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逐漸回到燕飛的腦海,宛如從原本沒有光線的絕對黑暗中,看到一點芒光,接著芒光擴大,包容著他的是耀眼的燦爛采芒。但事實上他仍是緊閉眼睛。


    一時間他仍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似是隻剩下魂魄,說不出是灼熱還是冰寒,虛虛飄飄,既不難受也感不到特別舒暢。


    接著他終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股無可抗拒的冰寒於彈指間在腹下氣海處集結,然後以電光石火的驚人高速,蔓延往全身每一道大小經脈,衝擊著每一個竅穴,那種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


    燕飛心叫吾命休矣之時,另一團灼熱氣團,取代了先前寒氣,迅即像先前寒氣般擴展,把寒氣驅散得一滴不剩。


    燕飛尚未有機會歡喜,熱氣已消失得無蹤無影,不留半點痕跡。


    他亦完全清醒過來,體內仍是空無真氣。猛地睜開眼睛。


    宋悲風坐在榻旁,一手拿著他的手腕,三指搭在他的腕脈處,正閉目苦思。


    室內一盞孤燈,竟已是晚上。


    宋悲風緩緩睜開雙眼,不解的搖頭道:“真古怪!”又向他微笑道:“你又醒過來哩!”


    燕飛擁被坐起來,問道:“我昏了多久?”


    宋悲風淡淡答道:“三天!”]


    燕飛苦笑道:“這麽少?我還以為會命喪黃泉呢。”


    宋悲風點頭道:“你死不去確是奇跡,且沒有折傷半根骨頭,不到兩個時辰,連瘀傷也消失不留,則更沒有人肯相信。你的兄弟高彥現在仍躺在鄰室,幸好有你給他擋著棍子,否則他肯定沒命,現在多躺兩天該可起來行走了。”


    燕飛道:“他們呢?”


    宋悲風平靜的道:“定都傷得最輕,隻是給打斷臂骨,其他幾處棍傷都沒有大礙。張賢給打中額頭,回來後捱了一晚,第二天便去了。其他三人,休養個十天半月,該可沒事。”


    他說得雖輕描淡寫,燕飛卻清楚感到他心內的悲痛,且感到他已下了報複的決心,一位超卓劍手的決死之心。


    沉聲道:“誰幹的?”


    宋悲風緩緩道:“我與安爺回來後,知道你們外出,放不下心,遂出來尋找你們,得路人指點,到那間餃子館外已知道不妥,外麵停著四輛馬車,禦者全以帷帽風罩掩著頭臉,人人眼睛凶光閃閃,外麵對街則聚滿看熱鬧的閑人,個個神情驚惶,館內更傳出打鬥聲。”


    燕飛想起張賢這位精乖的年輕小夥子,就這麽遭奸人殺害,心中湧起撕心裂肺的悲痛!隻恨自己卻全無為他複仇的能力。自己今後能否為此盡點力呢?忽然間,他記起榮智死前,托他把“丹劫”送往在建康那叫獨叟的人。憑這獨叟對“丹劫”的認識,能否令他恢複武功呢?


    宋悲風說得很慢,似像是回到當時的情景經曆中,不但在說給燕飛聽,還似在說給自己聽,幫助自己重溫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尋找敵人的漏洞破綻。


    燕飛江湖道上經驗豐富,敵人可以用這樣的勢頭,一下子封死逃路,再狠施辣手,不但需要精確的情報,且必是對謝府內的人事了如指掌,否則豈容四輛馬車三十多個大漢,日夕在烏衣巷外等待機會?


    梁定都等是地頭蟲,對方也必是地頭蟲,所以對方是何方人馬,宋悲風心裏該有個譜兒。


    宋悲風續道:“我當時沒有閑暇理會駕車的人,衝入館子內,剛見到你被人亂棍痛打,張賢滾倒地上,定都等無不負傷,我立即出劍,連傷多人,對方匆忙撒走,當我追出門外,被另一沒有參與館內打鬥的蒙臉人所阻,徒看著對方的人駕車離開。此人劍法之高,是我平生僅見,直到行凶者從容離去,那人從另一方向脫身。”


    燕飛道:“那人竟是用劍的。”


    宋悲風點頭道:“我因急於救人,難以分身追截。事後查得四輛馬車給沉入秦淮河裏,馬兒給牽走,人也逃得無影無蹤。敵人整個行動計劃周詳,不留下絲毫可供追尋的線索,擺明是針對我宋悲風而來,是特地做給我看的。隻是沒估我會及時趕到,否則你們沒有一人可以活命。而定都身手的高明,亦大大出乎他們料外。”


    燕飛沉聲道:“他們是誰?”


    宋悲風打量他好半晌,木無表情的道:“你動氣啦?”


    燕飛苦笑道:“難道可以寬恕他們嗎?”


    宋悲風歎一口氣,徐徐道:“這些確是卑鄙小人,有甚麽事,該衝著我來,卻找定都他們下毒手,還累及你和高彥。假設你有甚麽三長兩短,我如何向玄少爺交代?”


    燕飛道:“不會是衝著我而來嗎?”


    宋悲風肯定的道:“絕對不是!”又不眨眼地凝望他道:“燕飛,你肯定內功尚在,否則給人這般狠毒猛打,我自問也受不了。你隻三天便完全複原過來。適才正查探你體內脈氣,忽然一股奇寒無比的真氣冒出氣海,延往全身,然後又生出另一股灼熱的真氣,堪堪與寒氣抵消,兩種截然不同的真氣,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照我看,隻要能把寒氣的根源消除,你的武功立即可以恢複過來。如此異象,確是從未聽過,在你身上究竟發生過甚麽事?”


    燕飛不想和任何人談及“丹劫”的事,更不願重提被青媞加害的傷心往事。頹然道:“我本身的功法,出於自創,被任遙擊傷後,便昏迷百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甚麽一回事。”


    宋悲風怎想得到其中會有如此曲折離奇的巧合,沒有生疑,點頭不語,似在暗自思索別的事。


    燕飛呆看著他,宋悲風是個值得他敬重的劍手,以他的劍法,到外麵去必可闖出名堂,大有作為。可是他卻甘於在謝府當家將的頭子,便知他淡泊名利,誌行高潔。


    宋悲風忽然道:“你想知道對方是誰嗎?”


    燕飛肯定的點頭。


    宋悲風沉聲道:“這個人在建康城沒有多少人惹得起他,即使是安爺,也要對他無可奈何。”


    燕飛除對害母仇人外,很少會對人生出恨意。不過對策動此事者卻是切齒痛恨,他最清楚記得,高彥受創倒入他懷內的痛心感覺。冷然道:“是誰?”


    宋悲風道:“你先答應我,此事須限於你我兩人曉得,而在你武功恢複前,絕不可輕舉妄動,否則必招殺身之禍。”


    燕飛大訝道:“你竟然沒有告訴安公?”


    宋悲風歎道:“自淝水之戰後,安公一直想歸隱東山,重過當年與花鳥為伴的山林生活,若曉得是此人幹的,肯定心灰意冷。建康已愈來愈不像話,若他離開,人民的苦難將會更大!”


    燕飛忍不住道:“他是誰?”


    宋悲風雙目殺機大盛,一字一字的道:“是我們的姑爺王國寶。”


    燕飛並不清楚王國寶與司馬道子的勾結,更不曉謝安與女婿關係惡劣至如此地步,聞言失聲道:“甚麽?”


    宋悲風狠狠道:“他用的雖然不是慣用的佩劍,可是他的劍法怎瞞得過我。不須問他為何要這樣做,隻須知道是他幹的便成。”


    燕飛心中思潮起伏,好一會後道:“你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宋悲風出乎他料外地,露出今晚第一絲笑意,冰寒淒冷的,淡淡道:“我可以怎麽辦呢?隻好靜心等候他來殺我宋悲風吧!”拓跋圭親率二百戰士穿過疏林,緩緩迫近窟咄穀口外的營地。窟咄怕被偷襲,營地暗無***,雖然必有人在營地邊緣放哨,可是際此天寒地凍之時,警覺性亦將降至最低。何況對方人多勢眾,多少有輕敵之心,怎想到追人者竟會遭被追者反擊。


    早在選擇逃生路線,他已想到這座小穀,自代國滅亡後,他與燕飛和族人一直過差流亡的生活,不肯向符堅屈服,故對附近地理環境了如指掌,而他自少接受培養的知識,終在今夜派上用場,助他克敵取勝。


    今次數百裏的遠遁,不但令他逃離賀染幹的威脅,又把窟咄誘入陷阱,與慕容麟會師此地,更是致勝的關鍵。


    馬蹄踏在鬆軟的白雪上,無聲無息地綬綬向目標推進。


    拓跋圭抬頭望天,深黑的夜空嵌滿星鬥。


    草原的野空最是迷人,少年時代,他和燕飛最高的享受,是一起躺在草野上,看著星空說心事話兒。燕飛是個很好的聆聽者,亦隻他有資格明白他的大誌。他拓跋圭不單要恢複代國,還要征服草原和所有相連的土地,完成先祖們的宏願。


    旁邊的張袞低聲道:“是時候哩!”


    拓跋圭一言不發取出長弓,取起一支紮上脂油布的長箭,手下紛紛效尢。他們開始散開,二百多個戰士平排推進,敵人的營地漸漸進人射程之內。


    拓政圭喝道:“點火!”


    多支火炬燃起,眾人立即彎弓搭箭,對方營地的守衛終於警覺,先是發聲示警,接著號角響起,不過一切已太遲了。


    手持火把的幾名戰士策馬在陣前奔過,以熟練迅速的手法把挽弓待發的箭矢點燃,著火的勁箭立即離弓射上高空,畫出美麗的紅焰亮光,住敵營投去。


    火箭接連射出,敵營紛紛著火,烈火和白雪,對此強烈而詭異,敵營立即亂成一團,熟睡的戰士驚醒過來,衣甲不整、兵器不齊地竄出焚燒的營帳。


    殺聲蹄聲在左右前後響起,是分由長孫普洛和長孫嵩率領各九百人的偷襲部隊,從左右兩翼突襲對方布於穀外的營地。拓跋圭把長弓掛回馬背,掣出雙戟大喝道:“隨我來!”


    領頭向敵營殺之。


    燕飛輕輕掩上房門,向在門外遊廊等候的宋悲風低聲道:“他仍在睡覺,睡得很香,隻是臉色比平時蒼白,該沒有甚麽大礙。”


    宋悲風大訝道:“你並沒有點燈,竟可以察辨他的容色?”


    燕飛給他提醒也大奇道:“確是古怪,在黑夜視物上,我似乎比以前看得更清晰分明。”


    宋悲風見他用眼睛掃視遠近,一臉茫然道:“橫豎快天亮哩!我們到亭子再聊兩句。冷嗎?”


    燕飛搖頭,隨他踏入四合院中園的方亭去,在石凳子坐下。


    宋悲風欣然道:“我敢肯定安爺的看法錯不了,你失去武功隻是暫時的現象。不用憂心,安爺正為你想辦法。”


    燕飛道:“安公是怎樣的一個人。”


    宋悲風沉吟片刻,低聲道:“安爺是怎樣的一個人,怎到我來評說。不過我曉得老弟有此一問,是心存善意。而我可以說的,是安爺一生人力求超脫於人世間的煩惱,可又不能不食人問煙火,置家族榮辱於不顧,心內的矛盾可想而知。”


    稍頓續道:“有時我真希望他是王敦、種溫那種人,哪肯定司馬曜再無立足之地,更不會像現在般被人步步進迫,喘息的空間愈來愈小。”


    見燕飛默然無語又道:“以前隻得安爺獨撐大局,幸好現在終有玄少爺繼承他的事業,家族可保不衰,否則謝家的將來,誰也不敢想象。”


    燕飛欲言又止。


    宋悲風道:“你是否想問我如何看玄少爺,唉!他也不是王敦、桓溫之流。可是勿要有人惹怒他,因為他是謝家自有族史以來最不好惹的人,他的劍在南方更是從來沒有敵手。”


    燕飛心中湧起難言的感受!他雖寄居謝家兩個多月,清醒的時問卻不到半天六個時辰,較有親近接觸的隻是謝安、宋悲風和梁定都、小琦等府衛婢女,謝鍾秀則碰過兩次頭,卻不知是否因謝安高尚的品格和風采,又或因宋悲風的重情義,他感到已對謝家生出深刻的感情,所以不由關心起謝家來。當曉得對付他們的人是王國寶,更使他為謝家的安危擔心,他雖不清楚南晉朝廷的複雜情況,仍曉得王家在建康與謝家地位相若,王謝兩家若出現爭執,後果不堪想象。


    宋悲風道:“老弟現在勿要多想謝家的事。在建康城,沒有人敢明目張瞻來惹安爺。我宋悲風更非任人宰割、沒有還手之力的人。在朝廷上,支持安爺的人仍占大多數。目下你最緊要是恢複功力修為。”


    燕飛又想到那叫獨叟的人,暗忖或該上門去采訪他。


    宋悲風沉聲道:“燕老弟若為你的好朋友著想,待他養好傷後便請他離開建康,此處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燕飛被他提醒關於高彥的心願,硬著頭皮道:“宋老兄是否熟識紀千千?”


    這句話不但問得劣拙,且立感後悔,坦白說,如非高彥因他而受傷,他絕不會在這事上盡任何力以作補償。


    宋悲風愕然道:“原來老弟你也是紀千千的仰慕者,真想不出來!”


    燕飛老臉通紅,差點要掘個地洞鑽進去,語無倫次的應道:“不是!”


    見宋悲風一臉茫然的瞧著他,苦笑道:“是高彥那小子,他說要見過紀千千一麵才能心息返回邊荒集去。”


    換作平時,宋悲風肯定會嗬嗬大笑,現在卻是心情沉重,恍然道:“這才合理,早聽劉裕說過你在邊荒集從不像高彥般經常沾花惹草。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易在隻要我對千千小姐提出請求,她必肯俯允,難就難在我必須得安爺點頭同意,不可瞞著他去進行。”


    燕飛尷尬道:“宋老哥不用為此煩惱,經過此劫後,怕高彥已失去仰慕紀千千的心。”


    宋悲風忽然道:“你肯否為高彥作點犧牲?”


    燕飛訝道:“作甚麽犧牲?”


    宋悲風微笑道:“隻要說成是你燕飛想見紀千千,以燕飛為主,高彥為副,安爺必肯同意。”


    燕飛大吃一驚道:“這樣不太好吧?”


    宋悲風道:“所以我說你要作點犧牲。”


    燕飛猶豫道:“安公會否像你般生出懷疑呢?”


    宋悲風笑道:“安爺是風流坦蕩的人物,又不是在為他的幹女兒選幹女婿,見見麵乃等閑的風流韻事,他怎會當作一回事。”


    燕飛目光投向高彥養傷的廂房,頹然歎道:“好吧!我便舍命陪高彥那小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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