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黃沙上,有一粒烏黑的珍珠,這本是單純而美麗的,又有誰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連串複雜而詭秘的事……


    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遊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風是潮濕而溫暖,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樣。


    海天深處,有一朵白雲悠悠飛來,船,在碧波中蕩漾,光滑的甲板,在燦爛的陽光下,比鏡子還亮。他脫下衣服,脫下鞋襪,發燙的甲板,燙著他的赤腳,燙得他心裏懶洋洋的,整個人都仿佛要飄起來。


    他忍不住放懷高呼:“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你們再不把好吃的東西端出來,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沒有聲音,沒有回應,整個一條船上,根本一個人也沒有,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都不見了。


    一刹那間,楚留香心裏所有溫暖舒適的感覺也部不見了,他把這艘船上每個角落都找過,甚至連衣櫥裏,米缸裏都找過。


    他連她們的一根頭發都沒有找到。


    她們會到哪裏去?有時,李紅袖也會到岸上去買一匣檀香,宋甜兒也會去逛逛市場,但三個人一齊離開船,卻是從未有的事。


    她們難道會不辭而別?這更不可能,多年來她們和楚留香已結成了一體,簡直已經是楚留香生命的一部份了,那是誰也分不開的。


    那麽,她們怎會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別人毒手?楚留香再次衝入船艙。


    他確信她們三個人的武功和機智,已足可應付任何變故,但他還是在船艙裏,裝置了四十九處巧妙的機關。


    這些機關可以在一霎眼間,令人喪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暈迷,有的可鎖人四肢,有的可將人送到海裏去。


    但現在,這些機關都沒有動過,船艙內外也絲毫沒有零亂的情況,碧紗櫥裏,有三隻燒好的雞,他珍愛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裏,他喜歡的那隻酒杯也早已擦得發亮,李紅袖床頭,有一本《會真記》,書頁招在驚夢那一段上,蘇蓉蓉床頭,有雙她還沒有做好的襪子。


    她們顯然是安安靜靜地離開這條船的,除非是有個人能在一刹那間,將他們三個人一齊製住。


    但這樣的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生出來哩!楚留香更為不懂了。


    他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船上不停的跑進跑出,轉來轉去,轉了七八十個圈子後,他才忽然發現——他最喜歡的那張大椅子,有堆發亮的黃沙。


    黃沙上有粒發亮的黑珍珠。


    這本是最容易發現的地方,但一個人在焦急之中,卻往往會將最明顯的地方遺漏的。


    楚留香抓起一捧黃沙,沙粒自他指縫裏雨一般落下。


    於是他又發覺沙堆裏竟還埋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楚留香湖畔盜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現在楚留香就騎在黑珍珠的馬上。


    這裏是馬連河畔的一個小鎮。


    烈日、風砂、黃土,貧窮小鎮,衣不蔽體的婦人,牽著麵有菜色的兒童,在木板門後閃縮窺人。


    但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這小鎮已可算是富裕繁華的了,因為在附近百裏以內,這裏是唯一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鎮上居然也有幾間磚屋,幾間店鋪,楚留香經曆一段艱苦的路途後,到這裏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幾乎是晝夜不停地趕著路,幾乎已忘記了酒是什麽滋味,睡覺內好像是幾天前的事了。


    若非這匹馬,他根本無法這麽快就趕到這裏,在這裏,沒有風的晴天裏,已可遙望及長城的城諜。


    但今天卻有風,黃土在路上飛揚,街旁小捌鋪的掌櫃,不停地用帚子拂著烙餅上的風砂。


    他隻要手一停,餅上就會積上一層牛油般的黃土,這樣的餅,在這種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輕輕撫著馬的鬃毛,歎息道:“這兩天苦了你,今天我們倆個看來都該好好吃一頓了。”


    一輛破馬車自街道那邊風馳過來,趕車的大漢,似乎要將那匹瘦得可憐的馬,每分力氣都鞭打出來。


    就在這時,一隻貓從酒鋪裏竄出,想過街,馬車馳來,它想躲也來不及了,眼見就要被馬蹄踏死。


    也就在這時,又有一條人影自酒鋪裏竄出,快得就好像是根射出未的箭一樣,竟用身子蓋在描身上。


    於是馬蹄就從他身上踏過,車輪也從他身上輾過,路邊的人,不禁驚呼出聲,楚留香也變了顏色。


    這人竟不惜拚自己的命來救隻貓,難道是個瘋子。


    趕車的大漢見到出了人命,也不覺吃了一驚,這才趕緊勒住了馬車跳下來,奔回去瞧。


    隻見那人躺在地上,懷裏抱著那隻貓,正笑嘻嘻道:“小痹乖,下次過街要小心,這年頭睜眼的瞎子多得很,被這種混蛋壓死了,豈非冤枉麽?”


    整個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他從頭腳,竟連一絲損傷都沒有,隻不過身上穿的破衣服,變得夏破了點而已。


    趕車的大漢又驚又恐,大罵道:“誰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著死了,老子還陪你吃人命官司……”他越說越氣,飛起一腳端過去。


    那人右手還在摸著貓,眼晴瞧也沒有瞧,左手隻不過輕輕一托,趕車的大漢整個人就被送上了屋頂。


    路人又驚又笑,趕車大漢在屋頂上又驚又伯,他卻抱著貓慢騰騰地往酒鋪走,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陽光,照著他滿臉青慘慘的胡茬子,也照著他臉上那懶洋洋的笑容,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他方才身形比箭還急,當真是生龍活虎,現在卻懶得連路部懶得走了,恨不得找個人抱他到酒鋪去。


    楚留香忽然從馬上跳下來,大叫道:“胡鐵花,花瘋子,你怎會在這裏?”


    那人回頭瞧見楚留香,也跳也起來,大笑道:“楚留香,你這老臭蟲,你又怎麽會在這裏?”


    他連手裏的貓部顧不得了,飛也似的竄過來,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沒吃虧,一拳打著他肚子。


    兩人都疼得直叫,卻都幾乎笑出了眼淚。


    楚留香苦笑道:“難怪多少年瞧不見你,我還以為你懶死了呢,原來你竟躲到這裏來了!”


    胡鐵花笑道:“你這老臭蟲怎麽也到這裏來了,難道被妞兒們逼得沒處走了麽?”


    兩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那小捌鋪,在一張東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來,那大花貓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鐵花卻一把將它拎了下來,笑道:“小痹乖,你奠吃醋,這老臭蟲是我的老相好,他來了,你隻好到一邊去蹲著吧……”


    楚留香在他嘴裏居然變成了老臭蟲,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這條懶貓又交了個朋友……來!小痹乖,你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兩杯吧!”


    胡鐵花瞪眼道:“喝兩杯?今天我不灌你兩百杯,就算不夠朋友。”


    他拍著桌子大嚷道:“酒!捌!膘送酒來,你們難道想把我朋友幹死不成。”


    一個又瘦、又小、又黑、又幹的婦人,提著隻錫酒壺走出來,“砰”


    地將酒壺往桌上一拋,轉頭就走了回去。


    她連眼角也沒有瞧胡鐵花一眼,胡鐵花眼睛卻始終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這懶貓想必是太久沒有見過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長得是什麽樣子,他隻怕都己忘了。”


    這婦人長得並不算難看,年紀也不大,眼睛也不小,隻是瘦得全身沒有四兩肉,看來就像是風幹了的小母雞。


    隻等走得沒了影子,胡鐵花才轉回頭來,倒了兩碗酒,笑道:“楚留香,你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鐵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還記得你一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現在我可要開始報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你難道忘了酒缸裏那次麽?”胡鐵花大笑道:“我怎麽會忘記,那次我隻不過在你酒裏下了半斤巴豆,你卻把我拋進張家的大酒缸裏,害我醉了三天!”楚留香悠悠道:“你可忘記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鐵花笑道:“十八年……隻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時我才不過是**歲的孩子,若不是交上你這個壞朋友,又怎麽會學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你莫忘記,咱們第一次喝的酒,還是你偷來的哩!”


    胡鐵花苦著臉道:“真是麽?這我倒忘了……”


    他終於忍不住大笑:“老實說,偷來的酒滋味最好,我一輩子再也沒有喝過那麽好的酒……”他隻仰了仰脖子,那麽一大碗酒,就忽然不見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卻皺著鼻子道:“這真的是酒?”


    胡鐵花道:“不是酒是什麽?”楚留香笑道:“我還以為是醋呢!”


    胡鐵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這種地方,有這種酒喝,已經算你走運了。”


    楚留香接過他的酒,喃喃道:“看來這懶貓不但忘了女子的樣子。


    就連酒的滋味也忘了。”


    十幾壺酒,轉眼間已下了肚,那小熬人自然也走出來十幾次,每次部把酒壺重重往桌上一摔,扭頭就走。


    到後來,隻要她一走出門,楚留香就緊張起來,幾乎忍不住要用手掩住耳朵,怎奈這隻手卻又得先去扶桌子,否則桌子就要被她摔垮。


    但胡鐵花卻隻要看見她走出門,眼睛就亮了,笑聲也響了,懶洋洋的人也像是忽然有了精神。


    楚留香忍不住歎道:“可憐的小子,你在這鬼地方究竟住了多久?”


    胡鐵花眨了眨眼睛,道:“你可記得,我最後一次和你見麵,幾年了?”


    楚留香歎道:“七年,想不到一霎眼就是七年了!”


    胡鐵花目光凝注遠方,悠悠道:“那時候是夏天,在莫愁湖……那一年愁莫湖上的荷花開得好美。咱們用荷葉卷成酒杯,喝一杯酒,拋一張葉,到後來咱們那條船都幾乎被荷葉塞滿了,你身旁的荷葉已堆得比鼻子還高。”


    楚留香微笑道:“那一年的夏天,過得可真炔……”


    胡鐵花忽然笑道:“你記不記得那年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誰?”


    楚留香大笑道:“我就算把別人都忘了,也不會忘記高亞男的,那時候她剛從華山學會一套‘回鳳舞柳劍’,隻要一喝醉,就要將這套劍法練給咱們瞧,害得金陵武林中人,成天等在咱們船邊不走,為的就是要偷她劍法。”


    胡鐵花道:“說老實話,她劍法實在不太高明,到後來隻要她一練劍,我就要去小便,我真奇怪她那‘清鳳女劍客’的名字是怎麽得來的。”


    楚留香笑道:“你說她劍法不好,但姬冰雁卻總是說她劍法要比昔年華山掌門徐淑真還要高上三分。”


    胡鐵花拊道:“不錯,這死公雞可以三天不說一句活,一說話就是誇她的‘劍法’,我猜他八成看上她了。”


    楚留香笑道:“但她青上的卻是你,否則她又怎會來找我們這些酒鬼混,你記不記得,那天你喝醉了酒,還答應要和她成親。”


    胡鐵花苦著臉道:“我怎麽不記得,第二天我酒醒了,也就把這回事忘了,誰知道她還未忘記,竟逼著我和她成親,還說我若賴帳,她也沒有臉活下去,她就要自殺,害得我隻有連夜跳下湖,落荒而逃……”


    他還未說完,楚留香已笑得伏倒桌上,喘著氣道:“難怪第二天天亮時,我就忽然發現你們兩人都不見了,我還以為你們私奔了哩!害得姬冰雁借酒消愁,當天晚上就險些醉死,第二天也就走了,我直到現在還未再見過他。”


    胡鐵花昔笑道:“要不是高亞男拚命的追,我又怎麽會逃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楚留香失聲道:“你從七年前逃到這裏來,就沒走麽?”


    胡鐵花道:“她迫了我三年後,我才逃到這裏的。”


    楚留香道:“那麽,你在這裏已躲了四年?”


    胡鐵花“咕”的喝了碗酒,道:“三年零十個月。”


    楚留香道:“這鬼地方有什麽事能留得住你這樣的人,我真沒法子相信。”


    胡鐵花“咕”的又喝了碗酒,忽然直瞪著楚留香,道:“你真要我告訴你?”


    楚留香道:“快說!”


    胡鐵花把頭靠到楚留香耳邊,道:“你可瞧見方才替我們送酒來的那女人?”


    楚留香跳了起來,道:“你……你就是為她留在這裏的?”


    胡鐵花道:“不錯!”


    楚留香趕緊用手扶著桌子,像是生怕要昏迷過去。


    他上上下下,瞧了胡鐵花幾十眼,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見到胡鐵花似的,然後,他緩緩坐下來,倒了碗酒,喝下去,才緩緩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胡鐵花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這女人全身上下,有哪一點比高亞男好,你能說出來麽?”胡鐵花“咕”的再喝了碗酒,道:“告訴你,高亞男要追我,但我卻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沒追上,這就是她唯一的好處,你懂了麽?”


    楚留香眼睛盯著他的臉,直瞪了足足有盞茶的功夫,才突又高興起來,他伏在桌上大笑道:“報應,我現在才相信,世上是真有‘報應’這回事了。”


    胡鐵花恨恨道:“你笑什麽,我就知道這種偉大的感情,像這樣的俗人,一輩子也不會懂的。”


    楚留香捂著肚子道:“老天!偉大的感情!你饒饒我好不好?”


    胡鐵花悶聲不響,一口氣喝了三碗酒,忽也大笑起來,兩個人伏在桌上對麵大笑,笑得全部流出淚。


    楚留香喘著氣道:“這‘偉大的感情’是怎麽發生的,你倒說來聽聽?”


    胡鐵花卻瞪眼道:“你聽了可不準笑。”


    楚留香道:“不笑!傍不笑。”


    胡鐵花悄聲道:“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已經三個月沒見到女人了,見到她,你可以說她不漂亮,但總得承認她在這地方已是最漂亮的了吧!”


    楚留香道:“我承認。”


    胡鐵花道:“所以我就想和她……玩玩,在我想,那還不是手到擒來,誰知她竟把我看成死人一樣,竟連瞧也不瞧我一眼。”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堂堂的風流教主花蝴蝶,竟被區區一個小女子視如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就連我都替你生氣了。”


    胡鐵花道:“她越不理我,我越有興趣,準備化一個月的功夫,誰知一個月後,還是毫無進展,我就準備三個月,誰知……”


    他苦笑道:“我不說你也看得出,我花了三年十個月的功夫,在她眼裏,我還是死人一個,她簡直連笑都沒有對我笑過。”


    楚留香道:“我並不可憐你,我隻佩服你,佩服得要死!”


    胡鐵花大笑起來,笑得酒噴了一桌子。


    他笑道:“現在,我要聽聽你的了,你又怎會跑到這裏來的?難道也是有什麽人要逼著你娶她做老婆麽?”


    楚留香的神情驟然沉重下來,默默半晌,緩緩道:“你還記得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麽?”


    胡鐵花笑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她們還是個小女孩,現在想必也長大了,難道是她們三個人一起要嫁給你,難怪你跑得這麽遠了。”


    楚留香歎道:“別人都以為我和她們的關係有些不清不楚,其實,她們從十一二歲時就跟著我,她們隻不過將我當做她們的大哥,當做她最好的好朋友,而我……你總該相信我,我始終部把她們當作妹妹的。”


    胡鐵花正色道:“別人信不過你,但我卻知道你這老臭蟲,壞起來雖令人頭疼,但好起來卻好得叫人做夢也想不到。”


    楚留香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現在,她們三個人都被人劫走了。”


    胡鐵花動容道:“被人劫走了?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楚留香道:“你可聽說過‘沙漠之王’劄木合?”


    胡鐵花怒道:“這小子敢惹你?我撕了他喂狗!”


    楚留香道:“不是他,是他的兒子黑珍珠。”


    胡鐵花大叫道:“管他是黑珍珠、白珍珠,他有幾個膽子,敢來意咱們兄弟?”


    他拍著桌子跳起來,道:“走!咱們找他算帳去。”


    楚留香道:“你要跟我去?”


    胡鐵花怒道:“你這個老臭蟲,你當我是什麽人?你有了麻煩,我不幫你誰幫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大笑道:“有你陪我走,不把那大沙漠鬧個天翻地覆才怪。”


    他忽又頓住笑聲,看了後麵的門一眼,道,“但她呢?你不管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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