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嬌在自我消化發生的種種時,安陽侯府的馬車已經出了皇城大門。


    車夫是安陽侯府的人,知道自家世子身上有傷,所以走得很慢,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剛過了皇城外的玉城橋。


    薛鎮知道李月嬌如今心緒不好,因此沒有和她說話,而是在過橋後,隔著簾子吩咐車夫:


    「到萬福大街,仁心堂去。」


    車夫剛剛說了聲「是」,就見不遠處十字路口之外的茶社裏,有個穿青色常服,手中還拿著個馬鞭的年輕人匆匆出來,一路小跑就到了車邊,滿臉擔憂地說道:


    「是仲敬在車內?」


    薛鎮挑開車簾,頗有些意外地看著年輕人:「子言兄?你怎麽來了?」


    年輕將領名叫陶書,字子言,比薛鎮大兩歲,但身份上卻和薛鎮天差地別的——他是義堂中長大的孤兒,八歲時被鎮遠侯府收做其幼子的奴仆,因展現出了武學天賦,因此十一歲時又被老侯爺收入軍中,慢慢成長成了一員悍將。


    建隆帝決定讓薛鎮領兵時,把他扔進了彼時還是鎮遠侯帶領的鎮北軍中,由此薛鎮和陶書相識。


    二人非但有同袍之誼,也因為性格南轅北轍,反而私交甚篤。


    陶書一眼看出薛鎮如今身負重傷,再聞見血腥氣,要不是在大街上,他怕是要直接掀開薛鎮的衣服就瞧。


    「你竟然真的在京?真的受傷了?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他急吼吼地問,大嗓門兒和他那年輕儒雅的長相非常不搭。


    薛鎮聽他的問話,難得當著好友的麵沉了臉色,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住脾氣,問道:「兄是幾時知道我出了事的?還有誰知道?」


    陶書還沒反應過來:「我是今早得的消息,我知道的時候,京郊三營都知道了,還說你進了天牢?老侯爺特意讓霑世子帶我到天牢打聽消息,奈何那邊人口風嚴得很,要不是世子壓著我,我都要打人了。而且可不止我們,好些世家子弟的人,都在那兒打聽呢。」


    前天剛知道的陛下病重,今日就聽說薛鎮無詔回京還下了天牢,任哪個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世家,都要擔憂。


    他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之後,連車內正鬱鬱的李月嬌,都從無盡的憋悶中抽離出來,紅著眼睛癟著嘴,抬起身看向車外,仔細聽著他們的話。


    她這一動彈,陶書才發現車內還有人,猛一下沒認出來,等瞧清楚是李月嬌,他動了動嘴,客氣地喚了一聲:「弟妹也在啊……」


    說來世家子弟之中,亂糟糟的消息傳得總是很快,因此連薛鎮帶回來外室與孩子的事情,他也聽過。


    說起來薛鎮帶回陳三娘與孩子的事情,最高興的反而是那些世家子弟,畢竟薛鎮打小就是「安陽侯府天之驕子、性情溫良、行事妥帖、能文能武的小兒子」,是玉京城長輩最愛用來打擊、敦促自家兒子的對象。


    得虧薛鎮脾氣好,人緣才能不錯,不至於被同齡二世祖們排擠。


    因此傳出他竟然有外室和外室子後,世家子弟們均有種出口惡氣的感覺,並且第一次真切感到薛鎮是「好兄弟」!


    但陶書因為和薛鎮關係好,所以知道些別人不知道的細節——比如薛鎮自打娶了這個媳婦後,就幹脆不著家了。


    自己的好兄弟不喜歡自己的媳婦,陶書自然對這個弟妹就沒有好印象了,但大家都是守禮之人,他也不會對個朝廷命婦橫眉冷對,因此說話的態度淡淡的。


    不過李月嬌都要心煩死了,才懶得搭理他呢,隻隔著車簾回了一禮,便再次縮了起來,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隻是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


    薛鎮卻已經被陶書的這番話氣笑了,冷聲問:「第一個傳出這話的人是誰?」


    合著如今的京城竟然成了漏勺,什麽消息都能傳得沸反盈天。


    陶書這才意識到薛鎮竟生了氣,收斂了大大咧咧的神色,嚴肅問:「不知道,人人都這麽說而已。怎麽回事?」


    薛鎮知道這等風雲變幻之中,尤其是陶書這樣大而化之的人,更不會關注那等細節,因此思忖一番才道:


    「淮王回京了嗎?」


    「誰?」陶書愣著說,「不曉得,仲敬,你別這麽雲山霧罩的,說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


    薛鎮想了想,叮囑道:「子言兄幫我個忙,先回營中告訴老侯爺,去迎迎淮王,看看都有誰這時候接觸過淮王;再打聽一下最早散布我回京消息的人是誰。千萬私下裏行事,莫要打草驚蛇。」


    陶書因著他慎重的表情想到了某種可能,吞了下口水,再沒有多問,隻道:「我明白了。你給哥哥透個底——」


    他向著皇城方向揚了揚下巴:「到底平安嗎?」


    「陛下已經無事了。」薛鎮小聲道,「子言兄也和老侯爺透個底,麵上就別帶出來了。」


    陶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如此說來,老侯爺擔心了幾天的血雨腥風,該是不會出現了。


    「好,我曉得了,你好好回府。」


    陶書說罷,拿著馬鞭轉身便離開了。


    *


    馬車再次緩緩向前道時候,車內薛鎮的神情已經徹底陰鬱下來了,靠在車壁上,看著對麵的車窗出神,許久才冷冷地低語一句:


    「這玉京城,還真成了篩子。」


    疲累如李月嬌雖然心思沉重,同樣覺得如今的情況詭異得很,隻是各種消息多得讓她分辨不出來真假好壞,因此隻能更緊地抱著自己,將自己縮到得更小了一些,縮在車角。


    就是這一縮,她的腰間被異物硌了下。


    她摸了摸,意識到那是什麽,立刻拿出來,仿佛那東西有毒似的,扔回給了一旁的薛鎮。


    還在出神的薛鎮純靠著武將的直覺接到東西,接住時還有那麽一瞬間的愣怔。


    隨後,他認出那是自己給李月嬌保命的錦囊。


    薛鎮垂下頭,如今他的左臂著實動不了,隻能用右手艱難地打開錦囊。


    軍符滑落,裏麵還有被油紙好好包著的血詔。


    薛鎮笑了。


    「不是說燒了嗎?」他壓著雜事引發的脾氣,和顏悅色地問李月嬌。


    李月嬌縮在角落裏,遲鈍地嘟囔著:「我又不是傻子……本來不想帶在身上的,可找不到地方藏……」


    她一開口說話,便覺得委屈和煩悶,幾乎又要哭出來了,聲音帶了哽咽。


    薛鎮看她這樣,想要坐過去一些,但他在重傷之下抓人、走下承安殿的台階、為玉京城如今的暗流湧動傷神生氣,已經耗盡了他不多的力氣。


    況且他自己都能聞見自己身上遮蓋不住的血腥氣,自己都犯惡心,何況李月嬌?


    她已經很累了,他隻該將她送回仁心堂,不該再讓她憂心別的。


    是以他放棄了挪動,隻開口問她:


    「怕成這樣,做什麽還要回來?」


    他隻是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豈料李月嬌如今情緒敏感得很,被他一問,立刻像是炸了毛的貓兒似的,猛然起身瞪著他,不高興道:


    「世子是嫌棄我多管閑事嗎?難道我在世子心中,就是自己苟活,讓別人代我去死的小人嗎?世子算得真好,自己去死了,上不愧天地,下不負君恩,就讓我活著挨罵對嗎?」


    薛鎮被她忽然的爆發給罵懵了。


    李月嬌難得發一次脾氣,氣鼓鼓地看著她,臉頰一鼓一鼓的


    ,帶著酒窩深深淺淺的。


    著實不像生氣,倒像是撒嬌了。


    薛鎮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剛出聲便後悔不妥,忙又用力抿著嘴,想把笑聲收回去,卻牽動了受傷的肋骨、臉頰、唇角等許多地方,神色因為疼痛而變得猙獰又滑稽。


    李月嬌見他竟然還敢笑自己,心中的委屈全化成了憤怒,幹脆哭出聲來,一邊嗚嗚咽咽地哭,一邊不管不顧地指責道:


    「你還笑我,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們家,我們家才有如今的倒黴事,都是因為你們家!你什麽都怪我,還什麽都不同我說。仇恨是你自以為是,婚事是你以情謀事,帶回個女人和孩子是你想要羞辱我,就連要救我,要自己去死都是你自作主張的!薛鎮,你怎麽這麽討厭啊?」


    薛鎮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因為李月嬌的控訴而凝滯了,唯獨一雙桃花眼中,閃過了糾結的痛苦。


    若自己在天牢中想的沒錯,那麽確實如李月嬌說的:


    李家會卷進看不明白的陰謀爭鬥中,確實都是因為自家。


    因此就像李月嬌說的,連他背負了四年的仇恨,都可能隻是他都說不清楚的「自以為是」而已。


    正因如此種種,薛鎮甚至佩服起了幕後操縱之人。


    幕後之人用四年——或許可能更久——的時光,利用很多碎片一樣的消息,布了一個天大的局,牽扯了許多人入局。


    牽扯了兩國恩怨,牽扯了天家內鬥,牽扯了貴胄世家,還牽扯了一個普通的小門小戶。


    如今他回頭再看,才發現那個並不起眼的普通小戶人家,才是那些人織網的線。


    事事都與李家有關,但如今他卻能確定,李家人,至少李賦李月嬌父女,什麽都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所以無從辯白,所以到死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有多可笑,就有多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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