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和宋悲風在入黑後,登上一艘往來廣陵和健康,屬於孔老大的貨船,順流往廣陵駛。屠奉三則坐他到健康來的原船,與追隨他多年的十多名手下,先一步到前線去。


    蒯恩留在健康,一邊操練陸續抵達的荒人部隊,一邊等候指令,隨時可以開赴前線,投入戰爭。


    在一般情況下,司馬道子是絕不肯接受這種方式的外援,可是現在是在晉室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兼且人數不過二千,劉裕又是眼前唯一可以鉗製劉牢之的北府將領,所以司馬道子隻好點頭同意。


    蒯恩將由司馬元顯親自照拂,王弘則從旁協助。這批荒人子弟兵,在名義上被收入樂屬軍的編製裏,以掩人耳目,事實上他們是由蒯恩直接指揮,司馬元顯隻能通過蒯恩向他們發令。


    劉裕立在船首,任由大江陣陣刮來的寒風吹得發飛衣揚,心中百感交集。


    幾經幸苦後,他終於踏上人生的另一段路程,正式展開他在南方的征戰生涯,可以想象由這刻開始,他將沒有歇下來的機會,隻能盡力奮鬥,直至擊敗所有敵人和反對者。


    健康被拋在後方,便像告別了一個過去了的夢,但他的健康夢醒了嗎?不過無論如何,這是個令他曆盡滄桑、神喪魂斷的城市。就是在那裏,他遇上王淡真,展開一場結局淒涼的苦戀。也隻是昨晚,他遭到情場上的淝水之敗,飽受屈辱,更體會了高門寒門不可逾越的隔閡。更明白淡真對他的恩寵,是如何令人感到心碎的珍貴,也更使他惦記淡真,更亡不了她遭受的恥恨。


    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北府兵探子,至掙至現在的權勢地位,其中似經過了無數世的輪回劫難,現在他終於有了明確的軍事目標,前路清楚在他眼前展現,再非像以前的見關過關,如若在波濤洶湧的怒海掙紮求存,茫然不知陸岸在哪個方向。


    屠奉三已擬定全盤作戰計劃。


    首先,他們要占領已落入天師軍之手的海鹽,建立在前線可攻可守的堅強據點,始可以展開對付天師軍的大計。


    劉裕別頭朝健康瞧去,仍隱見在大江兩岸的點點燈火。


    劉裕深吸一口氣,心忖如他能重回健康之日,天師軍將已全麵潰敗,而他與桓玄的正麵交鋒,亦會展開。


    但他真的能活著回來,向所有人證實,他確是如假包換的真命天子嗎?他心中感到無比的戰栗。


    自淡真服毒身亡後,他曉得自己再沒有別的選擇,也沒法走回頭路,隻有死亡才可以令他停下來。


    ※※※


    邊荒集西北三十裏一個隱蔽的山穀裏,高彥“一號行宮”所在的荒棄小村落,在愈下愈密的雪花裏,似與天地融混為一體,失去了影跡。


    在荒村後的密林裏,有一座經修補的房舍,離村近千步之遠,即使有敵人到村內搜索,除非搜遍穀內每一寸的地方,否則定會把此小屋忽略掉。


    如非比別的行宮隱蔽,也沒資格做高彥的“一號行宮”。此屋也是高彥要到邊荒辦事的第一站,途上有種種手段布置,可把任何試圖追蹤他的敵人撇掉,然後再往其它地方辦事。


    “一號行宮”下有個地庫,高彥放了各式各樣的裝備和工具,全是高彥籍之成為邊荒首席風媒的謀生法寶。除小傑外,其他高彥的風媒手下,亦不曉得有這麽一個地方。


    此時高彥在燈火映照下,正從地庫把合用的工具搬上來,次序井然的排放在房內的石板地上。


    這盞燈是特製的,上有寬蓋,隻照亮了地麵,不會把燈火泄出屋外,惹人注目。


    尹清雅脫掉靴子,盤膝坐在床沿處,長劍擺在身旁,大感有趣的看著高彥忙個不休。


    高彥情緒高漲的舉起兩件棉袍,得意地道:“看我多麽有先見之明,百寶袍也有兩件。不要小覷這似是平常的禦寒衣,這可是我在邊荒集以重金請人縫製的,質輕卻又能禦寒,不畏風雪,最特別是可以掉轉顏色,反過來便是純白色,試想從頭至腳都被白色包裹,在風雪裏便像隱了形似的。棉袍還有十多個明袋暗袋,可以放置不同的有用法寶。”


    最後斜兜她一眼,笑道:“雅兒悶嗎?待我整理好我們兩對‘雪翔飛靴’後,我便來說故事為你解悶兒。”


    尹清雅由盤膝變為曲腳,雙手抱著小腿,下頷枕到雙膝間,在**俯視著高彥,輕輕叫道:“高彥!高彥!”


    高彥被她喚得心都軟了,放下手上的工作,仰臉柔聲道:“有甚麽事呢?”


    尹清雅道:“你知否為何我明知危險,也敢陪你到邊荒去執行任務呢?”


    高彥心忖當然是因為你愛我,舍不得和老子分開,才會這般做。想是這麽想,卻不敢說出來,怕觸怒她,破壞了兩人間此刻得來不易的融洽氣氛。


    欣然道:“這也有理由嗎?有些事不是全不講理智的嗎?像你要隨我來,我就帶你來。哈!說吧!但不許說假話,我現在是經不起刺激的。今趟實在是太刺激了,我的負荷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尹清雅“噗哧”嬌笑,橫他一眼,似是用眼神罵了他一句“你這死性不改的臭小子”,然後油然道:“你要聽真話,我便說真話給你聽。原因很簡單是我的劍法大有精進,尤其在輕身功夫一項上的進步更神奇。”


    高彥為之愕然,一時掌握不到尹清雅這番話背後的含意,茫然點頭,不知該如何回應她。


    尹清雅道:“師傅的確有眼光,他看出我在練武方麵很有天分,唯一的問題是缺乏曆練和實戰的經驗,所以讓我多次隨郝大哥到外麵闖蕩,也因而認識你這小子。”


    高彥仍沒法掌握她說話的動機,隻好順著她的語氣道:“我的雅兒當然不同凡響。”


    尹清雅笑道:“甚麽你的我的,你愛說便說吧!但休想我認同。言歸正傳,上回在邊荒被楚無瑕追趕了近百裏路,事後我很不服氣,所以在回兩湖途上,便專注練功,返兩湖後,更每天找人對仗,把從實戰領悟回來的訣竅,融會貫通。現在盡管再遇上燕飛,他想生擒我嗎?待下一世吧!”


    高彥聽得糊塗起來,問道:“你找誰練劍?”


    高彥心忖,難怪她的功夫這麽好,原來是由南方位居“外九品高手”榜上次席的聶天還親手教出來的。


    尹清雅唇角逸出一絲忍俊不住,帶點狡猾頑皮的笑容,續道:“我的根基雖由師傅為我打下,但不論心法招式均和師傅大相徑庭,因為師傅是依他得來的一本叫‘素身劍經’的劍術寶典,傳人家劍術的,所以我的劍便以‘素女’來命名。”


    高彥忍不住問道:“雅兒為何忽然說及這些事呢?這與你夠膽子陪我去冒險有甚麽關係?”


    尹清雅似忍不住的笑道:“當然大有關係哩!我剛達到‘素身劍經’中所描述的初成境界,因而劍法大進,再遇上楚無瑕也非全無勝望,否則也擋不了向雨田那家夥全力擲出的邊截榴木棍,救不了你這小子。”


    高彥點頭道:“回想當時的情況,雅兒的確比以前厲害多了。”


    尹清雅嘟起小嘴,得意地道:“所以我定要陪你來,因為我有保護你這小子的能力,同時也可借此機會多點磨練。”


    高彥一頭霧水道:“很好!很好!”


    尹清雅“噗哧”嬌笑起來,斜眼兜著她道:“‘素身劍經’顧名思義,隻有保持處子元陰之質才能練習,如果一旦失去處子之軀,功力會忽然大幅減退,還會患病。死小子!明白了嗎?”


    高彥終於明白過來,呆瞪著她,好一會才艱難地道:“你在騙我,對嗎?根本沒有‘素身劍經’這回事。”


    尹清雅得意地道:“誰騙你呢?本姑娘哪來這種閑情。讓我警告你,千萬不可以對我心懷不軌,如我在著方麵有甚麽閃失,我不但沒法保護你,且會成為你的負累,那麽你不但完成不了任務,我們也沒命回去。”


    高彥狂叫道:“這不是真的,你在騙我!快告訴我你隻是騙我!”


    尹清雅作出噤聲的手勢,嗔道:“別大吵大嚷行嗎?想把秘人引來嗎?順道告訴你一件事,你絕不可以對人家動手動腳,喜歡便摟摟抱抱的,那會影響本姑娘的素女心法,清楚了嗎?”


    說畢忍不住花枝亂顫的笑個不停,那模樣說有多誘人便多誘人。


    高彥呆看著她,恨得牙癢癢的,偏是拿她沒法。


    尹清雅移到床的另一邊,把劍放到床的正中,掀被道:“這把劍是我們的楚河漢界,想保持和平便不要越界半步。人家對你是格外開恩的哩!準你睡在同一張**。”


    高彥說不出半句話來。


    王鎮惡離開大江幫的總壇,從東大街進入夜窩子,想到說書館找去了那裏的劉穆之共進晚膳。


    那感覺便像從黑暗走向光明,且是七彩繽紛的世界。街上擠滿來尋樂子的荒人和參加邊荒遊的團客。在這裏,你會忘掉外間發生的一切。


    王鎮惡並不喜歡這種感覺,那種醉生夢死的頹廢感覺,更不合他的脾性。很小他便養成時刻自我警惕的習慣,反而他在戰場可放鬆下來。所以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吃軍事這口飯的人才,這令他在戰場上更能從容自若。他絕不怕與慕容垂在戰場上正麵交鋒,盡管對方被譽為繼王猛之後最出色的統帥,他甚至還非常期待這個機會,他要證明由王猛**出來的孫兒,不會遜色於任何人。


    想著想著,忽然間他發現正置身古鍾樓廣場,在輝煌的燈火裏,雨雪漫天而降,卻無損眾人到這裏來盡歡的熱情。


    數以萬計的荒人,肩磨踵接的在林立的各種攤檔間樂而忘返,盡情的看,盡情的去笑,盡情的享受著人生。


    王鎮惡心想邊荒集確是個夢幻般的奇異地方,每次進入古鍾樓廣場,他都會生出這個念頭,皆因他以前連做夢也未曾想過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一處地方。


    古鍾樓高聳於廣場核心,似對周圍發生的事全不知情,孤傲不群。誰想過在不久以前,這座建築物是決定了一場激烈大戰成敗的關鍵。


    王鎮惡猛地停下,目光落在一個人的背影上。


    那人頭戴竹笠,身披黃色長披風,比對起周圍穿上寒衣的人們,他的衣杉頗為單薄,可是卻沒有絲毫瑟縮的情態,且由於他長得比一般人要高出整個頭,故雖是站在圍觀一個雜耍攤檔的人群最後排處,仍看得非常投入,不住喝彩鼓掌!像個天真的大孩子。


    王鎮惡提聚功力,緩緩接近他。


    當王鎮惡離他尚有半丈距離,正要雙掌齊發,按在他背上的一刻,那人像背後長了眼睛般,旋風般轉身,微笑道:“王兄你好!”


    赫然是秘人向雨田。


    王鎮惡暗恨錯失從背後偷襲他的良機,正要喚出他的名字,希望附近有知情的夜窩族兄弟或姊妹,立即去通風報信。


    向雨田已先他一步從容道:“王兄最好不要提及本人的名字,否則我會全力出手,直至擊殺王兄,然後溜之大吉,王兄千萬不要嚐試,我有說錯嗎?”


    王鎮惡感到自己落在下風,連他是蓄謀在這裏等待自己,還是湊巧碰上也弄不清楚。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惹火了向雨田,此人絕對有能力把夜窩子鬧個天翻地覆,那對邊荒集是有害無益。


    權衡利害下,王鎮惡打消出手的念頭,皺眉道:“向兄到夜窩子來,有何目的呢?”


    向雨田見不住有人從他們中間走過,說起話來非常不方便,提議道:“我們邊走邊談好嗎?哈!找個地方喝酒聊天如何?不用害怕,我絕對尊重夜窩子不動幹戈,隻尋樂子的天條,我說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說罷領頭朝古鍾樓方向舉步,王鎮惡別無選擇,更不願任他離開視線,隻好走快兩步,與他並肩而行,那感覺非常古怪。


    向雨田瞥他一眼,微笑道:“如果我沒及時轉身,王兄真的會從被後偷襲我嗎?”


    王鎮惡理所當然地道:“現在是貴族與荒人全麵開戰的時候,非是一般江湖鬥爭,向兄認為我人須講江湖規矩嗎?”


    向雨田啞然笑道:“王兄很坦白。不過若換了王兄是燕飛,他會在背後偷襲我嗎?不會!對嗎?因為燕飛有自信可在正麵對決的情況下擊敗我,事實是否如此,當然要見過真章方曉得。隻從這點,便知王兄上次之敗,對王兄生出影響。”


    王鎮惡不悅道:“向兄是否專程來羞辱我?”


    向雨田笑道:“我絕沒有這個意思,隻是我習慣了思索人性這問題,喜歡把握人的本質。事實上我雖與王兄處於敵對的關係,但對王兄卻頗有好感,因為像你這般有膽色的人,這世上愈來愈少哩!”


    王鎮惡的感覺好了些兒,此時向雨田領他經過鍾樓,朝小健康的方向走去,後者還大感興趣地朝樓上的古鍾張望。


    王鎮惡道:“向兄到邊荒集來,不是隻為到夜窩子趁熱鬧吧?”


    向雨田欣然道:“王兄今次料錯哩!我確是一心來趁熱鬧。我們秘人一年四季,每季都有一個狂歡節,狂歌熱舞整夜,人人拋開平時的身份包袱,投進狂歡節去。今天正好是秋節的大日子,我習慣了哩!時候一到,體內的歡樂蟲便蠢蠢欲動,不由子主的摸入集來。所以你要對我有信心,今晚我是不會惹事生非的。難得才有你這個好伴兒,可解我思鄉之心,我怎會開罪你?”


    王鎮惡聽得乏言回應,更弄不清楚向雨田是怎樣的一個人。


    向雨田微笑道:“告訴我,我有殺過一個荒人嗎?”


    王鎮惡為之愕然,搖頭道:“在這方麵向兄確是非常克製,不過如果向兄成功刺殺高彥,那高彥將是第一個命喪向兄之手的荒人。”


    向雨田笑道:“如不是因高彥在這場鬥爭裏舉足輕重,我怎會向他下毒手?唉!真希望這些事快些了結,讓我得到自由。”


    王鎮惡大訝道:“向兄竟害怕殺人嗎?那天你讓我走,是否基於同樣原因?”


    向雨田淡淡道:“我不想殺人是有原因的,如果可以殺死王兄,我亦會毫不猶豫的這麽做,別人不知道你在戰場上的本事,但怎瞞得過我向雨田?到哩!哈!真熱鬧,我們到裏麵把酒談心如何?”


    向雨田駐足一家酒鋪門外,作出邀請。


    此處乃夜窩子的邊緣區,再過去便是小健康,王鎮惡隻好點頭同意,與他進入酒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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