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嬌並非孝惠郡主的身份,本身更不是那等會和人生氣或對峙的性格,因此不敢駕前失儀,便規規矩矩地先對天家聖人們禮過,才垂首走到了長公主身邊,跪在她的腳邊。


    如今殿內沒有宮人,因此也沒有人拿墊子來,她隻能跪在硬邦邦的腳踏上。


    但她的膝蓋剛剛碰到腳踏,長公主便一把將她摟在懷裏,使得她變成了歪坐在地上。


    長公主一邊慈祥地摩挲著她的發髻、臉龐,一邊對建隆帝笑道:


    「陛下要是不說,我都不知道原來這孩子與咱們天家,有那樣的淵源呢。」


    建隆帝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來,李月嬌分不出喜怒,長公主則當他是笑了。


    李月嬌靠在長公主的懷中,心一點點被長公主摩挲定了,但依舊不敢轉頭去偷看天家夫妻的神色,便略微大著膽子,偷偷去看離自己最近的太子。


    如今離得近了,她才瞧見太子臉上有個巴掌印,心又鈍跳一下,牽連著疲累的身子散了架一樣的疼。


    陛下還是生太子的氣了,不知那一巴掌是吉是凶。


    蕭寧安端著空藥碗站在那兒,麵無表情的,待發覺李月嬌在偷偷看自己的時候,便遞給他一個並不勉強的笑容。


    李月嬌心跳得略平了一點兒。


    至少不是凶兆。


    或許陛下打了太子後,就消氣了呢?她心想,太子可是救了他呢。


    長公主隻當沒注意李月嬌的小動作,繼續念叨著,說李月嬌消瘦了,說她臉色不好,還拉著她的手說「怎麽冷得這麽厲害?小小年紀,還是要保重自己」之類。


    李月嬌恭敬地說出幾個:「嗯」、「是」、「好」之類的單字,打定主意天家麵前,她就少說,最好不說。


    長公主絮叨了片刻,才笑對天家夫妻道:「這丫頭啊,還是和以前一樣,膽子小呢。」


    李月嬌知道長公主是在鋪墊些什麽,垂著頭不再出聲。


    天家夫妻都不搭言,詹皇後掃了李月嬌一眼,意味不明的。


    殿內的氣氛更凝重了,唯獨那邊孝惠郡主站在薛鎮身邊,不理會這邊種種,仍在低聲詢問薛鎮傷在何處,究竟如何了。


    薛鎮低聲回著親娘的話,還分出一半的心聽李月嬌這邊的情況。


    長公主性格與經曆使然,平時最不愛說話,但現在,她反而成了殿內話最多、最活躍的人。


    如今絮絮叨叨的話添頭說完了,長公主揉搓著李月嬌的手,覺得她的體溫沒有那麽低了,身體也不很僵硬了,才問道:


    「丫頭,你說給外祖母聽,那個藥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月嬌沒有馬上應聲,而是看向長公主,一雙漂亮的杏目之中有多了些許膽怯和詢問。


    長公主知道她還是有害怕,輕輕捏著她的臉,鼓勵道:「你別怕,方才李賦已經說了一次,現在你隻管照實了說便好。」


    陛下已經召見過父親了?


    李月嬌明白過來,轉向建隆帝,跪正之後一叩首,才道:


    「回陛下,娘娘,殿下,陛下日前中的並不是毒,而是一種假死藥,名叫十日落。」


    她說完,稍微停頓了一下,見沒人接話問自己,便繼續說道:


    「不敢隱瞞聖人們,十日落是臣婦祖家的獨門藥物,吃了十日落的人,兩日之內會藥性發作,吐血暈倒。待醒來之後人會慢慢從腳下開始僵硬、昏迷、無法呼吸,但神智是清醒的,旁人說什麽都能聽見,吃東西喝水也都不妨礙。隻是吃了那藥之後,越往後隨著身子越來越僵硬,對身體到底有損傷,所以會經常暈倒。等到並發後的第十天,人就會和真死了一樣,會閉氣閉脈,但這等情況最多可維持


    兩天,若兩天之內不能吃下解藥,那……」


    後麵那太不吉利的話,李月嬌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當麵說了。


    建隆帝依舊坐在龍塌上,微微佝僂著背聽她說話。


    聽至此,他才冷笑一聲,道:「到那時,朕雖然意識還活著,身子也死了,到時候進了皇陵,算是活埋,對嗎?」


    詹皇後的臉色依舊沒有什麽變化,隻高傲地坐在那兒聽而已。


    這些話,方才李賦說過了一遍,和李月嬌說的沒有什麽出入。


    李月嬌身子微顫,俯身在地不敢說話。


    長公主見狀,再次將李月嬌拉起來,摟在懷中對建隆帝道:


    「陛下做何嚇她?若不是這姑娘心細,陛下今日……可就真的險了。」


    建隆帝又哼了一聲,問李月嬌道:「這樣的藥,為何你們家會有?」


    李月嬌穩了穩心態,心想她剛才沒敢說的,並非是陛下會被活埋,而是到時候陛下會被因為無法呼吸,而在停靈時因窒息而死。


    想想那種情景,自己身邊那麽多人,都在為自己哭靈,可吃了藥的人隻能躺在棺材裏,清楚地聽見一切,卻始終無法呼救,最後在別人的哭聲中被活活悶死。


    若建隆帝想起來這一層與活埋全然不同的恐怖,隻怕會更憤怒。


    是以她在剛才的話中放了個話頭,如果建隆帝的確不想再追究,那個話頭他便會略去不管了。


    如今聽來,陛下的確是不想追究了。


    她垂下頭,繼續道:


    「回陛下,先祖做出十日落,是因為前朝時殤帝無德,常在民間采紅,擄掠強搶女子。先祖彼時被逐出太醫院流於民間,不忍見女子受害,為救人才做出了十月紅,靠此救過幾個同鄉女子,後來殤帝遇刺,天下大亂,那藥便沒有再用過了。陛下,那時候先祖救人心切,而得了藥的民家感念先祖之餘,為了活命自然也不敢說藥的事情,因此那藥知道的人不多,更沒流出去過,所以之前臣婦聽太子說了陛下症狀時,雖有猜疑但不敢十分定準,才請了太子帶臣婦入天牢和家父確認過,曉得臣婦沒有想錯,於是托可靠之人到我祖家去尋解藥,幸而來得及。」新


    詹皇後聽著她這番話說完,這才冷笑一聲,問道:「你既然說知道那藥的人不多,藥也沒曾流出去過,哈,豈不是更讓人懷疑,是你們李家人圖謀不軌?」


    李月嬌那樣多的話都說了,此時再聽見詹皇後問,反而不憂心了,隻正色道:


    「回娘娘,臣婦祖家早就隱居山林,至祖父一代,從未出世,家中族人也棄醫事農,以耕種為業,隻有家父一人為家慈獨身入大昭,因此今日之事不會是我爹,更不會是我李家族眾,還望陛下和娘娘明見。」


    建隆帝在詹皇後說話的時候,皺緊了眉頭,一臉嫌惡的樣子,但卻沒有看自己的妻子,隻依舊居高臨下地看著李月嬌,半晌才緩緩道:


    「朕知道。」


    他隻說了這三個字,並沒有繼續追問李月嬌之前他問李賦的話——「既然知道有解藥,李卿為什麽不立刻告知」的話。


    同樣的問題,李賦沒有做答。


    想明白之後,他也略過了這個疑問。


    他的兒子沒有真想弑父,而他那個已經與他兩看生厭的妻子,在他病重之時,雖然攔著他不許見人,卻認認真真地給他喂藥,喂他吃些東西。


    最終,他沒死,大昭沒有再次陷入內亂之中,讓陳、鄭兩國討了便宜。


    事已經發生了,但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建隆帝已經拿了主意。


    而他的主意,使得這問題,就成了不能要答案的問題。


    之後,詹


    皇後還將是皇後,但會被幽禁,不再與他相見;蕭寧安還將是太子,但隻能永遠留在皇城的太子。


    怒氣、怨恨、悔意,複雜情緒交織之下的他,便沒有再看詹皇後。


    他隻是咳了一聲後,對李月嬌道:「李氏,你,很好。朕記得你如今是二品誥命吧?」


    「是。」


    「那即日起,朕賜一品誥命,」建隆帝疲倦地說,「這道誥命,是自己給自己掙的。回家去吧,看看你爹,告訴他,今後若朕閑了,還會尋他說話。」


    建隆帝說完這話,李月嬌緊張了幾天的心,徹底平複下來。


    終於,真正的平安了。


    她俯首道:「是,臣婦多謝陛下,臣婦代家父,謝過陛下恩典。」


    李月嬌謝恩畢,剛起身時,孝惠郡主冷不丁說道:「一品二品的誥命又有什麽用?皇帝舅舅,我那侯府如今都成菜市場了,今兒我晚去一步,別說我這媳婦二品升一品了,陛下怕是都不見不著她了呢。」


    李月嬌聽婆婆話說得太直白,又開始慌亂,但偷眼見了薛鎮好以整暇地坐著,還對著她笑著頷首,長公主更是氣定神閑,才安心。


    到這一節,便是他們天家關起門來的事情了,自己插不上話的。


    建隆帝皺起了眉頭:「怎麽回事?」


    頗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


    孝惠郡主還是不行禮,隻似笑非笑道:「皇帝舅舅剛沒看見那稀罕景兒,二三十個褐衣人圍著我兒與兒媳的院子,說讓媳婦交出什麽血詔,還說是媳婦她燒了血詔。聽得我腦子都亂了,如今還慌著呢。」


    詹皇後側目看向她。


    孝惠郡主隻當沒看見詹皇後的目光。


    她以往很敬佩這位皇後的堅毅果敢。


    但如今她僅剩的兒子傷得這樣重,一貫喜歡的兒媳差點兒沒命。


    那她和詹皇後的梁子,可就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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