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剛從烏衣巷轉入禦道,蒯恩領著十多騎奔至,欣喜如狂的隔遠嚷道:“打贏了!打贏了!”


    劉裕全身泛起因興奮而來的痳痹感覺,毛孔根根直豎,勒馬停在路中。


    蒯恩催馬直抵他馬頭前,滾下馬背,伏地稟告道:“接到前線來的大喜訊,果如大人所料,湓口的敵人,在大將何澹之指揮下,傾巢而出,以一百二十艘戰船,偷襲桑落洲,被我軍和兩湖軍戰船共一百九十艘夾擊於大江之上,幾全軍盡沒。我軍乘勢攻克湓口,占領尋陽,故特遣人來報。”


    又道:“祭廟的牌位均在尋陽尋得,現正以專船恭送回京。”


    劉裕感到一陣暈眩,非是身體不適,而是太激動了。自進據建康後,他一直在苦候這一刻的來臨,曾經想過親自到前線去,卻在劉穆之力勸下打消此意,因而患得患失,現今驟聞勝報,滿天陰霾盡去,心中的快慰,實難以言宣。


    與桓玄的決戰即將來臨,今晚他會起程到尋陽去,再沒有人來阻止他。


    桓玄的小命,必須由他親手收拾,作一個了結。


    此戰並不容易,桓家在莉州的勢力根深柢固,便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會小心對付,絕不會因勝生驕,輕敵致誤事。


    劉裕道:“小恩上馬!我們邊走邊談,我要弄清楚桑落洲之戰的詳細情況。”


    仙人石是位於桑幹河南岸河彎處的亂石&m;m;#65533;,其中有七塊巨石特別高頑,彷如人體,又似欲渡河,故名之為仙人石。


    在漫空星鬥下,燕飛和拓跋珪並肩坐在一塊幹坦如桌麵的巨石上,河風吹得他們衣袂飄揚,如若仙界來的神人。


    拓跋珪仰望夜空,滿懷感觸的道:“忽然間,我感到逝去了的童年歲月又回來了。記得嗎?我們以前在大草原時,總愛觀望星空,談我們的理想和抱負。哈!你很少說自己,都是我說的多,但你是最好的聆聽者,沒有你,我在草原的日子會黯然失色。”


    接著朝燕飛瞧去,誠懇的道:“長大後,我們在很多方麵出現分歧,但絲毫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手足之情。唉!有些事是我不想做的,但為了拓跋族,我是別無選擇。你有什麽心事想說,直接說出來,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燕飛苦笑道:“不要那麽輕率承諾,你聽完再說最後這句話吧!”


    拓跋珪輕鬆的道:“小飛你太小看我了,為了你!我確可以作出犧牲。小珪在你麵前,仍是以前的那個小珪。”


    燕飛沉聲道:“我要求你營造出一種形勢,令我可挑戰慕容垂,賭注便是千千和你的大業。”


    拓跋珪現出深思的神色,接著輕柔的道:“還記得我們初遇萬俟明瑤那一刻的情況嗎?”


    燕飛不明白拓跋珪因何岔到風馬牛不相關的事上去,卻也給他勾起心事,暗忖自己怎會忘記。那時他們已到山窮水盡的絕境,偏在這樣的時刻,萬俟明瑤像上天派來最動人的神物,一朵鮮花般出現在人世間最幹旱和沒有生機的沙漠,那種震撼和絕處逢生的感覺,隻有他們兩人明白。


    他點頭表示記得。


    拓跋珪道:“初時我還以為是臨死前海市蜃樓的幻象,也從沒有告訴你,當時我心中在想甚麽,趁這機會告訴你吧!”


    燕飛訝然瞧他,奇道:“除了萬俟明瑤外,你仍可以想及其它嗎?”


    拓跋珪欣然道:“仍是與萬俟明瑤有關,我想到的是,若你沒有把水囊裏最後一口清水留給我,我可能沒那個命看到她。”


    燕飛虎軀遽震。


    拓跋珪仰天笑道:“你現在該清楚我的答案,兄弟!我對你的要求絕無異議。”


    燕飛喜出望外,道:“小珪!”


    拓跋珪倏地彈起來,從容道:“事實上你提出的方法,是唯一擊敗慕容垂的方法。縱使加上你們荒人,燕人又士氣受到重挫,但對方兵力仍遠在我們之上,配合慕容垂出神入化的軍事手段,我們能保月丘不失,已是非常難得。”


    又深深凝望在前方流過的桑幹河,沉聲道:“沒有人能在戰場上壓倒慕容垂,在現今的情勢下更是沒有可能辦到,燕人對他像對天神般崇拜,便如南方北府兵對謝玄的崇拜,在燕人的心中,天下間根本沒有人能擊倒慕容垂。假設你能當著燕人把他擊敗,慕容垂不敗的形象會被徹底摧毀,他的神話也完蛋了,由那一刻開始,北方天下再不是慕容垂的天下,而是我拓跋珪的天下。”


    拓跋珪旋風般轉過身來,麵向燕飛道:“我們和慕容垂的賭注,就是如果他贏了,我會拱手讓出平城和雁門兩座城池,且退往長城外,否則他便須交出紀千千主婢。我對你有十足的信心,正如燕人相信慕容垂是戰場上不倒的巨人,我肯定沒有人能在單挑獨鬥的情況下贏我最好的兄弟。”


    燕飛心中一陣感動,又有點難以相信,道:“謝謝你!”


    拓跋珪背著燕飛在石塊坐下,雙腳懸空,沉聲道:“我現在最害怕一件事,那亦是慕容垂扭轉局勢的唯一辦法。”


    燕飛道:“是否怕他一方麵把你牽製在日出原,另一方麵卻親自領軍,突擊我們荒人部隊呢?”


    拓跋珪歎道:“如果慕容垂這麽愚蠢,我是求之不得。現在的邊荒勁旅,是天下最難纏的部隊,各種人材,應有盡有,高手如雲,最難得的是自古到今,從沒有過一支部隊,全由亡命之徒組成,人人自願參與,為的是崇高的目標、邊荒集的榮耀。在這樣一支部隊的全神戒備下,襲擊的一方反淪於被動,吃虧的亦隻會是慕容垂。”


    燕飛皺眉道:“那你擔心甚麽呢?”


    拓跋珪沉聲道:“我擔心的是慕容垂於此關鍵時刻,放棄紀千千,把她們主婢送還你們,如此我將陷於孤軍作戰之局。”


    燕飛渾身一震,說不出話來。


    拓跋珪轉過身來,盤膝而坐,道:“所以我用了一點手段,以令慕容垂不會忽然變得聰明起來,我本想和你商量過才進行,時間卻不容許我這麽做。唉!你勿要怪我,為了拓跋族,我是別無選擇。”


    燕飛苦笑道:“說吧!唉!你這小子早前說的甚麽別無選擇,原來是另有含意。”


    拓跋珪微笑道:“你最明了我。昨夜之戰結束後,我使人送了一封信給慕容垂,說隻要他肯交出紀千千主婢,我可以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和手下安然返回中山,否則我會令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


    燕飛頹然無語。


    拓跋珪仍是以前的那個拓跋珪。以慕容垂對拓跋珪的仇恨,雖然明知拓跋珪說的是反話,亦絕不會在這樣的情況下交出千千主婢,否則顏臉何存?事實上他很難怪責拓跋珪,亦不想荒人忽然退出,那將陷拓跋珪於萬劫不複的絕境。說到底自己是半個拓跋族的人,如果發生了那樣的事,他隻好和拓跋珪並肩奮力抗戰,直至最後一口氣。


    拓跋珪道:“我明白慕容垂,即使現今處於下風,仍有必勝的信心,他高傲的性格是不容許他向我們屈服的,而交還千千主婢,正正是百詞莫辯的屈服行為,收了我的信後,我最害怕的情況將不會出現。如你能在敵我雙方眼睜睜下擊敗慕容垂,將是兩全其美的好事。表麵上看我似是沒有為你設想,事實上我不但是為自己,也是為了你。小飛你能袖手旁觀嗎?”


    燕飛苦笑道:“你這小子,我真不知該感激你還是怪你。好吧!順口向你說另一件事,此戰之後,你要讓小儀解甲歸田,任由他過自己的生活。”


    拓跋珪愕然道:“小儀這麽怕我嗎?”


    燕飛道:“你自己做過甚麽事,心知肚明,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拓跋珪舉手投降道:“甚麽也好,隻要你不怪我便成。”


    燕飛歎道:“你這小子,令我感到對不起荒人。”


    拓跋珪道:“沒有那般嚴重吧!又怎關你的事呢?為了最後的勝利,我可以做任何事,一切都是為大局著想。”


    燕飛道:“小儀的事,我當你是答應了。君子一言……”


    拓跋珪接口道:“快馬一鞭。我會親自和小儀說,保證不會陽奉陰違,你可以放心。”


    接著沉吟道:“在荒人抵達前,可肯定慕容垂不敢來犯,我希望你和向雨田能趕回去與荒人會合,增強荒人的實力。”


    燕飛道:“如果慕容垂死守獵嶺又如何呢?”


    拓跋珪欣然道:“那你們姬大公子製造的火器可大派用場,燕人真的可能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慕容垂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的,何況他的兵力仍在我們聯軍之上。戰爭的事由我來拿主意,你們隻須配合我。”


    倏地彈將起來,長長籲出一口氣道:“既有了由你單挑慕容垂之計,我們要改變策略,隻要你們能安抵月丘,我會營造出你希望出現的形勢,把紀千千主婢從慕容垂手上硬奪回來。且為了減輕你對荒人的歉疚,我會盡所能減低荒人的傷亡,這是一個承諾,夠兄弟了吧!”


    燕飛猶豫片刻,道:“你現在是完全接受了楚無暇哩!”


    拓跋珪歎道:“我不是不聽你說的話,且是無時無刻都記著你的警告,可是經我對她長時期的觀察,她確有痛改前非之心,何況她對我直到此刻仍是有功無過,我怎忍心不予她改過自新的機會。在你眼中,她或許是圖謀不軌的妖女,但我隻認為她是失去了一切的可憐女子。我已成為她最後的機會,她是聰明的女人,該知如何取舍。”


    燕飛瀟然道:“我首次希望是我看錯了,而你是對的。”


    說罷站了起來。


    拓跋珪探手抓著他兩邊肩頭,微笑道:“兄弟!還記得我們在邊荒集重遇的情景嗎?彷似昨天才發生。其時苻堅以移山倒海之勢,率領百萬大軍南犯,你更一點不看好我。看!世易時移,現在又是怎樣的一番情況?最令我高興的,是我們又再次並肩作戰。信任我,我會全心全意的為你未來的幸福盡力,我是不會令你失望的。”


    燕飛坦然道:“在此事上,我是完全信任你。”


    拓跋珪歎道:“坐上這個位置後,和以前再不一樣,往日關係親密的人,距離都變遠了,小儀是個好例子,因為我們的想法再不相同。但隻有你,仍是我最親近的兄弟,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你喚我作小子時,我感到窩心的溫暖。我們走的路雖然不同,但燕飛永遠是我拓跋珪最好的兄弟。”


    燕飛道:“我明白了!是時候回營地哩!”


    燈火映照下,紀千千移到正憑窗外望,憂心忡仲的小詩身旁,道:“沒有什麽事,便早點休息,你還未完全複元呢!”


    小詩擔心的道:“外麵發生甚麽事呢?自今早開始,不住有受傷的人送到寨內來治理,戰爭開始了嗎?”


    紀千千道:“昨夜慕容垂領軍攻擊拓跋族的營地,現在看情況是無功而還,我們該高興才對。”


    小詩害怕的道:“既然如此,為何小姐今天整日愁眉不展?究竟發生了甚麽事?”


    紀千千心忖如果告訴她昨夜發生的事,保證可把膽小的她嚇壞。擠出點笑容道:“一天戰爭未分出勝負,我怎快樂得起來?更怕歡喜得太早。但從樂觀的一麵看,慕容垂當日大破慕容永的情況將不會重演,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小詩淒然道:“小姐……”


    紀千千摟著她肩頭,道:“有甚麽心事,說出來給我聽,讓我為你解憂。”


    小詩泫然欲泣的嗚咽道:“縱然燕公子和他的拓跋族人大獲全勝,但我們……我們……”


    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紀千千把她摟入懷裹,心中也是一片茫然。而她更曉得危機已迫在眉睫之前,當慕容垂回來後,誰都不知道他會否再獸性大發。


    她該怎麽辦呢?是不是該通知燕飛?這樣做是否有害無益,徒擾燕飛的心神,打亂他的計劃?如燕飛不顧一切的來救她,結果會是如何?


    想得心驚膽跳時,風娘來了,直抵兩人身後,道:“讓老身先伺候小詩登榻就寢。”


    紀千千訝然朝風娘瞧去。


    小詩抗議道:“我仍未有睡意。”


    風娘探指戳在小詩脅下,小詩登時失去知覺,全賴紀千千扶著,才不致倒往地上。


    紀千千驚呼道:“大娘!”


    風娘神情木然的道:“我是為她好!”在另一邊攙扶著小詩,把她送到榻子上去。


    紀千千無奈下為小詩蓋上被子,不悅道:“為甚麽要這樣做呢?”


    風娘淡淡道:“聽到嗎?”


    紀千千注意力移往屋外,捕捉到正逐漸接近軍靴踏地的聲音。


    風娘朝屋內伺候紀千千主婢的幾個女兵下令道:“你們給我到外麵去。”


    女兵們呆了一呆,依言離開。


    風娘在紀千千耳旁低聲道:“一切交由老身處理,小姐不用說話。”


    在風娘出手點昏小詩,紀千千便對她生出戒心,怕她對自己如法施為,此時方知誤會了她。


    足音抵達門外,一個漢人將領大步進來,目光落在紀千千身上,施禮道:“護軍高秀和,參見千千小姐,皇上有令,請千千小姐移駕。”


    風娘冷哼道:“皇上早有嚴令,千千小姐的事,由我全權負責,皇上想見千千小姐,我怎會不知道的?”


    高秀和大感錯愕,顯然隻是依令行事,沒有想過會招風娘的不滿,囁嚅道:“皇上吩咐下來的事,末將隻是依令執行,請夫人包涵。”


    風娘道:“此事不合規矩,我要問清楚皇上,千千小姐才可隨你去。”


    高秀和為難的道:“這個……這個……”


    風娘道:“不必多言,此事由我獨力承擔,皇上要怪罪,隻會怪老身,不會怪到高將軍身上去。我現在立刻去見皇上,高將軍可留在屋外,待我回來。”


    說畢再不理高秀和,徑自出門見慕容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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