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獨坐內堂,默思不語。


    陰奇來到他身旁坐下,訝道:“老大為何心事重重?不是一切順利嗎?”


    屠奉三心忖假若陰奇曉得自己心中想的是紀千千,怕她會被戰亂波及受傷害,不知心中會有何感想。


    輕歎一口氣,收拾情懷,道:“祝老大方麵有甚麽消息?”


    陰奇道:“聽說祝老大情況甚為不妙,漢幫上下人心惶惶,無心戀棧,看情況隨時撤離邊荒集。”


    屠奉三點頭道:“漢幫若撤走,費正昌定會跟隨,這才合理。”


    陰奇不解道:“老大是否覺得有些事很不合情理呢?否則怎會這般說?”


    屠奉三往他瞧去,雙目熠熠生輝,沉聲道:“不合理的是赫連勃勃,他若不是低估了慕容垂,便是過度自信。因他似乎並不把慕容垂的部隊放在心上,反把注意力集中到如何殲滅飛馬會。我故意向他試探,提出由我們刺殺燕飛,他不但不反對,反而變得和我很投契,如此是否很不合情理呢?”


    陰奇胡塗起來,道:“不論拓跋珪又或赫連勃勃,若欲入主中原,均須踐踏過對方的骸骨,再沒有另一條路走。他們既是命運注定的死敵,赫連勃勃趁機攻擊飛馬會該是合情合理才對。而燕飛已成拓跋族無可置疑的第二咼手,赫連勃勃當然亦不容他活下去,有我們代勞,豈非正中下懷?”


    屠奉三搖頭道:“你若想聽明白我的話,必須站在赫連勃勃的位置去看事情。赫連勃勃是知兵的人,更有爭霸天下的雄心,凡事必然從大處著眼,否則不會有今天的成就。讓我清楚告訴你,拓跋珪此人雄材大略、深謀遠慮,赫連勃勃能成為阻他南下的最大勁敵,本身絕非有勇無謀之徒。”


    陰奇苦笑道:“我仍不明白,隻要手腳夠快,時機把握準確,加上我們的助力,應可一舉擊潰飛馬會,其它幫會隻會袖手旁觀,不會插手。”


    屠奉三悠然道:“假若慕容垂和孫恩的大軍今晚來犯又如何呢?”


    陰奇為之啞口無言,暗忖若赫連勃勃真要擊潰飛馬會,縱使傷亡不大,不過卻肯定師老力疲,再難應付另一場以寡抗眾的大戰。


    屠奉三沉聲道:“在如此情況下,不論是赫連勃勃又或我屠奉三,至乎邊荒集每一個幫會的領袖,首要之務都是全力求存,而非求眼前一時之快,除非他根本不怕慕容垂和孫恩的聯軍。”


    陰奇劇震道:“你是指他才是慕容垂的走狗。”


    屠奉三歎道:“我不敢肯定,他還向我透露姬別是黃河幫在邊荒集的人,顯然是想利用姬別轉移視線,因為以慕容垂的謀略,不可能不事先在邊荒集有所部署,通過一個已在邊荒集生根的人來接收邊荒集,怎都比從頭開始劃算。如此更可把對邊荒集的損害減至最低。邊人有個良好的習慣,隻要不損及生意,沒人有閑情去理會幫會或各族人間的鬥爭仇殺。”


    今趟輪到陰奇沉吟思索。


    屠奉三道:“我們必須於最短時間內作出決定,而這決定將直接影響此行成敗,且敗者不但一無所有,還要賠上性命。在到邊荒集前,我和南郡公從沒有想過邊荒集的形勢會發展至如此惡劣的地步,實大出我們意料之外。”


    陰奇道:“在老大去見赫連勃勃的當兒,我所得的線報是宋孟齊和郝長亨先後腳的去見燕飛,前者隻說了幾句話,後者則和燕飛談了超過兩刻鍾。”


    屠奉三忍不住問道:“紀千千呢?”


    陰奇瞥他一眼,答道:“紀美人一直躲在帳內,燕飛曾入帳和她說過幾句話,給郝長亨的突然到來中斷,紀美人仍留在帳內。”


    屠奉三發覺自己對燕飛全無嫉妒之意,反暗裏希望燕飛可以好好的保護紀千千,不讓她受到傷害。這個想法令他自己也感奇怪,一向以來,他從不讓個人的好惡影響他辦正事的任何取向,他奉行的是隻講利害關係。


    陰奇問道:“我們應如何對待赫連勃勃?若我們誤將他當作慕容垂的人,不但會失去一個可起關鍵性作用的盟友,還平添強敵。”


    屠奉三雙目現出深思的神色,緩緩道:“赫連勃勃到邊荒集來的時間是否有異於尋常的湊巧呢?竟似跟慕容垂配合得天衣無縫,而甫到邊荒集便弄出遊瑩被奸殺的血案,如非真花妖的出現,他還可以繼續假扮花妖下去,弄得邊荒集人心惶惶,製造出最有利慕容垂進犯邊荒集的形勢,若非燕飛帶著紀千千適於此時返回邊荒集,邊荒集各幫會肯定亂一團,不戰而潰。”


    陰奇曉得他心中猶豫難決,與其說他在和自己分析形勢,不如說他是借和自己商議,整理好思路,好作出關乎到生死存亡的決定。


    點頭道:“赫連勃勃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據聞在統萬被他強征入宮肆虐的民女數以千計。來到邊荒集奸殺幾個女人,對他是絕不算甚麽一回事,又可以擾亂邊荒集,他該是樂而為之。”


    屠奉三拍桌道:“說得好!若你是慕容垂,要挑選走狗,在拓跋珪和赫連勃勃間,你會挑選那一個呢?”


    陰奇一震道:“當然是不得人心的那一個,且根本不愁他能安然坐大,到狡兔死走狗烹之時,還可以大快人心。”


    屠奉三點頭道:“說得好!我一直不明白慕容垂為何肯把拓跋珪的頭號敵人窟拙放虎歸山,而窟拙被釋後立即投靠赫連勃勃,原來這一切全是慕容垂的巧妙安排,因為他看通拓跋珪的能耐,故暗助赫連勃勃,以之鉗製拓跋珪。”


    陰奇皺眉道:“赫連勃勃難道不曉得慕容垂在利用他嗎?”


    屠奉三像想通所有事情般挨往椅背,伸個懶腰道:“當然曉得,且比任何人更清楚。不過卻是別無選擇。他一天不能征服拓跋族,稱雄漠北,一天難以南下中原爭霸天下。他更清楚隻要拓跋珪仍在,慕容垂仍不會動他。今次慕容垂肯讓他分享邊荒集的成果,正是給他甜頭,安他的心。”


    陰奇明白屠奉三終作出判斷,肯定赫連勃勃是慕容垂的人。道:“姬別是否被他誣害呢?”


    屠奉三微笑道:“姬別是否黃河幫的人並不重要,照我看姬別是黃河幫的奸細的機會很大,事實上燕飛也在懷疑姬別。赫連勃勃把他身分揭露,對情況的發展隻有很小的影響,又可取信於我。哼!赫連勃勃更可能是另有居心,不想姬別分薄他的利益。”


    陰奇道:“姬別與呼雷方一向關係密切,會否同是慕容垂的人?”


    屠奉三搖頭道:“呼雷方不可能作慕容垂的走狗,他背後的支持者是姚萇,姚萇過去與慕容垂共事苻堅,說好聽點是共事一主,難聽些便是狼狽為奸。正是他們大力慫恿苻堅南來,引致淝水之敗,也是他們連手抽苻堅後腿,令苻堅無法重整軍隊,平反敗局。這樣有野心的人,事成後再沒有可能合作下去,除非其中之一肯臣服對方,此種情況當然不會發生。”


    陰奇道:“老大是否可把呼雷方爭取到我們這一方來?”


    屠奉三歎道:“邊荒集沒有人會信任我們,赫連勃勃隻是別具居心。”


    陰奇倒抽一口涼氣道:“若老大沒有看錯,我們豈非已陷於困境,動輒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屠奉三仰望橫梁,徐徐道:“情況會比你想象的更惡劣,赫連勃勃告訴我今次隨他來的戰士隻有千人之眾,加上邊荒集的匈奴幫和歸順的羯幫戰士,不逾二千人。哼!我敢肯定此為滿口胡言。以他一族之主的身份,怎會如此輕忽,照我猜估,他的兵力至少在五千人以上,力足以攻克邊荒集,方敢如此肆無忌憚,甫到便扮作花妖,以雷霆手段震懾邊荒集。邊荒是延綿數百裏的無人地帶,藏起一支五千人的部隊,像吹口氣般容易。”


    陰奇不解道:“即使沒有內奸的問題,邊荒集所有幫會聯結起來的力量,恐怕也難過五千之數,更何況各幫會互相顧忌!現在慕容垂、孫恩、赫連勃勃和姬別的人加起來應超過二萬之眾,這是否殺雞用牛刀呢?”


    屠奉三沉聲道:“凡事要看遠一點,首先敵人是誌在必得,不單要全盤接收邊荒集,還要一網打盡所有反對的勢力,更重要是在控製邊荒集後,還要守穩邊荒集,足以應付北府兵、建康軍又或我們莉州軍的全麵反撲。邊荒集現已成為天下最重要的戰略據點,邊民不會理會誰在主事,他們但求繼續有錢賺便成。誰能把持邊荒集,誰便能要甚麽有甚麽,呼風喚雨,直接影響統一天下的成敗。”


    陰奇道:“我們是否該考慮立即遠離此地?”


    屠奉三目光往他投來,射出鋒銳無比的神光,一字一字的狠狠道:“南郡公把邊荒集托付於我,我怎能不戰而退。我們現在唯一求存之法,不是落荒而逃,而是置諸於死地而後生,豁了出去,就像謝玄於淝水之戰的情況。我們必須拋開敵我的包袱,針對目前邊荒集錯綜的情況靈活應變,如此尚或有一線生機。”


    陰奇的心直沉下去,苦笑道:“我們還可以幹甚麽?”


    屠奉三回複冷靜,沉著的道:“隻有一個人可助我們扭轉形勢。”


    陰奇愕然。顯然猜不透那人是誰。


    屠奉三道:“那個人就是燕飛!”


    陰奇一呆道:“燕飛?”


    屠奉三緩緩點頭,道:“正是燕飛。他不但令赫連勃勃生出懼意,還贏得邊人的尊重。郝長亨對他費盡唇舌,正因清楚他的作用,故舌粲蓮花的去騙取他的信任。”


    陰奇道:“燕飛怎肯相信我們?”


    屠奉三道:“我會以誠意打動他。我不宜直接去見他,最好弄成他是來尋我晦氣的模樣,便可以瞞過赫連勃勃的耳目。”


    陰奇起立道:“明白!我立即去辦。”


    劉裕近乎麻木的操縱風帆,心中一片茫然,感到孤獨和無助。


    他自少嚐遍兵荒戰亂的苦楚。別人雖視入伍為畏途,他卻立誌從軍,是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淝水之戰給他帶來最好的表現機會,令他攀上人生一個全新的階段,可是現在剩下的隻有慚愧、自責和悔恨,所有成就便如鏡花水月般沒有任何實質的意義。


    與任青媞在無可選擇下的盟約,更把他的情緒推向穀底。


    若他變成一個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人,謝家會怎樣看他?燕飛又會怎樣對待他?他又怎樣麵對自己?種種情緒紛至遝來,使他感到渾身無力,不單因身體的傷疲,更因心靈的失落。


    在這一刻,他完全失去鬥誌。


    在以前他清楚曉得統一天下之路既漫長又滿途荊棘,可是他總能秉持自強不息,奮鬥不懈之心,咬緊牙一步一步往目標邁進。而在此刻,他卻感到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他隻像撲火的燈蛾,不單力不從心,還在自取滅亡。


    絕望失意的情緒緊攫著他。


    離開建康往邊荒集進發時的雄心壯誌,所有煞費苦心、別出心裁的計劃全告完蛋。他在邊荒集的戰友將麵臨更可怕的厄運,而他卻完全無能為力。


    河水把他帶往大江,可是隨水而去的隻是他肉身,他的靈魂已飛往邊荒集。


    一切都意味著失敗,且是澈底的失敗。


    他失去爭霸天下的鬥誌,失去對自己的信心。若船內有一-雪澗香,他肯定會借酒澆愁,然後把一切忘掉。


    從未試過有一刻,他感到如此懊喪悲苦。


    大霧開始散去,前方出現近十艘三桅風帆,他卻像視而不見,毫不提防。


    來的最好是王國寶方麵的戰船,他將可以拚盡最後一滴血,力戰而亡以渲泄心中的無奈和憤恨,給生命來一個較有意義的終結。


    江文清的手掃過祝天雲雙目,把他的眼皮合上,平靜的道:“祝叔叔安心去吧!我們會為你討回公道,讓你死而目瞑。”


    剛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祝老大陳屍床上,代表著邊荒集一個時代的小終結,他不但領導漠幫避過淝水之戰的厄難,還把漢幫壯大起來。


    站在江文清後方的是直破天、費正昌和程蒼古。


    直破天歎道:“他本來應尚可多撐幾天,可惜因心中積鬱憤恨無法渲泄,致提早歸去。”


    程蒼古與祝天雲交情最深,相處多年,淒然道:“文清準備如何處置胡沛,我已擬出一份名單,均是胡沛在這幾年內招攬和安插在幫內重要位置的人。”


    費正昌訝道:“不是說要讓胡沛選擇當幫主或是讓我們把漠幫兼並嗎?”


    江文清淡淡道:“既然我們已決定撤退,再不用有任何顧忌。不過胡沛既膽敢弒主,肯定非是善男信女,我們先詐作讓他自以為得逞,離集前再施手段對付他。”


    程蒼古道:“他背後當然有人撐他的腰,若他堅持不肯隨我們離開,漠幫會立陷分裂的局麵。”


    江文清沉聲道:“我們改變策略,立即為祝叔叔舉行喪禮,在喪禮中由二叔暫代幫主之位,屆時怎到胡沛不聽令撤走。”


    直破天點頭道:“對!胡沛錯失在假傳祝老大心意,因此,程公坐上幫主之位是順理成章之事,沒有人可以反對。”


    費正昌道:“文清是否真的決定撤退?如此我們過往的努力,勢將盡付東流。”


    江文清頹然道:“這是我最不願作出的選擇,可恨反複思量下,結論仍是大勢已去。不論胡沛是否被誅,漠幫的分裂已成定局。而我們尚未弄清楚胡沛背後的支持者,這對我們非常不利。”


    程蒼古道:“假若我們能快刀斬亂麻,先把胡沛召來,立即處死,然後再把他的勢力連根拔起,是否尚有一拚的機會呢?”


    江文清道:“我們可否於船隊來前辦妥一切,尚是未知之數。但如此先除內奸,首先我們會亂作一團,還如何與實力遠在我們之上的敵人周旋呢?”


    眾人均乏言以對。


    此時手下來報,燕飛求見。


    眾皆愕然。


    江文清問手下道:“他是要來見我?”


    手下點頭道:“燕飛指明要見宋孟齊,隨他來的尚有紀千千主婢。”


    江文清沉吟片刻,呼出一口氣欣然道:“燕飛開始信任我哩!”


    直破天提醒道:“小姐小心點,說到底燕飛仍是謝玄的人,與我們是敵非友。”


    江文清雙目亮起來,平靜地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的邊荒集再非以前的邊荒集,朋友可以變成敵人,敵人更可以成為朋友。”


    接著向手下道:“把他們請入忠義堂!我要單獨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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