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軍攻陷會稽和上虞的十五天後,南方的形勢起了急遽的變化。


    劉牢之的水師船隊和三萬名係內的北府兵,三天前從水路撤返廣陵。劉牢之隻象征武的以奏章知會朝廷,不待朝庭指示,便自行其是,將收複失地後的固守重任交予謝琰,完全不把司馬氏皇朝放在眼裏。


    劉牢之這邊廂離開,天師軍立即發動全麵的反攻,從海陸兩路狂攻吳郡和嘉興兩城。又另派兵佯攻無錫、海鹽、會稽和上虞諸城。牽製謝琰的部隊,使遠征軍陷於被動的劣勢,被天師軍揪著來打。


    建康的情況亦好不了多少,最令司馬道子頭痛的是劉牢之公然違抗朝廷軍令,意向難測,偏在現時的形勢下,根本拿劉牢之沒法。


    恒玄亦調動荊州軍,擺出攻打江陵殷仲堪的姿態,把殷仲堪嚇得魂不附體,告急文書雪片般送往襄陽予楊全期,著他派兵救援,聶天還的兩湖幫戰船隊,則在洞庭湖集結,蓄勢待發,令形勢更趨複雜。


    自淝水大勝後南方虛幻短暫的和平盛世終於結束,一場牽連到南方各大勢力的決戰,已成離弦之箭,無可改變。


    就是在這樣的時機下,劉裕的奇兵號在清晨時分抵達鹽城南麵的碼頭,在等侯他的除了劉毅之外,還有末悲風。


    昨夜宋悲風以代表劉裕的身分,攜帶由陰奇假造的聖旨往見劉毅,劉毅雖然不滿,卻沒有懷疑,隻是堅持必須得謝琰點頭,方肯交出鹽城的管治權。宋悲風依劉裕的指示,向劉毅痛陳利害,費盡唇舌始說服劉毅先和劉裕見上一麵。


    為了安劉毅的心,屠奉三和江文清都沒有入城,宋悲風亦留在船上,隻劉裕孤身一人隨劉毅入城,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劉毅滿臉陰霾,直至抵達太守府,進入大堂,劉毅遣走下人,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劉毅沉著瞼發難道:“這算甚麽一回事?當我劉毅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奴才嗎?況且這樣做絕對不符軍中的規矩,朝廷有甚麽指示,可直接下達會稽與琰帥,再由他頒布行事的軍令,哪有這般把聖旨送到我這裹來的?宗兄並非剛參軍的雛兒,你來告訴我究竟是甚麽一回事?”


    劉裕按下心中怒火,見他毫無著自己坐下的意思,隻好陪他站在堂中,擠出點笑容道:“道理很簡單,琰帥是根本不會理會這道聖旨。將在外,軍令有所不授,誰都難責怪琰帥。”


    他的答案顯然大出劉毅的意料之外,容色稍霽後,劉毅說道:“既然如此,你為甚麽還來見我?你不曉得我隻聽琰帥的指示嗎?”


    劉裕從容道:“我來見你,是要和你打個商量,宗兄可知你現在正身處險境?不是我危言聳聽,如果依照現時的情況發展,你們大有可能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縱然能僥幸逃生,回建康後仍是死路一條。”


    劉毅瞼露不以為然的神色,悶哼道:“行軍打仗的事,我自有分寸,不是我事後聰明,而是早在進攻會稽前,我們已預估到有眼前的情況,所以作好了準備,現在亂兵反擊的聲勢似乎浩大,但隻是回光返照,難以改變敗局。”


    劉裕心知劉毅不直接了當地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又或坦言“你憑甚麽來教我”,已算是非常克製。皆因說到底他們從未曾撕破臉皮,故仍能保持表麵上的客氣和尊重。


    兩人就這麽站著對話,互相瞪視,火藥味愈來愈濃,眼看一言不合,不是一方逐客,便是另一方拂袖而去。


    劉裕心中暗笑,隻看劉毅憔悴的瞼容,便知他是外強中幹,勉強在撐著,事實上從劉毅肯見他劉裕,可推測劉毅內心虛怯,所以想聽他劉裕有甚話說。


    劉裕歎了一口,朝前踏步,繞過劉毅走到他背後,輕輕道:“宗兄還記得嗎?那晚我登上何大將軍的船,勸他千萬不要到建康去,何大將軍卻忠言逆耳,一意孤行,結果在到建康途上慘遭人所害。”


    這不但是動之以情,更暗含警告之意,勸劉毅不可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否則勢將重蹈何謙覆轍。


    劉毅沉吟片刻,也歎了一口氣,道:“我怎會忘記此事?亦正因如此,令我和很多兄弟無法接受宗兄向司馬道子投誠的事實。宗兄可以告訴我,為何要這麽做呢?你劉裕再不是以前的劉裕了,教我如何敢信任你?”


    劉搭走了開去,直抵可眺望外麵園景的櫥窗,緩緩道:“宗兄弄錯了,我並不是向司馬道子投誠,甘願做他的走狗,而是為朝廷效命。”


    劉毅轉過身來,瞪著他的寬肩厚背忿然道:“這有分別嗎?”


    劉裕好整以暇的道:“當然大有分別。一天我們沒有人起兵造反,上至謝琰,下至宗兄,誰不是為朝廷效命?如果司馬道子等同朝廷,那宗兄和我並沒有分別,對嗎?”


    劉毅為之語塞,說不出話來。


    劉裕原地轉過身去,麵向劉毅,喝道:“最後的機會就在眼前,我絕不是虛言恫嚇,吳郡和嘉興兩城的其中之一,絕捱不到明天太陽升起之時,隻要一城失守,另一城勢將難保,然後輪到海鹽,琰帥的部隊會變成缺糧缺援的孤軍,後果如何?不用我說出來宗兄也該清楚。”


    劉毅沉聲道:“宗兄勿要危言聳聽,有甚麽事實可以支持你這個看法呢?”


    劉裕曉得劉毅已被他打動,兼之記起當日何謙不聽他劉裕逆耳忠言的悲慘後果,終於忍不住問個究竟。


    劉裕微笑道:“你可知徐道覆的主力大軍尚未出動呢?”


    劉毅皺眉道:“主力大軍?”


    劉裕道:“徐道覆的主力攻城部隊,一直隱伏於吳郡和嘉興以東的滬瀆壘,兵力達五萬之眾,是天師軍的精銳,不但攻城的預備上夫做得十分周全,且是蓄勢行事,其鋒銳實非久戰力疲的吳郡、嘉興守軍可以抗禦。加上兩城民賊難分,當這支攻城奇兵大舉進攻,蟄伏城內的亂兵來個裏應外合,你說兩城能守多久呢?當日大小姐的夫君就是這般失去了會稽,還賠上了性命。同樣的曆史會重演,吳郡和嘉興如是,宗兄的海鹽亦無法幸免。”


    劉毅色變道:“滬瀆壘?”


    劉裕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從未聽過“滬瀆壘”三個字,而他亦是在五天前,才曉得這麽一個地名。沉聲道:“滬瀆壘是東吳孫權時代的水師基地,廢棄多年,最近才被天師軍重建,以作藏兵之所:五天前天師軍的這支反攻部隊,離開藏處,朝吳郡進軍,至遲昨夜已推進至吳郡城外,我所說的無一字虛言,宗兄將可在今天收到吳郡告急求援的信息。”


    劉毅臉上血色盡褪,呆看劉裕好半晌後,道:“我要立即通知琰帥。”


    劉裕淡淡道:“有用嗎?”


    劉毅欲語無言。


    劉裕道:“琰帥是甚麽料子,我們北府兵的兄弟人人心中清楚,如此急速擴展,已犯了兵家大忌。看現在是怎樣的局麵,原本氣勢如虹的遠征軍,現在變得七零八落,部隊與部隊間完全發揮不出互相支持作用。一旦吳郡、嘉興兩城失陷,再被截斷糧道和後路,即變成各自為戰的劣局。宗兄以為憑現在海鹽區區三千守軍,可以撐多久呢?海鹽是個臨海的城池,隻要天師軍規模龐大的戰船隊殺至,截斷鹽城和會稽、上虞的海上交通,海鹽將變成孤城一座,守無可守,逃無可逃。宗兄現正處生死存亡之際,能否化凶為吉,就在宗兄一念之間。”


    劉毅像崩潰了似的兩唇輕顫,好一會才能回複說話的能力,道:“我還可以幹甚麽呢?”


    劉裕心忖哪由得你這個自大自負但又貪生怕死的家夥不屈服,但當然要保著他的麵子,誠懇的道:“眼前唯一生路,就是我們和衷共濟,並肩作戰,力圖絕處逢生。說到底大家仍然是兄弟,過去的事便讓他過去好了。”


    最後兩句是劉裕最不願向劉毅說出來的話,但他終於說了,如果劉毅能從此效忠於他,劉裕會重新把他視為兄弟,永不離棄,但當然須看劉毅日後的表現。


    劉毅現出猶豫的神色,就在此時,堂外傳來急促的足音,接著兵衛喝道:“稟告劉將軍,急信到!”


    劉毅渾身一顫,望向劉裕。


    劉裕點頭示意,劉毅一言不發的朝大門走去,半盞熱茶的工夫才回來,臉色難看至極點。經過劉裕身旁時,低聲道:“宗兄請隨我來。”


    劉裕跟著他直入內堂,隨他在一旁的幾席坐下,靜待他發言。


    劉毅雙眼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神情呆滯,顯然剛才的急信予他很大的衝擊和震撼。劉裕敢肯定他接到的信息是最壞的消息。


    雖然說不得不與劉毅合作,但劉裕確實是以德報怨,不然劉毅肯定命喪海鹽,死了仍不知在甚麽地方犯錯。


    劉毅有點自言自語的道:“吳郡陷落了,我接到的是嘉興守將陳彥的求援信。唉!怎會這樣子呢?連一天都撐不了。”


    劉裕也暗吃一驚,如果消息屬實,吳郡的守兵隻捱了幾個時辰,便給擊垮。


    劉毅忽然罵起來道:“劉牢之分明是要害我們,他好像早曉得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水師船隊時撤返廣陵。”


    劉裕平靜的道:“琰帥不是也想置劉牢之於死地嗎?為何宗兄會認為劉牢之會和你們衷誠合作?”


    劉毅立告啞口無言,更可能心中有愧,又或作賊心虛,記起當日正是由他提議讓劉裕去行剌劉牢之。


    劉裕有點不耐煩的道:“嘉興之後,就是海鹽,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候,宗兄仍拿不定主意嗎?”


    劉毅道:“你要我怎樣做呢?”


    劉裕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天師軍顯示出來的反攻實力,比他預料的還要強大,如此看,會稽和上虞將於短期內失守,他們雖有全盤的計劃,但能否奏功,仍屬未知之數。


    現在他最想說的是,你劉毅立即把海鹽的指揮權交出來,一切聽老子的。可是當然不可以如此直接了當,眼前門以為才能勝過他劉裕的這個家夥,肯定消受不了。


    劉裕道:“隻要我們能守穩海鹽,這場仗我們將有可能逆轉勝敗,贏取最後的勝利。”


    劉毅朝他望去,臉色蒼白如死人,搖頭道:“我們絕守不住海鹽,即使我們有足夠的兵力,一旦被截斷糧線,城內的軍糧將捱不過半個月。”


    劉裕淡淡道:“如我可保你糧資無缺又如何呢?”


    劉毅不能置信的道:“你怎可能辦到?”


    劉裕胸有成竹的道:“天師軍現在有南方最龐大的戰船隊,我們卻有南方最優秀的戰船隊,連雄霸兩湖的兩湖幫戰船亦曾在我們手上吃大虧。我們根本不怕與天師軍在海上會戰,戰船多寡非是決定海戰勝敗的唯一因素,還要看戰船的性能,操舟的技術和水戰的策略。何況我們是不用在水上和天師軍硬撼的,隻要突破他們海上的封鎖,便可把糧資源源不絕地送抵海鹽,讓我們有本錢與天師軍長期周旋。”


    劉毅仍是一臉懷疑的神色,問道:“糧資從何而來?”


    劉裕答道:“由孔老大和支遁負責供應。”


    劉毅微一錯愕,一時說不出話來。


    劉裕語重心長的道:“今回我並非見形勢危急,到這裏來渾水摸魚,好撈點油水。實情是在遠征軍出發之前,我早預估到眼前的局麵,所以一直在部署預備。如果宗兄不信任我,隻要說一句話,我立即離開。”


    劉毅疑惑的道:“司馬道子曉得你在幹甚麽嗎?”


    劉裕道:“可以這麽說,也不可以這麽說。確實的情況是司馬道子對我的預測是半信半疑,但因我有供他利用的好處,所以他暫時接納我。假如我能成功蕩乎天師軍之亂,而司馬道子則鏟除了桓玄和劉牢之的威脅,司馬道子第一個要殺的人,肯定是我劉裕。”


    劉毅皺眉道:“聽你的語氣,似乎把桓玄和劉牢之視為一黨。”


    劉裕想起這兩個人,一時舊恨新仇湧上心頭,冷哼道:“劉牢之早晚會投向桓玄,不是他認為桓玄會厚待他,而是他憎恨朝廷,憎恨建康的高門大族,故讓桓玄**建康,然後再以解危者的姿態收拾殘局,當皇帝過癮兒。劉牢之是個有野心的人,但他有一個大弱點,就是高估自己,低估別人,為了這方麵的誤失,他會賠上自己的性命。”


    這番話表麵上是數劉牢之的不是,暗裏卻針對劉毅,因劉毅正是同類的人。


    劉毅沉吟片晌,頹然道:“即使我們能從海上運來糧資,仍無法抵受天師軍從水陸兩路而來的強攻。”


    劉裕搖頭道:“不要低估海鹽的防守力,你們當日盡全力攻打海鹽,損折嚴重,仍無法拿下海鹽。如非徐道覆別有居心,詐作敗走,恐怕他亦能撐數月至半年的時光。”


    劉毅搖頭道:“攻打海鹽的情況,我有份參與,故比你清楚。徐道覆之所以能守得海鹽固若金湯,皆因全城皆兵,軍民上下一心。但現在海鹽隻剩下一座空城,你那一方有多少人?如隻是數千之眾,根本無法抵擋得住天師軍日夜不停的輪番猛攻。”


    劉裕道:“這並不是一場單純的攻城戰,我們已擬好全盤的作戰計劃,利用水道的方便,我們可對天師軍進行突擊、伏擊、截擊的靈活戰略。隻要我們守得穩海鹽城,天師軍隻好把力量集中往攻打會稽和上虞,我們便可收編從兩城逃出來的北府兵兄弟,增加我們的實力,再全力反撲天師軍。”


    劉毅搖頭道:“敗軍之將,何足言勇?既成逃兵,怎肯重返戰場?何況是我們這座陷身敵人勢力範圍的孤城?”


    劉裕淡然道:“那就要看我劉裕在北府兵兄弟心中的份量,看我對他們的號召力了。”


    劉毅登時發起呆來。


    劉裕知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成與敗就看劉毅這刻的反應。


    劉毅回過神來,道:“如果琰帥有令傳來,命我棄守海鹽,到會稽助他守城,我可以違抗他的命令嗎?我清楚琰帥,他會作出這樣的決定的。”


    劉裕苦候良久,就是等他這番話,淡淡的道:“如果宗兄再不是海鹽的太守,這根本不是問題。”


    劉毅渾體遽震,呆看著他。


    劉裕一字一字的道:“琰帥是甚麽料子,你該比我更清楚。你到會稽去,隻是陪葬,不會出現另一個結果。現在請宗兄下決定,你選擇站在琰帥那一方,還是和我合作?”


    劉毅嘴唇顫動,好一會後,頹然垂首道:“宗兄怎麽說就怎麽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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