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看到一朵鮮花在你手裏枯萎,心裏總難免會覺得很惋惜,甚至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悶,就算你並水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你也會不禁為這歎息。


    美麗的生命為什麽總是如此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雙斷手,看著這本來狠美麗的手突然間乾癟,那麽你心裏就不僅會覺得惋惜愁悶,你還會想到許多別的事。


    這雙手是誰的,是誰砍斷了這雙手?


    楚留香忽然察覺這雙手並不是剛向他搖動的那雙手。這雙手的手背上有一塊烏青,是被人扭傷的痕跡。他確信剛那雙手上絕沒有這痕跡。


    這雙手是不是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這也好就是剛還在他身上輕輕愛撫的手。


    這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轉身衝出去,門外旭光照地。


    旭日已東升。


    陽光是件很奇妙的東西,它有時能令人發熱,有時卻能令人冷靜。楚留香一向喜歡陽光。他在初升的陽光下站了很久,盡力使腦子裏什麽也不想,等到頭腦完全冷掙下來,才將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


    這件事本是由艾青開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不是艾青,而是張潔潔。


    他想著張潔潔的時候,就看到了張潔潔。


    她的像隨時都會在他麵前出現。


    張潔潔正從山坡上走下來。


    她嘴裏輕輕哼著支輕巧而愉快的小調,手思拈著朵小小的黃花,黃花久晨風小謠動,她身人穿著的鵝黃輕衫也在風中飄動。


    其他那些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都喜歡將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好些,盡量使自己看來苗條。


    她卻不問。


    她衣服穿得寬寬的,鬆鬆的反而使得她看來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顏色也許沒有艾青配得那麽好,但卻更瀟灑脫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矯揉做作。


    她這人就像是她哼著的那支小調,輕鬆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這晴朗乾燥的三月清晨,在這新鮮溫暖的初升陽光下,無論誰看到她,心裏都會覺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著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臉上帶著輕盈的線笑,腳步輕盈得宛如春風。


    她走過來,走到楚留香麵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麽值得恭喜的。”


    張潔潔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時候,難道從來不說恭喜?”


    楚留香沒有說話。


    因為張潔潔不讓他開口,又道:“你看來好驚累得要命的樣子,是不是剛做過苦工。”


    她吃吃的笑道,又道“我這話問得真傻,新郎倌當然一定會很累的,任何一個新郎倌在洞房花燭夜裏,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通:“那並不是做苦工。”


    張潔潔道:“當然不是。”她咬著嘴唇,笑道:“苦的當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隻好又笑了笑。


    張潔潔眨眨眼,又問道“新娘子呢?難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問你。”


    張潔潔道“問我?問什麽?”楚留香道“她在哪裏?”


    張潔潔目中露出吃驚詫異之色,道:“她難道已走了?”


    楚留香點點頭。


    張潔潔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麽知道呢”楚留香道“因為你對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這次張潔潔的嘴忽然閉上了。


    楚留香盯著她,緩緩道:“你知道她要殺我,知道她戴著一對殺人的耳環。”


    張潔潔終於點點頭。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麽?”


    張潔潔通;“你認為我還知道些什麽?”


    楚留香道“譬如說,是誰叫她來殺我的?為什麽要殺我?”


    張潔潔眼珠子轉動道:“我怎麽會知道這些事?”


    楚留香道:“這句話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你是否……”


    張潔潔打斷了他的話,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是跟她一夥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種態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認。


    張潔潔道“致若真的是,為什麽要將她的秘密告訴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麽會知道她的秘密?”


    張潔潔沉默了很久,忽然從他身旁走過去,走進了那間屋子。


    屋於裏很亂。


    艾青拿來砸楚留香的東西,還散在地上,一直沒有收拾。


    他們沒有功夫收拾。


    張潔潔又笑了,道:“這地方看來倒真像是個戰場,為什麽洞房總是……”


    她聲音突然停頓,笑容凝結。


    她也看到那雙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著她,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立刻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手?”


    張潔潔仿佛連呼吸都已停頓,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道:“這不是我的手。”


    楚留香道“這難道是鬼手?”


    張潔潔歎了口氣,道“鬼有什麽可怕的。你幾時聽說過鬼真的殺死過人。可是這雙手……”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勾魂手?”


    張潔潔道:“無論誰隻要看到一對勾魂手,遲早要被它將魂勾走。”


    她接著又道:“聽說這勾魂手還分好幾種,最差勁的一種要勾人的魂,也隻不過半個月。”


    楚留香道“這是哪種?”


    張潔潔又歎了口氣,道“這是最好的一種。”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來越快?”


    張潔潔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笑了。


    張潔潔瞪起眼,道“你認為我是在嚇噓你?你認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定時,你留笑不出來了。”


    她冷冷接著道:“非但笑不出,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想知道它是用什麽法子將魂勾走的,那種法子一定很有趣。”


    張潔潔道:“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進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卻知道。”


    張清潔道:“我隻知道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見過。”


    張簡潔道:“我隻聽人說過。”


    楚留香道:“誰說的?”


    張潔潔道:“一個。—一個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張潔潔道:“死告訴你的多,都是聽他說的。”


    楚留香道:“他現在夜哪裏。”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付麽時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張潔潔道:“在這麽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裏?”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鐵花,笑道“他們有時躺在別人的懷裏,有時躺在小酒鋪裏的桌子底下。”


    張潔潔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瘋子,他們都很正常,正常的人這種時候當然還在家裏。”


    楚留香道“好,那麽我們就走吧。”


    張潔潔道“走?走到哪裏去?”


    楚留香道:“當然是他的家。”


    張潔潔瞪著眼,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帶你去”楚留香笑笑道:“因為你若老不肯帶我去,我就會很難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會要我難受的。”


    張潔潔咬著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帶你去,偏要讓你難受,最好能氣死你。”


    她去了。


    當一個女孩子說要氣死你的時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喜歡你。


    這道理沒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了。


    藍的天,白的雲。陽光剛剛升起,照在紅的花,綠的葉子上,葉子上還帶著晶瑩透明的新鮮露珠。


    風也是新鮮的,新鮮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這麽樣一個早上,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踏著走,走在藍天白雲下,紅花綠葉間,這當然是件非常令人偷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卻並不覺得十分愉快,他好像總是有個陰影。


    雙手的陰影。


    這雙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黑暗中伸過來,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扼死。


    張潔潔看來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剛折了一枝帶露的野花,嘴裏還在輕輕的哼著山歌。


    她年輕而又美麗,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本就不該有煩惱的。


    也許她根本還沒有學會如何去煩惱,如何去憂鬱。


    一輛騾車從山後轉出來,車上載著半車萵苣,碧綠如翡翠。


    跋車的老頭子抽著旱煙,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燦爛如銀。


    張潔潔跳躍著奔過去,笑著招呼著;“老伯是不是要進城去?”


    老頭子本來眯著眼,看見她,眼睛也亮了。大聲道;“是進城去。去賣菜。”


    張潔潔道:“我們搭你老人家的車進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說好,就已跳上了車。


    像這麽樣一個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車,從十八歲到八十歲的男人都絕不會把她趕下來的。


    老頭子哈哈一笑,道:“車反正還空著,上來吧,你們小兩口一起上來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隻好跳上了車。


    張潔潔看著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說我們是兩口子,你怎麽不否認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認,我否認什麽?”


    張潔潔眨眨眼,道“我們仍看來是不是真像小兩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微笑道;“我若是結親結得早,女兒已經跟你差不多大了。”


    張潔潔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兒子,老娘還嫌你年輕了些。”


    這句話還沒說完她自已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她覺得“老娘”這詞實在很新鮮,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麽能說得出這種名詞來的。


    楚留香看著她,忍不住也開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張潔潔就是這種人。


    她無論對你怎麽樣,你都沒法子對她生氣。


    跋車的老頭子正在扭著頭看他們,笑道“看你們笑得這麽親熱,一定是新婚的。”


    張潔潔眨著眼道“你老人家怎麽知道?”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譬如說像我這樣,我一看見那黃臉婆,簡直連哭都哭不出。”


    張潔潔也笑了,笑著笑著,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擰了一下。


    楚留香隻有幹瞪眼,隻有自認倒黴。


    那老頭子卻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擰他幹什麽?”


    男人總是幫著男人說話的。


    張潔潔抿嘴笑道“我以後遲早也要變成黃險婆的,不乘現在欺負欺負他,等到那時,就隻有讓他來欺負我了。”


    老頭子哈哈大笑,點頭道:“有理,說得有理,想當年我那老太婆生得還標致的時候,不也是整天拿我當受氣包嗎?”


    他將旱煙袋重重的在車輛上敲,瞧著楚留香笑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想娶個標致的老婆,就得先受幾年氣。”


    張潔潔道“現在呢?現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當受氣包?”


    老頭子忽然歎了口氣。苦笑道:“現在受氣包還是我。”


    張潔潔“噗哧”一笑,道“無論做什麽事,隻要做習慣了,也沒有什麽了。”


    老頭子睬著眼笑道“是呀,我現在就已漸漸覺得做受氣包也蠻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姿若是三天不給我氣受,我反而難過。”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頭子忽又歎了門氣,逼“現在我隻有一樣事還是不人明白。”


    楚留香道:“哪樣事?”


    他也開始搭腔了,因為他忽然也覺得這老頭子很有意思。


    老頭子道“別人都說怕老婆的人會發財,但我到現在還是窮脫了錢底,這又是為了什麽?”


    楚留香笑道“也許怕得還不夠厲害。”


    老頭子道“要怎麽怕才能發財呢?我倒真想學學。”


    楚留香道:“那麽你就要從‘三從四德’開始學起了。”


    老頭子道“男人也講究三從四德?”


    楚留香道“現在已經漸漸開始講究了,將來一定講究得更厲害。老頭子道;”你快說給我聽。”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從,老婆的道理要盲從,老婆無論到哪兒去,你都要跟從。”


    老頭子道“原來這叫三從,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錢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曉得,老婆的氣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遠越好。”


    老頭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夥子,有出息,我看你將來一定是百萬富翁。”


    他大笑著道:“我現在總算知道那些百萬富翁是怎麽來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發財的。”


    老頭子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種法子。”


    老頭子道“哪種?”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這裏中就在城外近郊他們談談笑笑好像很快就進了城,一個人隻要還能笑,日子總較容易打發的。


    老頭子道“你們小兩口是要到城裏什麽地方去呀?”


    張潔潔道“你老人家呢?”


    老頭子道,“我已經快到了,就在前麵的萊市!。”


    他忽然閉上了嘴,變得麵色如土。


    楚留香順著他目光望去,就看到一個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從菜市裏走出來,手裏提著秤。


    老頭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雞看到老鷹似的,還沒開口,老太婆已一把將他從車上揪下來,手裏的秤也沒頭投腦的往他身上打下來,痛罵著道“你這老不死,你這殺幹刀。老娘正在奇怪,你為什麽死到現在還不來,原來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頭子一麵躲,一麵哀求,道“你怎麽能胡說,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變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誰是淮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樣子,從頭到腳有哪點像是正經女人。”


    張潔潔這才明白她說的是誰了,也不禁被她罵得怔住。


    但眼看著那老頭子已快被打得滿地亂爬了,她又有點不忍,俏俏的推了楚留香把,道“人家為了我們被揍得這麽慘,你也不去勸勸。”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女人著要打自己的老公,連皇帝老子都勸不住的。”


    張潔潔著急道“你至少也該去替他解釋呀,你們男人難道就一點也不同情男人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隻有便著頭皮走過去,剛叫了一聲“老太太”還來不及說別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麵前行了過來,瞪著眼道:“誰是老太太,你媽才是個老太太。”


    老頭子又急又氣,在旁邊直跺腳道:“你看這女人多不講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磕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隻有苦笑點點頭。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遇見個不講理的女人,若遇有比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見了個不講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問你,你老婆叫什麽名字。”


    她問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當然應該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們抓流鶯土娼的時候,總是這樣問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張潔潔……”


    他正在慶幸,幸好還知道張潔潔的名字。


    誰知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老太婆已跳了起來,大罵道,“好,你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說是老婆,你什麽人的小舅子不好做,為什麽卻偏偏做這老甲魚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銀子。”


    她越罵越氣手裏的秤又沒頭沒腦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來。


    這實在未免太不像話了,老頭子也著了急,趕過來拉,大聲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為什麽打人家。”


    聽他的說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這小舅子……”


    兩人一個急著要拉,一個急著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發了怔,正不知是該勸的好,還是該溜的好。


    忽然間,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過來。


    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步,楚留香也隻好伸手夫扶他們一把。


    忽然間,老頭子從下麵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風,手裏的秤在一刹那間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沒有人能騙得了楚香帥。”


    這句話看來已應該加以修正了,至少應該在上麵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沒有人能騙得了楚香帥。”


    楚留香也忽然發現了一樣事“老太婆也是女人,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一樣不能信任。”


    他早已發誓要加倍提防女人,隻可惜還是忘了這一點。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騾車又出了城。


    老頭子嘴裏抽著旱煙,得意揚揚的在前麵趕車。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萵苣上,就像個特大號的萵苣——他一向很少穿綠顏色的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蘇蓉蓉特地為他做的。


    “到人家那裏去拜壽,總應該穿得鮮豔些,免得人家看著喪氣。”


    楚留香歎了口氣“為什麽不挑紅的黃的,偏偏挑了件綠的呢?”


    他討厭萵苣。


    他一向認為胡蘿下和萵苣這一類的東西,都是給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夜他旁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對他很感興趣。


    隻要是女人,就會對楚留香感興趣,從八歲到八十歲的都一樣。


    張潔潔呢?


    張潔潔早已不見了。


    老太婆忽然看著他笑道:“這次的事,想必給了你個教訓吧?”


    楚留香道“什麽教訓?”


    老太婆道“教訓你以後少管有家夫妻間的閑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該,這種事本就是誰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這次的事給我的教訓又何止這—個。”


    老太婆道:“哦,還有什麽教訓?”


    楚留香道“第一,教訓我以後切切不可隨隨便便就承認自己是別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還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訓我以後切切不能忘記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臉,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點不情願?”


    楚留香歎道:“現在我隻後悔昨天為什麽沒有栽在那些年輕漂亮的小泵娘身上!”


    老太婆冷笑道:“隻可惜你現在想也太遲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現在隻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隻希望變成個兔子。”


    老太婆怔了怔,道“免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隻免子拋在成堆的萵苣上,他正好得其所哉,後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頭子忽然回過頭,笑道“老太婆你有沒有發現這人有點很特別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麽特別的?”


    老頭子道:“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話,而且話還特別多。”


    這的確就是楚留香最特別的地方。


    越危險,越倒黴的時候,他越喜歡說話。


    這不但因為他一向認為說話令自己的心情鬆弛,也因為他往往能從談話中找出對方的弱點來。


    對方有弱點,他才有機會。


    就算沒有,他也能製造一個。


    騾車轉入一條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轉了轉,道:“這條路是往哪裏去的,我以前怎麽沒走過?”


    老太婆冷冷道:“你沒走過的路還多得很,留著以後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後我還有機會走麽?”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麽?”


    老太婆道:“看我們高不高興。”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興呢?難道就要殺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們無冤無仇,就算要殺我,也不會是你們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說話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個人要殺我,卻一直想不出是誰!”


    他眼珠子又一轉,道“是不是張潔潔,你們是不是早已認得她了,這是不是你們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戲?”


    老太婆還是閉著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這人說話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現在才發現你也有樣很特別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長處。”


    別人提及自己的長處時,很少有人能忍得注不追問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問道“你在說什麽?”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長處,就是不像別的女人那麽多嘴。”


    老太婆道“哼”她雖然還是在“哼”,但臉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別人都說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還不太老。”


    他忽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會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個女人都是這樣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模臉。


    楚留香道“譬如說張潔潔吧,她若像你這樣一點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會比你年輕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歎了口氣,道“她還是個小始娘,我怎麽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貴庚,有沒有三十八?”


    老太婆板著臉道“你少拍我馬屁。”


    她雖然還想扳著臉,卻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泵娘希望別人說自己長大了,老太婆希望別人說自己年輕。


    這道理正是千古以來都顛撲不破的。


    那老頭子忽又回過頭,笑道:“老太婆,聽說這人的一張油嘴最會騙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當。”


    楚留香道“我說的是實話。”


    老頭子笑道“難道你真認為她隻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了起來,順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大罵道:“放你媽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豈非是我的孫子。”


    老頭子縮起頭,不敢開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在別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來總是特別老些。”


    老太婆還是氣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該嫁人。”


    楚留香歎道:“老實說,在這世界上,女人的確比較難做人,若說不嫁吧,別人又會笑她嫁不出去,若說嫁了吧,又得提防著男人變心。”


    他滿臉都是同情之色,接著卻歎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來的。”


    天下怕很少再有什麽別的話能比這句話更令女人感動了。


    老太婆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天下男人若都像你這麽通情達理,女人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這種人又有什麽好處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還是女人想來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著他,好像已有點同情,有點歉意,柔聲道:“她也許並不是真想要你的命,隻不過想見見你而已。”


    楚留香搖搖頭,道“她若隻不過想見見我,為什麽不直接來找我?為什麽去花這許多心機?這許多力氣呢?”他歎息著,黯然道“我其實當真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狂的是我非但沒見過她的麵,連她是什麽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歎息著,喃喃道:“其實我們也因你無冤無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隻不過……隻不過……”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也有你們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們放了我,我想……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麽隻管說,隻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幫你個忙。”


    楚留香道“說來其實也沒什麽。隻不過我平生不吃萵苣,而且很怕萵苣的味道,現在隻覺得肚子裏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顯得同情,道:“萵苣的確有種怪昧,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現在若有口酒給我喝,我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這件事容易。”


    這的確不能算是非份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臨刑之前,也總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來,大聲道“老頭子,我知道你一定藏有酒,快拿出來。”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喝口酒倒是沒什麽,隻不過他胸口幾處穴道都被你點住了,這酒兒怎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點住這些穴道就不能解開?”


    老頭子好像嚇了一跳,道“你想解開他的穴道?若讓他跑了,誰能擔當這責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錯,若將我兩條腿上的穴道都點住,我怎麽跑得了。”


    老頭子這才慢吞吞的從車座下模出一瓶酒,還準備自己先喝口。


    老太婆卻已劈手一把搶了過來,在楚留香麵前揚了揚,道“小夥子,你聽著,隻因我覺得你還不錯,所以才給你這瓶酒喝,你可千萬不能玩什麽花樣,否則莫怪我不客氣。”


    老頭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氣起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一個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蹬了他一眼,已順手點了楚留香兩條腿上六處大穴。


    老頭子道:“還有手——你既然這麽喜歡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紀,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還有什麽嫌疑好避的呢?”


    老頭子喃喃道“原來隻能做他的老大姐,我還以為你己能做他的媽了呢”老太婆嘴裏罵著,手上還是又將楚留香雙臂上的穴道點住。


    她年紀雖老,但一雙手還是穩重得很,認穴又推又快,絕不在當世任何一位點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這夫婦兩人必定都是久負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時卻偏偏想不出他們是誰。


    到最後這老太婆總算將他胸口的穴道解開,然後才扶起了他,將酒瓶封任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過你,隻因別人都說你無論在多危險的情況下,都能找到機會逃走。”


    楚留香喝下兩盛酒,哦了口氣,苦笑道“像你這樣的點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過隻有兩三個人比得上,若還有人能從你手下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識貨……其實我也不信你能從我手下逃走,隻不過總是小心點好。”


    楚留香一麵喝著灑,一麵點著頭。


    老太婆笑道:“用不著喝得這麽急,這瓶酒反正是你的。她將酒瓶子拿開了些,好讓楚留香喘口氣。楚留香的確在喘息。氣喘得很急,連臉都漲紅了。老太婆昂著頭,喃喃道:”為什麽男人總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麽好處。”


    她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沒別的好處,至少總有一樣好處。


    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間。一口酒箭般從楚留香嘴裏射出來,射向老太婆的臉。


    老太婆一驚,往後退,就從萵苣堆上落下,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頭子也吃了一驚,從車座上掠起\翻身,馬鞭直擲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應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彈起,十指如爪,鷹撲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過去。


    隻可惜他們還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時候,永遠沒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麽法子。等到別人知道他用什麽法子的時候,總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將他腿上被點住的穴道解開——這一股酒箭行激之力,可以將任何人點住的穴道解開。他兩條腿一圈,身子立刻彈起,箭一身竄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隻要一掠起,天下就沒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絕沒有!


    “楚香帥輕功第一天下無雙!”這句話絕不是瞎說的。


    他身一掠起,立刻淩空翻身,嘴裏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機行開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搶,身子又淩空翻,右手已拍開了左臂的穴道。


    雙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對翅膀,隻見他雙臂揮舞,身子就好像風車似的,在半空中轉了幾轉,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樹枝上。


    樹枝幾乎連動都沒有動。


    他站在樹枝上,好像比別人站在地上還要穩得多。那老頭子和老太婆似乎已看呆了。


    他們沒有道,因為他們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況,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麽樣呢?他們也沒有逃,因為他們也已看出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著,忽然道:“這次的事,想必也已給了你們個教訓吧。”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不錯,我現在才知道,男人的話絕不能聽的,男人若對你拍馬屁的話,你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老頭子道“這道理你現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為我活了六十多歲,倒還是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男人。”


    老頭子擠了擠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歲,我還以為你隻有三十八歲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耳光摑了過去。


    老頭子抱起頭來就逃,還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越遠越好。”


    兩人一個打,一個逃,眨眼間,兩個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還是在微笑,連一點追上去的意思都沒有。


    他最大的好處,也許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緊的時候放人家一馬。他身子剛由樹上輕飄飄的落下來,忽然聽見了一種聲音,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從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傳了出來。


    就連他都從未想到這種聲音會從這種地方發出來。


    楚留香並不是時常容易吃驚的人,但現在卻真的吃了一驚。


    掌聲並不是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楚留香雖不是唱戲的,但還是常常能聽別人為他喝采的掌聲。車底也並不是什麽奇怪的地方。無論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車子,都有車底。


    但此時此刻,這輛騾車的車底下居然有掌聲傳出來,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簡直奇怪得要命。


    隻有人才會鼓掌,車底下既然有掌聲,就一定有人,騾車一路都沒有停過,這人顯然早巳藏在車底下。


    楚留香雖也吃了一驚,但臉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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