郎傾訴。風娘似乎和你的娘有點恩怨。噢!燕郎保重,千千要走哩!”


    聯係中斷。


    燕飛睜開雙眼,已是天色大白,大江之水仍在前麵滾流不休,波翻浪湧,就像他的心情。


    ※※※


    “不要推哩!你的手別碰我,老子早醒了過來,你當我是像你那般的低手嗎?”


    高彥瞪大眼睛朝下遊方向瞧著,不理被他弄醒的卓狂生不滿的抗議,道:“那是否荒夢三號呢?”


    卓狂生睡眼惺忪循他目光望去,在曙光照射下,隱見帆影,心忖以他的眼力仍沒法辨認是否邊荒遊的樓船,高彥當然更不行。站起來道:“讓我數數看,一片、兩片……哈!果然是我們的三桅樓船,你成功哩!”


    高彥整個人跳上半空,翻了個觔鬥,大喝道:“兄弟們!全速前進,我的小白雁來哩!”


    駕舟的漢子苦笑道:“報告高爺,由昨晚開始一直是全速航行,沒可能再加速。”


    卓狂生猶在夢鄉喃喃道:“有點不妥當,為何沒有雙頭船領航?”


    高彥沒好氣道:“你是真胡塗還是假胡塗?因為道路安全方麵證實沒有問題,所以為節省成本,雙頭船護航早已取消,你竟懵然不知。”


    卓狂生幹咳以掩飾心中的尷尬,道:“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


    高彥喜上眉梢,沒有興趣乘勝追擊,舉手嚷道:“小白雁你不用急,你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來哩!”


    江陵城,桓府。


    桓玄獨自一人坐在大堂裏,喝茶沉思,到門官報上任青娓到,才把杯子放到身旁幾子上,抬起頭來。


    任青媞神情嚴肅的來到他前方施禮道:“青媞向南郡公請安!”


    桓玄瞥她一眼,神態冷淡的道:“坐!”


    任青媞側坐一旁,垂下螓首,顯然感覺到桓玄態度上的轉變。


    桓玄道:“昨晚睡得好嗎?”


    任青媞輕歎一口氣,似在責怪他昨晚沒有依約夜訪她,徐徐道:“算可以吧!不知南郡公一早召見奴家,有甚麽要緊的事呢?”


    桓玄道:“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你現在和劉裕是怎樣的關係?”


    任青媞沒有抬頭看他,輕輕道:“不是已告訴了南郡公嘛!青媞和他的關係處於微妙的情況,既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敵人。”


    桓玄沉吟片晌,好一會後有點難以啟齒的道:“不殺此子,我絕不會甘心。”


    任青媞終抬頭朝他瞧去,桓玄卻避開她幽怨的目光,仰望屋梁。任青媞黛眉輕蹙,道:“南郡公是否要奴家為你殺劉裕呢?”


    桓玄點頭道:“任後有把握為我辦到這件事嗎?隻有你能接近他。”


    任青媞神態如常的道:“殺劉裕並不容易,因為他對我非是毫無戒心。可是南郡公有沒有想過,在目前的形勢下殺死劉裕,等若幫了劉牢之一個大忙,他再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內。司馬道子也是看透此點,才利用劉裕來牽製劉牢之。”


    桓玄不耐煩的道:“劉裕有荒人作後盾,在北府兵內又有驚人的號召力,連建康的高門也因謝玄的關係對他另眼相看,愚民更以為他是真命天子,這樣的一個人,我怎能容他活在世上?比起來,劉牢之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因他殺王恭的行為,令他永遠得不到建康士人的支持,難有甚麽大作為。”


    任青媞再次低首,柔聲道:“南郡公有令,青堤怎敢不從?讓奴家試試看吧!”


    桓玄暗歎一口氣,似欲說話,卻欲言又止,最後揮了揮手,似示意她離開。


    任青媞神色平靜的道:“若南郡公沒有其它吩咐,青媞想立即動身到建康去。”


    桓玄道:“有甚麽需要,盡管向桓修說,我會吩咐他全力支持你。”


    任青媞頭道:“要對付劉裕,人多並沒有用。每過一天,他的實力便增強一些,青媞隻能盡力一試,如果失敗了,南郡公勿要怪罪奴家。”


    說罷起立施禮告退。


    桓玄呆看著她背影消失門外,再暗歎一口氣時,一團香風從後側門卷進來,投入他的懷裏。


    桓玄立即感慨盡去,一把抱緊懷內玉人,憐惜的道:“你全聽到哩!我和她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譙嫩玉伏在他懷裏,像一頭馴伏的小綿羊,嬌柔的道:“嫩玉清楚哩!縱然要為南郡公死,嫩玉也是心甘情願的。”


    桓玄微笑道:“不準提”死“這個字,你肯隨我桓玄,我會令嫩玉有享不盡富貴榮華,家運興隆。”


    譙嫩玉把俏臉緊貼在他胸膛,柔聲道:“我要為南郡公辦事。”


    桓玄訝道:“我隻要嫩玉好好的陪我,你還要去幹甚麽呢?”


    譙嫩玉淡淡道:“嫩玉心中不服氣呢?”


    桓玄忘掉任青,啞然笑道:“原來仍因除不掉高彥那小子而耿耿於懷。讓我告訴你,高小子的生死根本無關輕重,我已擬定對付荒人的全盤計劃,荒人風光的日子,是屈指可數了。”


    譙嫩玉嬌嗲的道:“高彥怎夠資格讓我放在心上?我要對付的是劉裕。劉裕之所以能呼風喚雨,全賴得到荒人的支持,隻要能毀掉邊荒集,劉裕打回原形,大不了是北府兵內較有號召力的將領。嫩五曾與荒人接觸,明白他們的手段。讓嫩玉作南郡公的先鋒,隻要南郡公肯點頭,嫩玉有把握把邊荒集鬧個天翻地覆,異日南郡公麾軍邊荒,荒人將無力反抗。”


    桓玄皺眉道:“荒人能公開你的名字,顯是他們當中有熟悉你底細的人,你這樣到邊荒集去太冒險了,我怎放心?”


    譙嫩玉把他摟得更緊了,輕輕道:“南郡公可以放心,嫩玉可把荒人騙倒一次,當然可再騙倒他們。對做生意的人,邊荒集是來者不拒的。嫩玉會召集家族的高手助陣,不用費南郡公的一兵一卒。失去了邊荒集的支持,劉裕絕非南郡公的對手。”


    桓玄終於心動,問道:“嫩玉心中有甚麽人選呢?”


    譙嫩玉道:“當然是嫩玉的親叔譙奉先,他用毒的功夫不在我爹之下,且智計絕倫,武技強橫,隻要我們能混進邊荒集去,摸清楚逞荒集的虛實,既可作南郡公的探子,又可於南郡公對邊荒集用兵之時,瓦解荒人的鬥誌,來個襄應外合,到時哪怕荒人不乖乖地屈服。”


    桓玄訝道:“如何瓦解荒人的鬥誌呢?荒人全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故能屢敗屢戰,兩次失而複得。”


    譙嫩玉欣然道:“任荒人是鐵打的,也捱不住穿腸的毒藥,隻要我們掌握到荒人用水的源頭,可使大量荒人中毒身亡。說到底荒人不過足因利益而結合的烏合之眾,一旦引起恐慌,加上南郡公大兵臨集,荒人將不戰而潰,豈非勝過強攻邊荒集嗎?”


    桓玄皺眉道:“據說荒人用水以穎河為主,水井為副,下毒的方法恐怕行不通。”


    譙嫩玉胸有成竹的道:“用毒之法千變萬化、層出不窮,但我們必須到邊荒集實地視察,方可針對情況施毒。嫩玉想為南郡公辦點事嘛!保證不會再令南郡公失望。”


    桓玄笑道:“我對嫩玉怎會失望,簡直是喜出望外。”


    譙嫩玉在他懷裹扭動嬌軀,撒嬌道:“南郡公壞死哩!”


    桓玄開懷大笑,雙手開始不規矩起來。


    譙嫩玉呻吟道:“現在是談正事的時候嗬!”


    桓玄欣然道:“我正是在做最正經的事。”


    譙嫩玉把玉手從摟著他的腰改為纏上他的脖子,喘息道:“南郡公答應我了嗎?”


    桓玄猶豫道:“你去了,誰來陪我度過漫漫長夜呢?”


    譙嫩玉道:“當郡公成為新朝之主,嫩玉不是可以長伴聖上之旁,伺候聖上嗎?”


    桓玄雙目亮了起來,想象著成為九五之尊的風光,完成父親桓溫未竟之誌,成就桓家的帝皇霸業。


    譙嫩玉道:“怎麽樣嗬?”


    桓玄低頭看她,沉聲道:“好吧!但如果情況不如理想,嫩玉千萬不要冒險,最重要是能安然回來,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


    譙嫩玉歡呼一聲,主動獻上香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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