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日早上,船隊仍然沒有到達孟津。不過周考發覺岸邊的山峰已是越來越低,河道也不再彎曲有如蛇行。即使偶爾經過一個河彎處,船艙內的人幾乎已感覺不到船在轉向。


    快到正午的時候,周考忽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此時河水已流出了山地,進入一片平原。河道較之前遠為寬闊,南北兩岸的田原上散布著一些村落屋舍,河堤上也有不少行人走動。


    再往前,河道上的船隻越來越多,周考遠遠望去,隻見在南北岸各有一個大渡口,有許多擺渡船在兩岸間往返穿梭,接送過往的行人和貨物。即便如此,河岸上的貨物卻還是堆積如山,等待坐船的人在岸邊或坐或立,一旦有船靠岸便蜂擁而至。周考抑製不住激動之情,連聲喊道:“發兒!你快來看看!”


    周發在船艙中枯坐兩日有餘,心中早已煩悶之極,一聽周考召喚當即走了過來;隻是他對河中怪魚仍心存陰影,隻敢坐在周考身邊向外張望。周發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繁華的景象,令他在心中稱羨不已。


    這時莘甲也走到船頭,說了句:“這不就到孟津了麽?”這幾日在船上,所有人都如籠中之鳥一般難受;一聽說到了孟津,大家都擠到船頭來看,船艙中頓時滿是歡聲笑語。幾個少年人更是歡呼雀躍,說話的聲調都高了幾分。


    周考問莘甲道:“舅父大人,孟津渡口這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船?”


    莘甲告訴他道:“孟津一帶,北有太行山,南有崇山;這兩山夾河而立,地勢險要,是當之無愧的形勝之地。當年夏後氏建都於此,有如扼住了天下之咽喉,才成就了四百餘年的霸業。”


    當船靠岸時,立時有幾個等船的客人圍攏過來,說要乘船過河,可是船上的船夫們卻將他們一一回絕。周考十分不解,問道:“船家,這些人都急著要乘船,你們為何不肯載他們過河?”


    有個船夫笑著答道:“這位公子,我看你是一番好心,隻是不知其中情由。這孟津北岸屬鄂國該管,南岸是崇國的地界,也唯有這兩國的船才能在孟津做擺渡的營生。我們這些芮國人有幾顆腦袋,敢去搶他的客人?除非是有到茅津渡或風陵渡去的客人,本地船家嫌遠不願去,我們才能順道捎上幾個。”


    周考有些不敢相信:“隻是載幾個客人過河,總不至於就要殺人吧?”


    在一旁的幾個船夫聽了,都是一陣哄笑,又一人說道:“你別看他們平時是擺渡的船家,一遇到打仗的時候,便會受國君之召成為水軍士卒。但凡能夠活著回來的人,哪個手上不攥著幾條人命?多殺幾個外地船夫又算的了什麽?”


    另一人接過話來道:“在這裏殺了人,屍首往河裏一扔,連埋都不用埋,倒也省事得很咧。”船夫們聽他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周考下了船,心中卻是忿忿不平:孟津渡口的船家們忒也霸道了些,隻是可憐了這些想要過河的旅人,有船也不能坐,隻能在岸上空等。


    這時,莘甲等人都在岸上等著卸船,周發卻在埠頭上四處亂逛東看西瞧。周昌擔心他又出什麽意外,便對周考說道:“這渡口往北有個集市,你帶著發兒去那裏走走。不過不要走得太遠,到正午時便帶他回來。”


    琬姒聽後跟莘甲說她也想去集市,卻被薑夫人製止了:“那集市裏又髒又亂,你一個女孩家跑去做什麽?”琬姒怕母親生氣,便隻好作罷。


    正當琬姒百無聊賴之際,卻見到狄夫人帶著玥媯款款而來,莘甲等人俱都上前與她二人見禮。狄夫人笑盈盈地問道:“薑夫人,連著坐了兩天船,你可還習慣麽?”


    薑夫人衝她點了點頭,道:“嗯,這幾日倒是風平浪靜,船內也不覺得如何顛簸。我一切都好,有勞夫人費心。”


    “那就好!我先前還擔心路上遇到什麽風浪,讓夫人擔驚受怕。我還有幾句體己話兒想和夫人說,不知夫人可願再聽我一言?”


    薑夫人道:“狄夫人何必見外?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狄夫人不答,卻拿眼覷了覷莘甲、周昌。薑夫人會意,明白她有些話不方便當著男子的麵說,便和她走到一旁去。琬姒心中卻大大起疑,心想這狄夫人神神秘秘,不知又要耍什麽詭計。她見玥媯寸步不離地跟著狄夫人,便也若無其事地走到母親身邊,想聽聽她們聊些什麽。


    狄夫人見琬姒過來,卻全不在意,說道:“夫人,你們從莘城出來,至今已有七、八日了吧?這一路上風塵仆仆,再加上車馬勞頓,一定十分辛苦。隻是路途中要麽是在館驛住宿,要麽是在野地宿營,就算想沐浴更衣也是不得其便。”


    薑夫人不明白她的用意,隻含混地應道:“說的也是,這出門在外,當然不像在家裏可以三日一沐、五日一浴。雖說是有些邋遢,但也隻能將就將就了。”


    狄夫人嘴角含笑,伸手扶著薑夫人的胳膊說:“其實也不用將就,這人活一世,總該想方設法讓自己過得舒適安逸才是正道。若是不知及時享樂,臨老時才追悔莫及,那可真是白來世上走了一遭。”


    薑夫人心想:這話雖然有些偏頗,但也並非全無道理,且聽聽她接著說些什麽?


    “自孟津渡口往東有個叫溫邑的村鎮,那裏的山林中有數十眼溫泉,遠近之人都慕名到此地來沐浴。那溫泉之水不但可以洗去風塵,還能消除疲勞;泡過溫泉後再略飲幾爵清酒,更是有助睡眠。此乃人生一大樂事,又豈能錯過?不知夫人是否有意前往遊幸?”


    這番話句句都正中薑夫人的心坎,她問琬姒道:“琬兒,你覺得如何?”琬姒雖然對狄夫人心懷疑慮,但女兒家生性最愛潔淨,狄夫人此時提出去溫泉沐浴,真真是恰到好處,令她實在難以拒絕,便微微點了點頭。狄夫人見琬姒也應允,更是喜上眉梢,陪著薑夫人不住傾談,說來說去都是聊什麽溫泉可以祛病延年、養肌駐顏之類的閑話。


    卻說周考帶著周發到了埠頭外的集市,這集市比之虞城內的集市也不遑多讓,但集市內做買賣的人可說是來自天南地北,所操的方言又各不相同,周考幾乎都聽不太懂。因為語言上的隔閡,二人隻在集市裏走馬觀花般地轉了一圈,便回到河岸邊。


    這時虞侯府的車馬貨物差不多都已卸下船了,狄夫人也辭別了莘甲等人,準備登車啟程。莘甲問薑夫人道:“你們方才聊了些什麽事情?莫非有什麽避忌之處?”


    薑夫人道:“也沒什麽事。狄夫人說想去溫邑那裏的溫泉沐浴,這樣的事她怎麽好意思跟你們男人開口?當然是來找我商議了。”


    莘甲這才恍然,笑著說道:“那好得很啊。溫邑的溫泉我是慕名已久,而且正好又順路,當然要去了!這是光明正大的事,何必遮遮掩掩的?”


    正在此刻,埠頭上的人不知何故忽然騷動起來,有人在大聲地呼喊著什麽。許多人放下手上正在幹的活,向大河之中眺望;還有許多人從埠頭外跑了過來,岸邊的人越聚越多。


    周發最愛看熱鬧,隻是他又不得要領,昂著頭左顧右盼,不停地問:“出什麽事了?”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麽。周考用手指引他道:“發兒,你看那裏。”


    周發這才注意到在大河中間有一支船隊正向北岸駛來,其中有兩條大船上各自載著一隻龐大的怪獸,那巨獸生得方頭大耳,額前垂著一條大長鼻子,一對新月形的巨齒向前突出,四肢卻有如托梁之柱。


    “巨象!是巨象!”人群中不知什麽人高喊道。


    巨象這種怪獸在大河上下早已絕跡多年,此時不要說周發,就連莘甲、周昌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也是僅聞其名而已。周發陡然見到這種傳說中的怪物,本待張口欲呼,可是他張大了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不知不覺間整個人都靠在了周考身上。他問道:“大哥,這……這就是巨象嗎?”


    周考也隻是從他人口中聽說過關於巨象的描述,但他也不敢妄下斷言,隻是說:“大概……是吧?”隻見那船隊在河中劈波斬浪,直向埠頭而來;沒多久船頭打橫,十餘條大小船隻一齊停在岸邊。從載著巨象的船上下來兩個象仆,手中都攥著長繩,繩索的另一端套在巨象雙耳之後,巨象的脖頸下還拴著一個碩大的銅鈴。


    兩個象仆用力拉拽繩索,巨象順從地自船上緩緩走了下來,圍觀的人群頓時嚇得紛紛後退。兩頭象下船後並不走動,隻在原地搖頭晃腦,悠閑地甩著長鼻。眾人見這龐然大物居然十分溫馴,才又壯著膽子圍攏過來。


    這時從木船上傳來一陣奇怪的叫聲,大家才注意到船上竟還有一隻年幼的小象。這隻小象大概是因為害怕,所以一直不肯下船,在船上不停地來回走動。聽到小象的叫喚聲,那兩頭巨象才轉過身來。


    人群中有那好事之人,竟然不知好歹地走到木船邊,想去抓那小象。一頭巨象見有人接近,突然奔跑起來,幾步便趕到小象身旁,舒展長鼻將那人輕輕卷起,望空中一拋。那人頓時飛出數丈之遠,直直地跌入河中;好在他尚會遊水,不久便從河麵上露出頭來,其狼狽之態惹得眾人盡皆捧腹。


    周考卻為巨象的恐怖力量所震懾——他曾跟鬻熊學習過角抵之術,深知即使要將一個成年男子摔過肩膀,都需要極大的力氣和高超的技巧才能做到。可眼前這頭象卻毫不費力就把一個人給拋到半空,這等神力豈是人所能及?


    兩個象仆擔心巨象傷人,急忙跑了過來,抽出插在腰間的一支木棍,在那巨象的脖頸處戳了幾下。說來奇怪,這麽高大威猛的巨獸竟似有些害怕,看到木棍隻想躲避,繼而在象仆的指揮下乖乖地離開了木船。幾個船夫見巨象走遠,這才把木船拖到河岸上,將那隻小象驅趕下船。小象一到地麵上,立刻朝著兩頭巨象飛奔過去,眾人見到它憨態可掬的樣子,個個都忍俊不止。


    虞夢延本來已經坐上了馬車,這時又從車上慢慢挪動下來。虞閼在他身旁問道:“父親,這些人大費周章地將巨象運過大河,不知道是要做什麽?”


    虞夢延笑道:“你不妨猜上一猜。”


    虞閼心道:這無根無據的,叫我怎麽猜得出來?但他轉念一想,現在正是諸侯朝覲之時,巨象這種罕見之物多半也是獻給商王的貢品。於是他說:“我知道了,這夥人多半是來自南方的某個諸侯,和我們一樣也是去朝歌麵見商王的。”


    “嗯,在南方隻有申、呂這兩個大方國稍具實力,其餘小國可不敢以巨象作為貢品。如我所料不差,此刻在那船內坐著的,不是申侯便是呂侯。”


    虞閼道:“可說不定是哪個南方小國偶然間捕獲了兩頭象,想獻給商王出出風頭也未可知啊。”


    虞夢延搖頭道:“此等昏招隻能叫作不自量力、自討苦吃。倘若商王見到巨象心下喜愛,竟下令每年都要貢奉此物,一般小國怎麽負擔得起?”


    他二人說話間,隻見從一艘大船上下了二十餘隨從,簇擁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向岸邊走來。虞夢延道:“你看,居中的那位長者正是呂侯豫,他身邊那個中年人應該是他的長子公子光。”虞閼當即讚歎道:“父親,您果然是料事如神!”


    虞夢延正了正衣冠,說道:“走吧,既然在這裏遇上,少不得要去拜會他一遭,省得被人說我們失了禮數。”


    虞閼道:“父親,就算呂國是南方大國,總強不過我們虞國。我們去拜見呂侯,豈不是自降身份?”


    虞夢延瞪了他一眼,叱道:“我以前跟你是怎麽說的?讓你用心了解各國的淵源曆史,你總是置若罔聞。這呂國和申國源出薑姓,同為上古時四嶽的後裔,千百年來始終是兄弟之國。如今申侯之女即將貴為王後,薑姓諸國的勢力正是如日中天。你若還對呂侯等閑視之,那才真是愚不可及!”


    虞閼被父親一頓訓斥,哪裏還敢多言?隻得跟著父親一道去迎見呂侯。那呂豫雖然年齒已高,但身子倒還健旺,走起路來腰板挺直、舉步生風。虞氏父子上前對他行了一禮,虞夢延道:“呂侯大人,想不到能在此地相遇,幸會、幸會。”呂豫還了一禮,也道:“虞侯大人,久違了。”接著為二人引介道:“這是小兒呂光,快來拜見虞侯大人和虞公子。”


    那呂光看上去已有四十來歲,麵相沉穩而不苟言笑。


    呂光行過禮後,呂豫又將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召到身邊,對虞氏父子說道:“這是寡人的長孫。”那少年倒蠻機靈,不等呂豫吩咐,立即行禮道:“晚輩呂他,拜見虞侯大人和虞公子。”


    虞閼一邊還禮一邊想道:嗯,這是呂侯的公孫。看他的身材樣貌,估計和周家大公子年紀差不多。


    這時莘甲、周昌等人也前來拜見呂豫。眾人見禮之後寒暄了幾句,虞夢延問道:“呂侯大人也是前往朝歌參加即位大典的麽?”


    呂豫道:“正是,不知虞侯大人預備從哪條道走?”


    “到朝歌去的話,沿著大河往東走是最近的。所以我們打算先去溫邑,等到了蘇城再往北走。”


    呂豫點頭道:“哦,隻可惜寡人要先到鄂城拜會鄂侯大人,看來是不能與諸位大人一道同行了。”


    虞夢延聽他這樣說,估計相留不得,便道:“鄂城在孟津之北,那麽我們隻能就此別過了。請呂侯大人代為問候鄂侯,待到了朝歌再擇日拜會。”


    呂豫拱了拱手道:“諾,寡人一定替大人代為致意。”


    虞夢延等人辭別了呂豫,一行人離開孟津向東而行。在路上,虞閼問道:“父親,呂侯大人在這個時候還特意繞道去鄂城一趟,足見兩國的關係非比尋常。可是這兩國相距遙遠,不知呂侯和鄂侯之間又存在什麽交情呢?”


    虞夢延靠在馬車上打了個嗬欠,說:“在夏後氏之時,鄂國和呂國都還位於呂梁山一帶,那時兩國離得很近。那鄂國是黃帝後裔,姓姞姓,與薑姓的呂國世代通婚結為姻親。後來北方的戎狄占據了呂梁山北部,並時常南下擄掠;鄂國和呂國不堪襲擾,遂決定一起舉國南遷。”


    “既然兩國一起南遷,那為何鄂城在大河以北,而呂國卻跑到南方去了?”


    “鄂人之所以被稱為鄂,是因為他們善於捕鱷,鱷就是鼉龍。兩國南遷之際,商王得聞鄂人之名,將他們封在此地,命其以捕鱷為生。可是大河一帶已沒有土地可以再封給呂國,所以呂人隻能繼續南下,到達了今日南召一帶。”


    虞閼聽後,在心中默默想道:若我沒有記錯,這南召應該就在崇國的南麵。倘若我們能與呂國結盟,南北兩麵夾攻崇國,到時崇國勢必首尾不能兼顧。這條妙計,隻怕連父親也沒有想到過,否則他又怎麽會想著要去跟周方聯手?他在心中越想越覺得意,自認為超越父親已是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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