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慘然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這……這又何苦?”


    白衣人悠然道“你害怕了?”


    胡鐵花瞪眼道“我怕什麽?”


    白衣人道:“然是怕我殺你?”


    胡鐵花大笑道“你看我像個怕死的人麽?”


    白衣人道:“看你麵上雖在充英雄,心裏還是有些害怕的。”


    她再也不聽胡鐵花回答,轉過身拍了拍手,那“鬼船”上立刻躍下幾條大漢,將駱駝上的金珠都搬了上去。


    胡鐵花大聲道:“喂!你莫忘了,這些東西是拿來和你們交換那“極樂之星”的。”


    白衣人轉身道:“你想將極樂之星帶回去?”


    胡鐵花道:“自然想帶回去。”


    白衣人冷笑道:“你憑什麽以為我不會殺你?”


    胡鐵花大聲道:“我死也得將極樂之星帶回去。”


    白衣人冷冷道:“這倒怪了,一個死人又怎能將東西帶得回去?”


    胡鐵花瞪大了眼睛,再也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在等死時,做夢也不會想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竟會在這附近瞧著他——楚留香和姬泳雁竟然就在十餘丈外那艘鬼船上。


    他們是從另一艘船上被搬到這艘船上來的,隻因為石觀音要“好好地照顧們”,但他們並沒有瞧見石觀音。


    胡鐵花以為這白衣人就是石觀音,其實她隻不過是石觀音的門下弟子,石觀音早已走了。


    她行蹤真是十分詭秘,非但總是來去匆匆,而且永遠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要往何處去。


    現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這船艙中,而且就坐在艙口,從子裏瞧出去,就可以瞧見胡鐵花。


    但他們自然不能動,也不敢大聲呼喚,又因他們知道胡鐵花沒法子救他們,而且那白衣人也對他們說過:“你們若是大聲呼喚,一點用也沒有,隻不過是胡鐵花死得快些而已,所以你們還是閉著嘴的好。”


    其實這點她根本不必說,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們並沒有閉著嘴。


    他們瞧見胡鐵花這副樣子,實在覺得有些氣。


    楚留香忍不住歎道:“看情況,他隻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點紅道:“但也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麽!呆子和白癡都是不怕死的。”


    一點紅冷冷道:“不怕死的,總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兩人爭論什麽,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憑什麽以為別人不敢殺地?”


    他這句話,幾乎是和白衣人同時說出來的,兩人非但所說的句子一樣,而且語氣也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將小胡殺了,又叫誰將那極樂之星帶回去?”


    他聽到外麵白衣人說的話,又笑道:“你可聽見了!死人是沒法子將東西帶回來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將東西帶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沒有人將極樂之星帶回去,又怎能騙那位糊塗王爺說出秘密。”


    姬冰雁縱然還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話,也不得不信了,隻因這時他已瞧見白衣人走了回來。


    胡鐵花還是活著的。


    楚留香歎了口氣,喃喃道:“但願那位糊塗王爺莫要真糊塗得將秘密說出來,否則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隻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為什麽?”


    楚留香道:“現在石觀音隻怕也知道自己沒法子令龜茲王說出那秘密了,但他認為龜茲王說不定會對小胡說的,因為龜茲王說不定會要求小胡幫忙,她現在既然覺得小胡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殺死他了。”


    姬冰雁不說話了,但心裏也在默禱:“但願那龜茲王莫要說出密才好。”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鐵花這才開始害怕起來。


    他實在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來的。


    “石觀音”實在沒有理由不殺他。


    但石觀音卻偏偏沒有殺他,非但沒殺他,反而真的將極樂之星留了下來——石觀音竟是如此守信的人麽?胡鐵花實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鐵花冷得全身發抖。


    現在藥力雖已漸漸消失,他雖已漸漸能走動了,但身子還是軟軟的,駱駝也早已被驚走。


    胡鐵花知道自己萬萬無法穿越這五十裏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氣時,他能不能走回去還是個問題,何況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又幾乎完全消失。


    “極樂之星”就在他懷裏,他不能冒險。


    到後來他冷得實在受不了,就四下尋了些荊棘灌木,在石間尋了個隱的避風所在,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裏也有個好處,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隻因生長在沙漠中的植物,必定是十分乾燥。


    胡鐵花喃喃自語道:“這隻怕也就是唯一的好處了……”


    他語聲忽然頓住,緩緩站起來,又蹲下去,直著眼睛對麵前的一個石塊瞧著,就算他麵對著**的美人,也不會瞧得如此有趣。


    但這隻不過是塊已風化了的石而已。


    火光閃動,他眼睛裏也發了光。


    原來這塊石塊上竟染著些黑色和黃色的顏料,還有幾滴已凝固了的膠質,像是上好的牛皮膠。


    這些本不是什麽奇怪的東西,但在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隱秘的角落裏會發現這些東西,那就奇怪了。


    何況,他終究也是個老江湖,他自已雖不會易容術,也瞧得出這些東西是為了易容而用的。


    是什麽人會到這種地方來易容呢?楚留香身上永遠帶著這些東西的。


    胡鐵花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原來老臭蟲到這裏來過,卻怎知他為何又要易容改扮?瞧他用的顏色又黃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個醜八怪?”


    想到這裏,他自己又不禁笑了出來。


    但事情卻一點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險,否則他就用不著改扮,何況他改扮之後,就沒了消息。


    胡鐵花皺著眉,將這石頭搬了家,這塊石頭是死的,他搬不動,但他並不死心,又去搬另一塊石頭。


    這塊石頭竟被他搬開了,下麵的沙很鬆,他用手去挖,沒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也又驚又喜的東西來。


    包袱裏有條絲巾,角上繡著個“曲”字,有個小木瓶,拔開瓶塞,就發出一股淡淡的鬱金香的香氣。


    “盜帥夜留香”,楚留香原來隨時都帶著這香氣的。


    除此之外,遠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對判官筆,一包金珠,一大串鑰匙,一個翡翠鼻煙壺,一柄小銀刀。


    最奇怪的是,這包東西裏居然遠有隻鮮紅的,繡著並蒂蓮的女人睡鞋,一個粉紅色的,繡著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鐵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絲巾自然是老臭蟲的,但巾上繡著的這“曲”字又是誰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閨名麽?……哈!老臭蟲真有一手,三下兩下,就讓人家女孩子將定情物都送給他了。”


    判官筆在閃著光,這對判官筆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見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致。


    胡鐵花又道:“判官筆、鼻煙壺、鑰匙、銀刀和金珠卻必定是那死公雞的了,他這人真婆婆媽媽得和女人一樣,連鎬匙都帶在身上,難道遠怕別人等他走了後,就開他的房門,偷他的東西麽——嘿嘿!貝來他倒該改個名字,叫小器鬼了。”


    他自己從來沒帶過鑰匙,所以見了別人帶鑰匙,就覺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終於找到姬冰雁,他更開心了。


    他拍了拍手,笑道:“這兩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來還能接得住,我還為也們擔心什但紅睡鞋和繡花肚兜又是誰的呢?胡鐵花皺眉道:“難道老臭蟲又找到了新人?但縱然如此,他也不會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蟲他拉起肚兜聞了聞,吐了吐舌頭,失笑道:“好香。”


    他忽然覺得這香氣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從姬冰雁家裏將兩個豔姬騙出來的光景。


    原來姬冰雁竟將他愛姬的貼身物一直藏在自已身上,聊以慰情——胡鐵花忍不住大笑起來,道:“原來我們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還是位多情種子呢!”


    突聽一人道:“多情總比無情的好,是麽?”


    “多情總比無情的好”,這又是何等優美多情的話,這句話被黃鶯般清脆婉轉的聲音說出來,豈非更是令人**。


    但胡鐵花此時此地聽了這句話,卻大吃了一驚,失聲道:“誰?”


    方才那白衣人語聲也嬌媚得很,但殺起人來卻一點也不嬌媚了,胡鐵花隻覺這樣的語聲,比破鑼還難聽可怕。


    那嬌滴滴的語聲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地也變得如此膽小了?”


    隨著語聲自嚴石後走出個人來,竟是琵琶公主。


    胡鐵花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是你,你不在家彈琵琶,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無知音欣賞,還是不彈的好。”


    胡鐵花道:“不彈琵琶,你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了麽?”


    琵琶公主瞪著他,道:“你莫以為我是沒事做出來玩的,這種時候我難道不想在家睡覺?但王妃卻對我說:“那位胡壯士本事雖大,卻可惜是個草包,說不定會上人當的,你還是跟著去照應照應吧!”所以我隻好來了。”


    胡鐵花若是沒有上別人的當,也許還不會太生氣,但他真上了當,聽了這話簡直好像被人揭了瘡疤。


    琵琶公主話未說完,他臉已氣紅了,粗著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麽?繡花忱頭麽?”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著對我發威,這話又不是我說的,你若不服氣,不會去找說這話的人算帳麽?”


    她一笑又道:“隻怕你見著她時,連話都說不出了。”


    胡鐵花氣得直喘氣,真的連話也說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但我向西麵走,一直沒找著你們,冒著夜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見這裏有火光,我又怕是別的人,所以叫別人遠遠等著,一個人悄悄走過來。”


    胡鐵花大聲道:“你用不著解釋,反正我知道你有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來見人。”


    琵琶公主也大聲道:“你也用不著總是對我發威,難道我有什麽地方惹著了你麽?”


    胡鐵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聲道:“我就算沒有嫁給你,你也不必一見我麵就生氣呀!”


    胡鐵花臉又紅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總是對我這樣,就證明你還是偷偷愛著我的,所以你才會因為我不嫁給你而生氣,你才會吃那老臭蟲的醋。”


    胡鐵花瞪著她,忽也大笑起來,道:“像你這樣的女子,若真嫁給我了,我不被活活氣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真沒出息。”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們西域諸國的寓言,胡鐵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氣,隻不過他本想將“極樂之星”換回的徑過說出來的,此刻也不說了,本想立刻走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問,也不走,卻在岩石上坐了下來,自懷中掏出個銀酒瓶,以瓶蓋作酒杯,自斟自飲,喃喃道:“這麽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擋擋寒氣,隻怕就要凍成死魚了。”


    胡鐵花嘴裏也要嘰嘰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來氣我,那才大錯而特錯,我剛剛上了喝酒的當,現在簡直一看見酒就頭疼。”


    也嘴裏雖這麽說,其實他的頭一點也不疼,心反而癢得厲害,滿肚子酒蟲又爬了起來。


    但剛和人吵過架,又怎麽好意思問人要酒喝呢?胡鐵花隻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嘖嘖有聲,而且嘴裏還不住喃喃道:“這酒可當真不錯,一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鐵花忍不住大聲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嘖嘖發響,真沒規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沒規矩,這樣才能讓有規矩的人氣死。”


    胡鐵花快氣死了,眼珠子一轉,忽然瞧見那絲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絲巾,在火光前展開,喃喃道:“這塊破布拿來擤鼻涕倒不錯。”


    話未說完,琵琶公主已跳起來衝了過去,大喝道:“你……你這手巾是那裏來的?”


    胡鐵花悠然笑道:“撿來的。”


    琵琶公主顫聲道:“快……快還給我。”


    胡鐵花道:“還給你?為何要還給你?難道是你的麽?”


    這次是琵琶公主的臉紅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樣?”


    胡鐵花道:“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麽奇怪?”


    胡鐵花道:“我明明聽見那老臭蟲說:“那母夜叉自作多情,還以為我會將這破布好好保存哩!”你難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連眼圈都紅了,跺腳道:“放屁!你……你簡直不是人。”


    胡鐵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對我發威,這話又不是我說的,你要是不服氣,難道不會去找說這話的人麽?”


    他哈哈笑道:“隻怕你真的見著那人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琵琶公主忽然撲倒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胡鐵花反而怔住了,他本來隻不過是想氣氣她的,見她竟真的如此傷心,胡鐵花隻有走過去,陪笑道:“你千萬莫傷心,我隻不過是騙你的。”


    琵琶公主隻是捧著麵痛哭,也不理他。


    胡鐵花道:“這是我不好,我該死,那老臭蟲根本沒有說你是“母夜叉”,更沒有說你自作多情,這全是我這大混蛋胡說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著道:“但也……他為何要將我送他的東西隨便亂拋?”


    胡鐵花道:“這隻因……”


    胡鐵花幾乎連舌頭都快說斷,才總算將這件事情說清。


    他歎了口氣,又道:“現在,隨便你怎麽罵我都沒關係,隻求你莫要再哭了好麽?”


    琵琶公主揉著眼睛,道:“你若承認你是個特級混帳,我就不哭了。”


    胡鐵花苦笑道:“我豈非早已承認了……唉!”


    琵琶公主咬著嘴唇,道:“既然承認,為何還歎氣?難道不甘願麽?”


    胡鐵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願,承認我是個大混蛋,這樣好了麽……哈!錯就錯在我是個男人,男人罵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罵男人是大草包也沒關係,因為女人會哭,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學會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胡鐵花苦笑道:“我……我說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顏一笑,道:“這話還差不多。”


    她笑著將酒瓶塞入胡鐵花手裏,但目光轉到那一堆東西上時,笑容立刻又不見,臉色也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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