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嬌兒說要同薛鎮一起北去,需要點兒勇氣;薛鎮去向陛下求了可以攜妻北去的旨意,需要點兒智慧,不過說到底都是嘴上功夫,並不很麻煩。


    但真正行路起來,李嬌兒才真真兒明白為何老話說“在家一日好,出門千日難”了——官道雖在出京城後,仍有一段青石路,但再往北走走,就都是普通的土路了。


    李嬌兒的車都是機巧閣改造過的,車輪有伏兔、當兔,車輪上裹著皮革,車內還有厚厚的軟靠,已算是極舒服的了,可即便這樣,一天趕上三四十裏的路,打小沒離過京的李嬌兒依舊覺得身上的骨頭和散了架似的難受。


    因此,自己十個人、四輛車順著官道走的,才走到三天,竟然就掉隊了。


    沿途亦有被落下的軍丁與民戶,或坐或倒在路邊,一個個目光都顯得茫然呆滯,可他們都是徒步,李嬌兒一行人坐著馬車,還落到了這等境地,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了起來,再看那些人又心生憐憫,便讓帶著的小廝丫鬟,將些食物水分下去,鼓勵他們堅持下去。


    這些軍丁民戶都是良民人家,其中並無匪類,見李嬌兒有一群人服侍,還有四輛馬車之多,就知道絕非等閑人家,自不敢來尋釁搶劫,隻接了東西口稱謝,又在負責收容的後軍催促下,繼續趕路。


    又走走停停些時候,有從前軍回轉的軍丁追來,趕著掉隊的人快些往前,吆五喝六的。


    縱然李嬌兒有身份,但心中還是害怕的,而她尤其不願的是被薛鎮看輕,笑她嘴上說得慷慨,行動起卻嬌弱無能,便忍著不舒服,催車快走。


    反而是那回轉的前軍隊將,本是對人橫眉立目的,忽見李嬌兒的車馬也落在掉隊人群裏,臉都紫了,和個小兵說了些什麽,那小兵轉身就往前麵跑去追了。


    不到半個時辰,薛鎮領了三個副將,從前麵策馬過來了,後麵還跟著一隊跑得飛快的軍丁。


    他過來的時候,李嬌兒已經往前追了一陣,馬車到底比人快,這才將其他掉隊的人甩在身後約二裏處,但依舊沒追上大隊伍。


    如此一來,這荒涼古舊的官道上,隻他們四輛馬車而已了。


    薛鎮本來麵色還算平靜,可到了他們狼狽趕路的景象,皺起眉來。


    如今天上仍未大定,縱然這裏是大昭疆域,但匪患流賊並非新鮮事,而豪車駿馬十餘人落單,即便在官道上也很危險的——要不怎麽能叫山賊強盜呢?


    薛鎮不由開始反省——他怎麽就同意了李嬌兒的話呢?


    “可還好?”他勒馬停在車邊,隔著車簾問道。


    副將與軍丁們很識相地站在了丈餘之外。


    “小女還好,耽誤世子正事了,抱歉。”李嬌兒歉然道,還解釋說,“我能跟上的,習慣了,就能跟上了。”


    “……”薛鎮忽得不好意思生氣了。


    他脾氣並不算壞的,雖在軍事上慣了一言定乾坤,也會在需要力排眾議時發狠,但在私下裏,他是個與人為善的人,人望頗高。


    他這次帶到北疆去的十萬之眾,三萬新兵之外,七萬都隻是民夫,走不快、多掉隊、甚至可能會多逃役的情況他都想到了,自然不會為此生氣。


    橫豎這批隊伍後麵還有押糧隊、收容隊,還時常有人來回巡視,確保後軍無事。


    他對李嬌兒的脾氣,實則是因那些爛糟破事,以至於剛才聽見人說李嬌兒掉隊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


    她要借機逃走?


    所以他的火氣才會升騰起來,才會親自帶人到後麵來瞧。


    可現在聽她如此說,薛鎮轉而暗中嗤笑自己,又開始以小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想著,伸手過去掀開車簾。


    李嬌兒因為顛簸不舒服而略顯蒼白的臉龐,映在他的眼中。


    瘦了,杏目中失了流光,連那對酒窩瞧著都少了生氣。


    “聞龍。”他放下簾子,轉身點了身邊的一名副將。


    “是。”一個三十出頭,滿臉大胡子的男子立刻拱手。


    “你再領二十人與孫將軍策應,帶了糧食、水、藥材,和夫人一起在隊伍之後,沿途照料、收容掉隊之人,”薛鎮吩咐,“若抓到逃役,捆了,到北境再處理。”


    “是。”


    薛鎮吩咐完,再次掀起簾子對李嬌兒,很和氣地說:“聞將軍是我的副將,我很信任他,你也不必急走,到時能與押糧隊伍一同到北境即可。”


    縱然李嬌兒對行軍之事一無所知,但也明白他的安排是為了照顧自己,心下感激:“是,多謝世子,世子放心。”


    *


    有了薛鎮的吩咐,又軍丁相護,李嬌兒的馬車隊走走停停的,竟然比之前還快一些——因為這次駕車的,換成了聞龍將軍特點的四名善於駕車的軍丁,立刻就比前幾天顛簸得輕些了。


    如此這般走了二十多天,他們終於進了北境的地界,但距離駐地之城,仍走上七天之久。


    不過這一段的官道,比之前的路更為平整,車馬行於上更舒服了些。


    “竟然就到了,我還想著剛出京的時候,還不如自己走呢。”李嬌兒趴在車窗上,瞧著外麵多了不少人煙的北地風光,如是感慨。


    雲團覺得她說得不靠譜,急忙擺手道:“罷了罷了,馬車走都這樣,真要小姐走,隻怕走不了一裏地,腳都要磨掉了。”


    李嬌兒對她做了個鬼臉,嘟囔道:“這北來的馳道經常行軍,朝廷每年都征人修路都這樣,那其他年久失修的地方,還不知道怎麽樣。要是都鋪成青石板,或者磚路,就好了。”


    “可是呢,都修成青石路才好。”雲團讚同道。


    那車外駕車的軍丁聽見車內的對話,忍不住搭話道:“夫人這話可說錯了。”


    李嬌兒聽見,挑起車簾坐在車邊上,感受著北地的勁風,好奇道:“怎麽說錯了?”


    那軍丁比李嬌兒大不了幾歲,黑矮,但很是壯實,健談,姓盧名四山,因為給李嬌兒駕車所以熟絡起來,李嬌兒和雲團路上看見什麽新鮮事,也會問他。


    盧四山道:“夫人,石板路是要銀子的。咱們有這一路上千裏,您也瞧見了,有人煙的地方不到三成,這雖是因為連年戰亂的緣故,可聽老人說,即便盛世時,這路上多也是荒山野嶺,因此有土路官道不錯了,哪兒還有財力修青石板路呢?”


    李嬌兒恍然:“原來是這樣……難怪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次出門我才知道,京城原來並不大。”


    母親就是因為喜歡這樣走,才會有那麽多奇思妙想吧?


    盧四山憨笑:“依小的看,若將來能一輩子住在京城,平平安安的,才最好。”


    李嬌兒默然。


    於那些久經戰亂的人而言,如今大昭的京城便意味著平安,是再好不過的了。


    她說的話,顯得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出了會兒神,忽然感慨道:“世子是蠻厲害的。”


    雲團迷惑,怎麽突然提起世子了?


    盧四山嘿嘿笑著,很驕傲地說:“當然,連北境的百姓都說世子領軍是最好的,叫什麽什麽,與民秋毫無犯,是頂頂好的將軍。”


    李嬌兒聽他這樣說,笑了:“我沒見過所以不懂,而我覺得他厲害,也不是因為這個。”


    雲團疑惑了:“那是為了什麽?”


    “咱們這十個人幾輛車的,之前沒有聞將軍等人相幫的時候,都那樣狼狽,而他呢?這可是十萬軍民之眾,一路上人吃飯、馬吃草,路也不好,天氣好時,一天不過是走不足四十裏,天氣壞時,寸步難行。想要不損兵折將地把人都帶到北境去,真的好難哦,可世子他,入行伍也不過四年而已。”


    怪道帶兵多多益善的韓信會被尊為兵仙。


    駕車的盧四山聽見,挺了挺胸膛,和被誇的人是他似的。


    車內的雲團聽李嬌兒將薛鎮說得豪氣萬丈的,也覺得厲害,歎服道:“對哦,那世子的確蠻厲害的,要我可做不到。”


    隻是世子雖然,厲害,就是為人不厚道。她心中想著。


    李嬌兒靠在車壁上,不再說話。


    若非那些事情,薛鎮的確如父母所想,如京中人所想,是個極好的夫君——有本事,出身好,長得好,脾氣也很好。


    隻是他有千萬重好,有母親的事情在前,她也不覺得他很好了。


    一如她說,自己能懂他的憤怒,卻會生氣他的行事。


    真希望今兒到了北疆,明兒陳國人就能來接觸她,讓她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那之後,不管他們是和離也好,還是自己以死謝罪也罷,他還當他本事多多的將軍,身份貴重的世子,而她呢?


    若得命,就如盧四山說的,一輩子呆在京城,平平安安;若死了……


    橫豎什麽也看見了,還有什麽可想的?


    她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半天,雲團見她忽然低落,便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事了,輕輕推推她,低聲道:


    “小姐坐回來吧,風太大了,吹了臉疼。”


    “哦。”李嬌兒應聲,但沒動。


    雲團看著,便伸出手,將車簾放下,擋住了北地的大風。


    七月二十九日,李嬌兒比押運糧草的軍隊略早三天,到了大昭在北境的邊城——安化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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