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嬌往家走的時候,心亂得很,卻又說不清自己為何心亂。


    是為了自己對薛鎮的擔心嗎?還是僅僅為他那一瞬間表現出來的柔軟和脆弱?


    李月嬌越想,越覺得腳步沉重了起來,倦意裹著傷心、委屈和不甘一起湧了上來。


    瞧瞧,自己究竟是多沒出息?竟然還會擔心他,還會為他傷心。


    道理和委屈,在看見薛鎮的那一瞬間,潰不成軍。


    就好像小時候,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那樣,隻一眼,傻乎乎不懂何為婚約的自己,忽得就理解了秦|晉之好,花好月圓是什麽意識。新


    「李月嬌……你可真是……」她低聲說著,隻說了半句,後半句散在了北疆的冬風之中,連她自己都沒有聽見。


    胡榮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麵,隻當是世子與夫人吵架了,也不敢多言相勸,尷尬得很。


    一直走回到家的時候,早就沒了睡意的一家子,都在家中焦急地等著她。


    等見她回來了,秦樂鬆了口氣,忙邁步迎著她,緊張地問道:


    「嬌嬌,出了什麽事情?怎麽回事?」


    鄭小西更是僵硬著臉色看她,身子微微發抖,生怕是自己的話惹了麻煩。


    李月嬌看向他們,克製著想哭的心思,勉強笑道:


    「沒事,師姐,隻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急著找世子而已。」


    秦樂不相信地打量著她,微微皺起眉頭:


    「真的……沒事?」


    李月嬌點點頭,目光在秦樂和鄭小西臉上掃過,忽然意興闌珊起來,開口道:


    「師姐,六哥哥。」


    「嗯?怎麽?」鄭小西忙問。


    「我們……回京吧。」李月嬌目光空洞地,似乎在看他們,又像是越過他們,看向注定會傷人傷己的將來,道,「屯田的事情已經了了,我們回京吧,我想我爹了。」


    秦樂雖然也想過要回京,但還以為李月嬌至少會留在春種之後,確定水利、橋梁都好了之後。才會提出要回家的。


    反而是鄭小西聽見她的話,不由鬆了口氣。


    看來他,沒有聽錯,沒有給李月嬌惹了麻煩。


    「好,早些回京也好。」鄭小西順著她的話說,「我現在,也很擔心師父。」


    李月嬌聽著鄭小西道讚同,不知怎麽的,有些控製不住眼淚了,心裏覺得更難受了。


    秦樂卻已經看出來了李月嬌的難過,心中又急又疑惑,隻是當著滿院子的人不好露出來,忙走過來,輕輕將李月嬌攬在懷中,道:


    「好,嬌嬌,聽你的,咱們回京去。」


    她沒有問她為什麽,但李月嬌卻在她抱住自己的瞬間,淚水湧了上來。


    「師姐,我好累啊。」


    她在她的耳邊呢喃了一句,而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嬌嬌!」


    *


    李月嬌那一暈,便暈了整整三天,舉家鬧了個人仰馬翻,忙前忙後的,連衛鴻都被請了來,住了一夜。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的下午了。


    冬末初春的陽光,透窗而入,雲團坐在床邊,正給李月嬌繡著肚兜。


    忽得雲團抬起頭看,正好看見李月嬌的眼睛剛轉向她,頓時喜上眉梢,起身過來道:


    「小姐醒了?」


    李月嬌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可是身上半分力氣也沒有,隻能頹然躺在床上,道:


    「扶我起來吧,我渴了。」


    聲音都有氣無力的。


    「是。」雲團忙將她扶著坐起來,又去給她倒了水來,服侍著


    她喝下去,柔聲問,「小姐覺得怎麽樣了?奴去叫鄭哥兒和衛大夫進來吧。」


    李月嬌隻喝了一點兒水就喝不進去了,將茶杯推還給雲團,搖搖頭,靠著床問道:


    「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怪嚇人的,若不是鄭哥兒和衛大夫都說小姐無事,奴和秦姑娘怕是都要哭死了。」雲團想起那天的人仰馬翻,想起這三天的膽戰心驚,著實心有餘悸。


    「怪道我現在,覺得有點兒餓了呢,」李月嬌勉強一笑,問道,「師姐呢?」


    「昨夜秦姑娘守了一夜,方才我推著她去睡了。」雲團道,「那小姐想吃些什麽?先讓人進來看看吧。」


    李月嬌依舊搖了搖頭,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枯坐片刻,忽得又問道:


    「這幾日,世子那邊可有什麽話傳來?」


    「沒有。」


    「表叔那邊呢?翠柳去過嗎?」


    「沒有,這幾天小姐這樣,眾人如何還能顧得上別的?」雲團柔聲道,又想了想,問,「小姐是有事情要和世子說嗎?那奴讓人去找世子來?」


    李月嬌第三次搖搖頭:「那三娘呢?她可來了?」


    「昨日來了,」雲團道,「也很擔心小姐的,不過世子又昨晚派了人尋她過去,所以她如今不在。」


    李月嬌心生了疑惑,皺眉問道:


    「世子說沒說尋她何事?」


    「沒有,來的人不是長奉呢,而是世子身邊的劉副將親自來的,領了四個軍士,好大的陣仗。」雲團解釋道,但如今她一顆心都在李月嬌身上,所以沒拿此事當事兒,說的時候也隻當個事兒說話而已。


    李月嬌卻更疑惑了,低頭沉吟片刻,也想不出薛鎮找陳三娘的頭緒來,隻能歎了一聲,打起精神來道:


    「鏡子,我想要看看鏡子。」


    雲團「誒」了一聲,將鏡子從妝奩裏拿了出來,擎在手裏讓李月嬌看。


    李月嬌對著鏡子,看著鏡中頗有些陌生的臉。


    這三年的昏迷,使得她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很多,圓臉兒上顴骨都冒了出來,酒窩都似乎淺了一些。


    李月嬌對鏡看了一會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顴骨,歎了口氣道:


    「喝粥吧……也沒多少胃口。」


    雲團聽她肯叫吃的,當下更安心了,笑著說聲是,起身去出門去,吩咐翠翹準備清粥小菜,又喚鄭小西和衛鴻進來,給她李月嬌瞧瞧。


    頓時,不大的小院子裏,又是一番人仰馬翻的折騰,連淺眠的秦樂都醒了過來,和童媽媽一起,圍著鄭小西和衛鴻問了很久,確定了李月嬌無事後,才終於雙雙安下心來。


    「你啊,」等都忙定了,翠翹那邊準備好了吃食,秦樂坐在床邊,看著李月嬌沒胃口吃飯的模樣,無奈歎道,「到底是什麽過不去的事兒?至於這樣?難道是世子又……」


    「師姐,」李月嬌隻吃了半碗粥,便吃不下去了,又聽見秦樂提到了秦樂,忙攔住她的話頭,隻道,「師姐,和他沒關係的,事到如今,早就已經和他沒關係了。」


    秦樂張張嘴,還要再說些什麽,但見李月嬌那回避的樣子,雖則氣不打一處來,但又顧忌她病著,隻能恨恨地在她額頭一戳,無奈道:


    「算了,總也管不得你。不過你說要回京……真的決定了?」


    李月嬌正要點頭,忽得聽見外麵有動靜,緊接著便聽見雲團道:


    「世子來了?」


    聲音又古怪又懷疑的。


    話音落時,李月嬌略一愣怔,緊接著便聽見薛鎮的聲音道:「你家小姐身子如何了?」


    雲團直覺李月嬌的病與薛鎮有關係,因此


    不大高興理會他,但又不敢真的對薛鎮甩臉子,隻能不鹹不淡地說:


    「回世子,大夫說了,小姐的身子暫時無礙,但動不得氣的。」


    「暫時」、「動不得氣」之類的,被她咬得很重。


    薛鎮淡淡地笑了一下,隔著門道:「我知道了,鄭哥兒,這些藥材,你看看是否合用。」


    「啊,多謝世子。」鄭小西忙道。


    「……是,世子有心,總送東西來,前兒送的藥咱們小姐還沒吃完呢,今兒又送這麽多,難道是讓我家小姐,拿藥當飯吃不成?」


    門外的雲團瞥向薛鎮帶來了一匣子人參、靈芝、肉桂等,話中越來越帶刺,更是隻字不提請薛鎮去看李月嬌的話。


    薛鎮明白雲團的不快是為何,因此並沒有生氣,隻時在略顯尷尬的安靜之後,他溫聲直言道:


    「你家小姐如今醒了嗎?我可能見她?」


    雲團刺了他一句後,不敢再逾禮,反而讓李月嬌難做,隻能一撇嘴,蹲身施禮道:


    「那世子先等等吧。」


    說著,白眼一翻,進到了屋內,看著李月嬌,問道:「小姐,世子來了,帶了好些東西來,小姐……見嗎?」


    李月嬌吐出一口氣,掙紮著想要起身,可又著實無力氣,隻能道:


    「請世子進來吧,把帳子放下來。」


    「是。」


    雲團依著吩咐放下床帳,秦樂見狀,便起身道:「那我先回避了,你也別太耗費精神。」


    李月嬌勉強笑了笑,點頭稱是。


    秦樂這才離開,出門時正好和薛鎮錯肩,她非但不行禮,還白了他一眼,重重哼了一聲。


    薛鎮的腳步頓住,看著她頷首道:「秦姑娘。」


    好聲好氣的。


    秦樂也停下腳步,繼續翻著白眼打量他,陰陽怪氣地說:


    「喲,世子來了?民女心中擔心師妹,沒瞧見世子,世子可別生氣。我師妹如今身子骨兒虛弱著呢,世子可別挑理啊。」


    說完,胡亂一禮,扭頭便走。


    薛鎮無奈地看了眼她的背影,進到了李月嬌的屋中。


    *


    李月嬌坐在雲紗製成的床帳之後,看著薛鎮玉樹臨風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的絞痛,又有些想哭,但依舊穩著情緒,聲音微帶了冷意道:


    「世子怎個今日來了?」


    薛鎮想要走過去,但最終還是站在了腳踏之下,透過床帳看著她。


    可是看不真切,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而已。


    李月嬌並非是個無禮的人,可如今自己來了,她既不讓座,也不讓茶。


    即便不說,他都明白李月嬌這是在刻意疏遠他,不想見自己。


    之前李月嬌提過和離,說過離開,但終究因著種種事端,終未能成;可在那些詭譎伎倆越來越與她,與她的母親關係不大的今天,便是她真正要將「離開」二字,實現的時候了。


    他的心被隱隱刺痛,想對她說很多,可他心底要說的每一個字,連他自己想來,都不過是妄圖她留下的借口而已。


    比如他從見她第一麵時,就將她放在了心裏;比如她給自己的那一匣子龍須糖;比如他那麽執著於她嫁給自己,所謂查找真相之下,還有那時滿心仇恨的他,不能也不當說的私心。


    他想讓她做自己的妻子,他想做她的丈夫,他想過等到真相被揭穿的時候,他可以以丈夫的身份,確保「裏通外國叛賊之女」的她,至少能活著。


    可是當真相一步步接近,他那時的念頭成了今天的笑話,讓他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他忽然又隱隱地惡心,想


    要吐了。


    以前他的心病,是為那層不足為人道的私心;今天他的心病,是因為虛偽的自己。


    他隔著帳子,看著靠在床榻上的她,最終開口的第一句是:


    「陳三娘說你病了,我今日軍中無事,所以來看看你。」


    可是話出口,他再次後悔起來,五髒六腑也更擰在一處的疼著。


    不管是這句話的內容,還是他說這句話時平平淡淡的語氣,都讓他更加厭煩自己的虛偽了。


    他害得人病了,現在連真話都不敢說。


    李月嬌卻並沒覺得薛鎮的話和態度有什麽問題,隻忍著難過,平靜道:


    「世子有心了,我現在已經好了。」


    平靜些,再平靜些,平靜多了,她總能騙到自己,騙自己說她對他早就沒了幼時初見,新嫁憧憬的悸動,騙自己說現在的她,隻想與他和離。


    「……好了便好,我帶了些藥材來,看看能否合用。」


    「我這兒不缺藥材,世子還是拿回去吧。」李月嬌淡淡地說,「況且東西太多了,也不好往京城拿。」


    薛鎮一怔,脫口而出問道:「你,你要回京?」


    「……是。」李月嬌下定了決心,將這個字說了出來,心卻更不輕鬆了,「是,世子,我要回京,畢竟我不是安化郡的人,而那樁事情也差不多了,我爹一個人在京城,我擔心他。」


    薛鎮張張嘴,到底沒能說出讓她留下的話,隻道:


    「那……那姑娘準備哪天回去?我送送你。」


    李月嬌聽見他這麽說,本來還能克製的情緒,忽然就有些撐不住了,眼淚不受控地落了下來。


    她忙垂下頭,克製著眼淚,道:


    「明天就走,越早越好……」


    可是說完之後,又覺得她的話像是賭氣,怕被薛鎮聽出端倪來,便又道:「夢童的事情,世子查清了嗎?」


    薛鎮不太想說,但仍然坦誠道:


    「他……昨日死了。」


    「什麽?」李月嬌的眼淚掛在了臉頰,吃驚反問。


    死了?


    怎麽如此突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請夫君獻上和離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旗沽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旗沽酒並收藏請夫君獻上和離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