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兵號”於午後時分,從海鹽開出,開始北返的旅程。


    縱然劉裕體格過人,但在過去數十天廢寢忘餐的緊張狀況下,也差點把他累壞了。今早起來後,主持了大大小小的六、七個會議,更令他忙得昏天昏地,透不過氣來。這時乘機到**休息。豈知身體非常疲倦,閉上眼後卻是輾轉反側,無法進入夢鄉。


    他是曉得原因的,因為他關心燕飛,假設待會燕飛並沒有在指定的地點等待他們,他不但會失去鬥誌,且縱能堅持下去,也永遠不會快樂起來。


    燕飛不隻是曾出生入死的戰友,更是最知心的知己和兄弟。


    “篤!篤!篤!”


    敲門聲響。


    劉裕跳了起來,道:“請進來!”


    進來的是宋悲風,兩人對視苦笑,均知對方的心事。


    到靠窗的椅子坐下後,宋悲風歎道:“奉三也沒有睡意,獨自到艙廳發呆。”


    劉裕歎道:“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燕飛今回與孫恩決戰,似乎沒有上次那樣的信心和把握。”


    宋悲風道:“奉三也這麽說,真教人擔心。此戰雖是突如其來,在我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下發生,卻是關係重大,不但影響到南方的形勢,還直接影響北方的情況。”


    劉裕沉吟道:“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小飛和孫恩之間的瓜葛似非像表麵般簡單,三次決戰,結果都是耐人尋味,今次不知又如何呢?”


    宋悲風道:“不理如何!最重要是小飛吉人天相,能活著回來和我們共赴廣陵。”


    劉裕心煩意亂的再歎一口氣。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


    宋悲風道:“到廣陵後,如果我可以抽身,我想到建康去打個轉。”


    劉裕皺眉道:“謝家現由謝混那小子把持,絕不會歡迎你,宋大哥為何要自取其辱呢?”


    宋悲風道:“琰少爺和兩位公子命喪沙場,此事對謝家造成無可彌補的打擊,大小姐和孫小姐肯定會趕返烏衣巷,我是要去見她們而非謝混。”


    劉裕聽得謝鍾秀之名,心神不由悸動,暗責自己的脆弱,苦笑道:“最怕大小姐也誤會了我們。”


    宋悲風沉聲道:“大小姐明白我們是怎樣的人,不會受謠言影響。”


    劉裕心中感慨,想當年淝水之戰時,謝家是多風光,但-切都過去了。隨著謝琰這位淝水之戰勳舊的戰死,謝家從興盛步向衰微,現在橫亙在謝家子弟前方的,不是如何振興家族,而是如何求存。


    宋悲風的話傳人他耳內道:“到廣陵後,小裕有甚麽計劃呢?”


    直到此刻,劉裕仍未有機會向宋悲風解釋因何要返回廣陵,而宋悲風或許因心懸謝家,所以曉得他們要去廣陵後,堅持隨行。


    劉裕坦白的道:“我並沒有具體的計劃,首先要聯絡上魏泳之,弄清楚情況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宋悲風愕然無語。


    就在此時,甲板上傳來如雷響起的歡呼喝采聲。


    劉裕和宋悲風對望一眼,然後在那一刻醒悟到發生甚麽事,同時跳將起來,搶出門外去。


    燕飛在屠奉三、老手和一眾兄弟簇擁下,神采飛揚地從艙門走進來。


    劉裕大喜道:“幹掉了孫恩嗎?”


    在這一刻,劉裕感到勝利來到了他掌握之內,隻看他如何去攫取。燕飛此戰的勝和敗,對他們來說,至乎對整個天下,都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燕飛直接朝他走去,神情古怪的答道:“可以這麽說罷。”


    眾人再爆歡叫聲,隻有劉裕和屠奉三交換了個眼神,均看出對方心中的疑惑,感到事有蹊蹺。


    宋悲風欣然道:“小飛何不重施故智,割下孫恩的首級,隻要把他的首級高懸會稽城外,戮破他天師的神話,肯定天師軍會像彌勒教徒般不戰自潰。”


    兩方在廊道會合,擠得整條艙道水泄不通,幾乎有人滿之患,人人情緒高漲,氣氛熾烈。


    燕飛心中苦笑,這正是他最怕麵對的一個情況,不得不說違心之言,為難的是他絕不可以實話實說,可是因關係重大,他又勢不能不作出清楚明確的交代。


    道:“我和孫恩決戰於翁州島西濱,當時翁州島這區域隻有孫恩一人,他予我公平決戰的機會,盡顯他一派宗師的風度。所以他雖屍沉大海,我也不敢打擾他,希望他能尋得離世後的安樂之所,得到他渴想的東西。”


    屠奉三沉聲道:“孫恩是否真的死了?”


    燕飛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敢保證他永遠都不會再踏足人世。”


    歡呼聲再次震動長廊。


    孫恩的武功不但是南方第一人,且他更是天師軍實力的象征,此戰將把燕飛推上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威勢盛如慕容垂之輩,也要黯然失色。


    燕飛之勝,不但可立竿見影地振奮劉裕一方的軍心,令劉裕更添領袖的魅力和號召力;另一方麵則從基本動搖天師軍,其效果類似竺法慶之於彌勒教,唯一分異處是孫恩近年來已不理天師軍的事,一切事務盡交予盧循和徐道覆兩個徒兒。不論如何,當孫恩的死訊傳遍南方,會對天師軍造成無可彌補的沉重打擊,長遠的影響更是難以估計。


    邊荒集會因燕飛的勝利,聲勢攀上顛峰,大添拯救紀千千主婢行動的成數;拓跋圭亦因此而得到無法計量的好處,大幅提升拓跋圭在北方的地位,狂增他對塞外鮮卑族各部的影響力。此長彼消下,如果明春慕容垂仍不能取得清楚分明的勝利,慕容鮮卑族的聲勢將會如江河下瀉,被逼處下風。


    翁州島之戰,雖隻是燕飛和孫恩兩人間的勝敗榮辱,事實上卻牽動了整個天下的形勢;整個戰亂時代的發展方向。


    可是有誰曉得其中微妙玄奇的情況,已超越了任何人可以想象的生死決鬥。


    ※※※


    艙廳內,燕飛、劉裕、宋悲風、屠奉三和老手五人圍桌密議,商量到廣陵的事宜。


    孫恩既去,天師軍的威脅力大減,他們這一方有蒯恩這智勇俱備的新進猛將主持大局,更有經驗豐富的朱序和精於水戰的江文清從旁協助,使眾人再無後顱之憂,可以放手而為。


    屠奉三道:“現在我開始感到劉帥這抽身北上的一著,巧妙處與‘一箭沉隱龍’異曲同功,同是命中敵人要害的一著,亦使我們投進建康的主戰場去,與桓玄正麵交鋒。”


    宋悲風點頭道:“北府兵是大少爺的心血,我們絕不該讓北府兵毀在劉牢之這個蠢材的手上。小裕現今的號召力可追得上大少爺,而北府兵將對劉牢之則是一天比一天失去信心和希望,此長彼消下,小裕確有機會從劉牢之手上把他旗下的兵將爭取過來。”


    劉裕心中感激燕飛,若不是他除去孫恩,振奮了屠奉三和宋悲風的鬥誌,兩人絕不會變得樂觀起來。


    老手歎道:“除非是愚頑之輩,誰都該知道天命歸於我們的小劉爺。你看哪會這麽巧的,我們劉爺兩次立威的地方,一是鹽城,一是海鹽,都有一個‘鹽’字,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在主宰朝代的興替。”


    燕飛微笑道:“我們的小劉爺的確創造了奇跡,兩次都是在絕沒有可能的情況下把局勢扭轉過來。現在連我都深信小劉爺將會是新朝之主哩!”


    劉裕苦笑道:“小飛你也來耍我,坦白說,我……”


    屠奉三怕他一時不慎把真相說出來,被堅信他是真命天子的老手聽入耳內,肯定不會是好事,截斷他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其它的一切不用去計較得那麽清楚。現在我們再不用擔心天師軍的問題,可以把心神集中往與桓玄的鬥爭上去。而直到此刻,桓玄仍是占盡上風,如果我們沒有完善的計劃,回廣陵去隻是送死,劉帥心中是否有定計呢?”


    劉裕沉吟片刻,斷然道:“海鹽之所以能落入我們手上,關鍵處全因我能說服劉毅,得到他全麵的合作。現時的情況大同小異,我們必須尋得另一個劉毅。”


    老手遽震叫道:“何無忌!”


    眾人無不動容。


    何無忌本為謝玄的親兵頭領,是謝玄看得起的北府兵猛將。謝玄去後,他一直暗中支持劉裕,視劉裕為謝玄的繼承人。但他亦是劉牢之的外甥,與劉牢之關係密切。當劉裕在沒選擇的情況下,利用司馬道子的力量來對抗劉牢之,何無忌憤然作出了與劉裕決裂的選擇。但何無忌終究是血性漢子,並沒有全麵出賣劉裕,向劉牢之透露與劉裕暗中往還的北府將領的身分,所以魏泳之等才沒有被揪出來算賬。他隻是與劉裕劃清界線。


    何無忌現為劉牢之最信任的人,當劉牢之率水師大軍參與南伐天師軍之戰,廣陵便由何無忌主持大局,掌握兵權。


    如果劉裕能說服何無忌,在很大程度上等於架空了劉牢之,再加上劉裕本身對北府兵將的影響力,大有可能重演剛發生在江南的情況。


    屠奉三皺眉道:“要說服何無忌出賣他的親舅,恐怕非常困難。”


    宋悲風道:“確實是非常困難,但卻非完全沒有可能。我清楚無忌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對大少爺的崇敬是發自真心的,而在大少爺多年的熏陶下,他亦懂得分辨大是大非。如果小裕能說服他劉牢之會把北府兵推上覆亡之路,我認為他會作出明智的決定。”


    老手歎道:“但問題在誰都看出北府兵滅亡在即的時候,怕已時不我予,難挽大局了。”


    劉裕沉吟不語。


    燕飛道:“我是最不清楚何無忌為人的一個,但卻清楚凡人都有僥幸的心,何況何無忌與劉牢之有密切的血緣關係。劉毅之所以能被劉兄打動,因為劉毅當時是走投無路,而劉兄則成為他唯一的生路。何無忌現時的情況遠不至於此,要待桓玄攻陷建康,再使出種種手段對付劉牢之時,何無忌方會陷身劉毅當時在海鹽的處境。”


    老手道:“燕飛言之有理,現在我們是去早了。”


    老手如劉裕般,均為北府兵中人,清楚北府兵的內部情況,他有這個看法,代表他不認為今次北上之行可以起到任何作用。


    宋悲風道:“我仍認為可以一試。當日我和小裕返回建康,處處碰壁,投靠無門,我便曾勸小裕放棄,保命離開。可是小裕卻堅持不走,還去找司馬道子談判,於沒有出路的局麵下打開一條生路。現在我感到曆史又在重演,而且小裕根本沒有別的選擇,隻有與桓玄正麵硬撼,方有機會取勝。若待桓玄攻陷建康,再從容收拾劉牢之,至乎把劉牢之旗下的北府兵收編,那時我們將後悔莫及。”


    屠奉三動容道:“我被說服了。”


    劉裕默默的聽著。


    屠奉三續道:“返回廣陵一事,大家該無異議,問題在該否向何無忌人手,因為如泄漏了風聲,劉牢之絕不會對我們客氣。”


    稍頓又道:“但宋大哥說得對,現時的情況很像當日劉帥重返建康的時候。桓玄大軍隨時柬下,時間不容我們廢時失事的去逐一遊說北府兵其它將領,說服何無忌變成我們唯一和最佳的選擇。隻要能說動何無忌,便可命中劉牢之的要害。”


    劉裕忽然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挨往椅背,歎道:“想通了!”


    眾人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去。


    劉裕向燕飛道:“照你猜測,魔門會采取甚麽方武為桓玄出力呢?”


    燕飛苦笑道:“我也希望可以知道,但聶天還馬前失蹄的教訓,正向我們發出最嚴厲的警告,就是魔門的力量是不容忽視的。譙縱、李淑莊和陳公公都進占能影響全局的位置,可見魔門在多年部署下,其魔爪已深進各大勢力的核心位置。魔門的力量是防不勝防的,因為除少數幾個人外,我們並不知道誰是魔門的人。如果我沒有猜錯,北府兵肯定有魔門的內奸,隻要魔門突然發動,采取狙擊、暗殺的諸般手段,令北府兵的主將紛紛中箭下馬,北府兵將不戰自亂,無力對抗桓玄。當然!任魔門下算萬算,也沒算到我們會秘密潛返廣陵。”


    老手道:“這麽說,勸服何無忌確成為我們唯一的選擇,因為他肯定與魔門沒有關係。”


    屠奉三拍腿道:“對!魔門滲入北府兵會是我們能打動何無忌的因素。”


    劉裕道:“如果我們能找出魔門在北府兵內的臥底,我們將更有勝算。”


    燕飛苦笑道:“恐怕要到魔門在北府兵的內奸發動時,我們始有機會。”


    宋悲風道:“那便等於吳郡和嘉興的忽然失陷,以事實說明北府兵正瀕臨敗亡的險境。不過那時可能已失去時機。”


    屠奉三道:“若何無忌肯相信我們的話,將是另一回事。”


    宋悲風道:“說到底就是必須說服何無忌重投我方,情況與說服劉毅同出一轍。”


    燕飛道:“真想不到關鍵競係於一人身上,此事不容有失,我們必須有完善的說詞。劉兄有多少把握呢?”


    劉裕微笑道:“我剛才不是說想通了,正是想通了說服何無忌的方法。我如擺明是要他背叛劉牢之,肯定會碰得一鼻子灰回來。但如果我是去痛陳利害,說出讓劉牢之成為勝利者的方法又如何呢?”


    屠奉三拍腿道:“好計!”


    燕飛含笑不語,宋悲風和老手卻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劉裕沒再解釋,向屠奉三道:“於情於義,司馬元顯始終曾當我們是知己好友,我們怎都該向他提出警告吧!”


    屠奉三歎道:“建康軍敗勢已成,甚麽警告都改變不了情況的發展。”


    宋悲風點頭道:“司馬道子父子禍國殃民,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劉裕道:“小飛怎麽看?”


    燕飛道:“我可以到建康走一趟。”


    屠奉三道:“我拗不過劉帥哩!讓我去吧!沒有蝶戀花為劉帥護駕,我怎放得下心呢?”


    劉裕向老手道:“我和燕爺到廣陵去,你把宋爺和屠爺送往建康後,便掉頭出海,從海路入淮到壽陽去,與陰爺會合,再由陰爺決定行止。”


    老手欣然領命。


    劉裕心中一陣感觸。


    一切皆從廣陵開始,當謝玄命他到邊荒集去向來序送信的密令抵達廣陵,他的生命便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奇兵號”正全速航行,每過一刻,他和廣陵之間的距離,便又接近了一點,而他正生出返回起點的奇妙感覺。


    淡真放心吧!我會向所有欠你血債的人算賬,絕不會有絲毫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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