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周遭百姓將薛鎮的話聽得明白,人群中起了陣嗡嗡低語的議論聲,每個人看向薛鎮的目光中,均染上了感激之色,謝鎮北將軍為他們出了口惡氣。


    隻不過低語片刻便歸於了寧靜,李月嬌看出是因為齊家兄妹與一眾惡仆在,百姓根本不敢表露喜悅,當麵看薛鎮時還要避開齊家人惡狠狠的掃視。


    李月嬌收回目光。


    郡守與將軍的對立啊,她想,安化郡的人情世故,比自己想得可能更複雜吧。


    她腦海中同時閃過了一個不算荒唐的念頭:不知道這些人會否借著地利之便,與陳國暗通款曲呢?


    她想起了那位陳娘子。


    事情突發時她悲憤,沒有問過薛鎮是如何識得的陳娘子;後來心灰意冷,她隻想和離不想理會;再後來知曉陳娘子的身份,李月嬌隻覺自己被薛鎮算計,更懶得搭理了。


    可今日聽到的、瞧見的,反而讓李月嬌又開始尋思了。


    薛鎮的家教確實嚴格,孝惠郡主亦不是個慣兒子的娘親,與自己成婚之前,薛鎮連個房裏人都沒有——據孝惠郡主說,她是有想過安排通房,可一來薛鎮要守孝,二來薛鎮極其反感與人同眠,男女都不行,據說最嚴重的時候,活物都不能有,因此才做罷了。


    薛鎮犯不上同親娘演不近女色的戲碼。


    那陳娘子是怎麽被塞到薛鎮身邊的?


    李月嬌越琢磨越覺得古怪。


    薛鎮應許自己到北地來,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她的建議吧?


    順水推舟?暗度陳倉?


    她的許多念頭不過瞬息,而軍丁們已經將馬車套好,看都不看齊家兄妹一眼,在百姓壓抑的喜悅目光之中,趕著車往城門處去。


    齊小姐見車真的被牽走了,心中焦急,有心過去阻攔,可她剛邁出一步,就有兩個持長槍的軍丁站過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齊小姐不敢動,隻能跺腳,對齊贇道:“四哥,我的東西。”


    齊贇沉著臉瞪薛鎮,但沒有言語。


    薛鎮嫌棄齊小姐吵鬧,揉了揉耳朵,又對圍著齊贇的軍丁道:“這兩匹馬送回兵馬營,讓他們好生訓練。”


    “是。”


    有軍丁立刻要從齊贇手中牽馬,但齊贇握住韁繩的手卻沒有鬆開。


    他的目光越過軍士,看著薛鎮,沉聲道:“薛帥軍法森嚴,齊某今日算是領教了,隻這兩匹馬乃家父愛駒,薛帥難道連家父的麵子也不給嗎?”


    說的話雖為示弱,但語氣中卻沒有半分懇切,而是隱隱有威脅之意。


    他們齊家的確是仗著背後有人才能坐穩安化郡;而今日他的所為也確是受人指使,要給薛鎮添些麻煩。


    並非因為薛鎮鎮北將軍的身份,而是因為他帶來的民戶和民夫。


    隻他沒想到,三年以來對他們齊家都算客氣的薛鎮,在齊家施下馬威試探的時候,直接撕破了臉。


    看來父親所慮沒錯,薛鎮這次回來,就是要動搖他們這些士族大戶在北地的根基。


    薛鎮迎著齊贇的目光,一貫溫和的臉色也跟著沉了下來,皮笑肉不笑地反問:


    “既然是齊郡守的馬,怎麽是你兄妹二人上了街?齊贇,齊姑娘,依著大昭律令,你們可以用馬嗎?”


    他說著,忽然又指向了李月嬌。


    “即便是我家夫人,到了安化郡,因為不住在將軍府,出門逛街也是靠走的,不能用馬,二位如今幹犯國法,本將雖管不得地方事務,難道還征不得你齊家的兩匹馬嗎?”


    李月嬌本在一旁品著齊贇的話,留意他的神色變化,在心中盤算著局麵,忽然聽見薛鎮點到了自己,還是這等無甚道理的吹捧,臉頰頓時紅了起來,隻能厚著臉皮,以手帕捂臉,謙遜地笑道:


    “世子不必提我,妾是世子妻子,也是大昭臣民,同世子共受皇恩,世子行事周全,妾自然也要蕭規曹隨,既不能負皇恩,更不能讓世子臉上無光。”


    不要錢的便宜話說得順嘴,心覺丟人。


    李月嬌的臉燙得厲害,她畢竟才十八歲,臉皮薄,頌恩的話說到最後,語調走音了。


    薛鎮此刻一門心思對付齊家兄妹,對李月嬌的厭棄少了很多,是以覺得李月嬌很有慧根,扯旗演戲的急智,不比廟堂上的老大人們差。


    難怪母親總對他說,“媳婦兒雖然性子疏散,卻很聰明,若肯學,堪當塚婦。”


    他衝著她讚賞地笑了笑,可惜李月嬌手帕遮臉,沒看見。


    他莫名失望,再次看向齊家兄妹的時候,神色又嚴厲起來:


    “二位可聽明白了?難道二位不是我大昭臣民?”


    臉變得又快又無常,話問得又狠又誅心。


    他們夫妻連陛下都搬出來了,齊贇無可奈何,隻能放開了馬韁繩,眼睜睜看著自家愛馬被人帶走。


    齊小姐見齊贇無言,她也不敢說,隻怨懟地擰著帕子,盯著薛鎮,泫然欲泣之餘,又恨極了李月嬌。


    拿腔作勢的,算什麽東西?竟也配站在將軍之側!


    不想薛鎮卻主動對她開口了:“齊小姐。”


    齊小姐意外,看著薛鎮的眼神都不對了,又怨念又希冀地問:


    “將軍有何吩咐小女?”


    李月嬌本想拿下的帕子,繼續遮在了臉上。


    這位齊小姐的語氣是否……露骨了些?


    豈料薛鎮卻冷著臉對她道:“還請齊小姐回去問問令尊,逾製是個什麽罪過。本將軍今天燒你坐的車,明兒郡守見了本將軍,還要來謝本將軍,替你們齊家掩蓋罪證。”


    齊小姐被他說得,臉氣得飛紅,眼淚撲簌簌就掉了下來,跑到了齊贇身後,哭道:“四哥。”


    齊贇攔住了自家妹妹,冷眼看著薛鎮,哼笑:


    “數月未見將軍,將軍的脾氣竟大了很多。”


    薛鎮眉毛輕挑,淺笑道:“數月未見齊少爺,你的行事也變了不少啊。”


    二人對視片刻,到底還是齊贇的氣勢徹底弱了下去,不再多說什麽,隻拱手道:


    “今日的事情多謝將軍,在下記住了。”


    說著,他又對著李月嬌一拱手:“世子夫人。”


    李月嬌看向他,沒說話。


    齊贇又露出了最開始那種輕浮的淺笑:“今日初次見麵,嚇到夫人了,日後同在本地,還邀請夫人多多指教才是。”


    李月嬌再次擰起了眉頭。


    她不喜歡齊贇和她說話的油膩語氣,更討厭他看自己的目光,輕挑孟浪得很。


    因此她並不說話,隻回了半禮,便別過頭不再看他。


    齊贇似乎很滿意李月嬌的態度,又看了一眼薛鎮,似是挑釁一般。


    薛鎮雖然冷臉看他,臉上並沒有齊贇想象中的生氣。


    裝模作樣。


    他在心中嗤笑,不再多言,隻帶著妹妹,領著家丁,轉身離開了。


    薛鎮連他的背影都再懶得看,而是對李月嬌低聲道:“他不敢,你別生氣。”


    李月嬌微怔,意識到他是何意,笑著點點頭:“我曉得,世子不被他氣到就好。”


    齊贇方才的行為,堪稱夫目前犯了,更有這麽多人看著,尋常男人非但要生氣,甚至可能去責怪妻子不檢點之類的。


    可薛鎮這個與自己或有血海深仇的“丈夫”,卻先來安慰她。


    薛鎮為她這話,竟然笑了一下:“無賴之輩,才會欺軟怕硬,尋女眷的不是。”


    李月嬌眨了眨眼睛,想說什麽,隻去城南廣燒車的軍士過來回話,她便沒有開口。


    那幾個軍士抬著不少東西,對薛鎮道:


    “將軍,車已經燒了,車上的東西小的們都拿下來,問將軍要如何處置?”


    “去換了錢來,”薛鎮對著那些錦墊、箱籠之物,眼皮兒都不抬一下,隻吩咐道,“給那乞兒留一成,其他的勻分給方才因他們縱馬而受傷的百姓。”


    “是。”


    周圍的百姓更覺得喜從天降,又因著沒了齊家人在,他們終於能宣泄心中情感了,紛紛道:“將軍威武!”


    “鎮北將軍果然是好人!”


    “原來那是將軍夫人,嘖嘖,難怪心善又俠義。”


    李月嬌被人誇得臉紅。


    可少年將軍臉色平靜,牽著夫人的手,領著軍士們,往城北的方向去了。


    他好像對百姓的誇獎習以為常,又像是根本沒仔細聽,更像是不知道他的一句話、一個舉動,能救下多少人似的。


    李月嬌垂頭,看著地上的影子,明白了為什麽這一路走來聽到的,都是薛鎮的好,以及為何他出現的時候,周圍百姓會在那一瞬間迸發出喜悅。


    他不是自己的良配,卻是國之良臣良將。


    *


    薛鎮和李月嬌二人,走過街口才放了手;又並肩走過兩條街,進了一條小巷後,二人才停下腳步。


    兩個人皆是暗中鬆了口氣。


    人前為了演戲時,二人配合得極好;可是沒了人注目的時候,橫在二人之間的尷尬事湧上來,隻會讓李月嬌越來越不自在,薛鎮的神色越來越冰冷。


    “世子方才……”李月嬌暗中用帕子擦著掌心的薄汗,“果然威武。”


    薛鎮的胃口難受得很,掌心殘留著的李月嬌柔荑的溫度,鑽進皮膚,順著血流到他全身,讓他更想吐了。


    但又沒有到需要落荒而逃的地步。


    巷口還有他的軍士。


    因此,薛鎮隻是後退了半步,拉開與她的距離,才問道:


    “方才,你想問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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