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痕跡依稀徘徊在腦海。


    方景良握緊了刀柄,眉頭一豎。


    雲朵抽抽鼻子說:“我在京城沒什麽朋友,所以想先告訴你一聲,以免臨別驟聞,兩相難堪。”


    方景良咬住牙。他猶豫著攢住手。


    雲朵低下頭:“我與你說完了,先回去了。”


    方景良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了回來。


    “雲朵,你隻將我視做朋友嗎?”


    雲朵愣住,別開眼睛沒說話。


    “我喜歡你。”方景良紅了臉,卻愈發堅定,“雲朵我喜歡你。無論你去哪,我都願意隨你去。”


    她震驚地看著他。少年的眼神如此炙熱,令人心潮澎湃。


    “今日雨大,你先回去。”他鬆開手,朝她笑起來,“明日我會去府上找你。”


    “不,你別來。”雲朵驚喜之餘驚嚇更重,她脫口而出,“我從未與阿姐提起你,你貿然來,她會不高興的。”


    方景良皺皺眉頭,雲朵怕他生氣,連忙說:“你等我先與阿姐說行不行?”


    他莞爾一笑:“你這算不算回應我,你也喜歡我。”


    雲朵的臉騰一下子就紅了,連耳朵都是草莓的顏色。她嬌嗔地跺跺腳:“我走啦!明天你不許來!”


    瞧著她跑走的背影,方景良笑起來。明日不去也好,他該琢磨怎麽先與父母言明,待諸事皆定才好上門提親。


    隔日雨歇,雲昭親自將辭呈送去了吏部官署。


    太子當著吏部尚書的麵將桌上的玉盞摔得四分五裂。


    吏部尚書匆匆退出去,太子仍盯著桌子上的辭呈,麵色不虞。


    胡三海吩咐人掃了地上的碎屑,又重新奉上一杯茶。


    “殿下息怒。”


    太子瞪了他一眼,複又垂眸看著辭呈。雲昭的字娟秀有力,他那麽熟悉。


    胡三海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的臉。


    “三海,你說雲昭是不是瘋了。”


    胡三海不敢接話。


    太子輕嗤一聲,隨手將雲昭的辭呈遞向燭火。


    眼前火焰跳動,火苗貪婪地吞噬手中的文書。太子將它甩在地上,手指撚了撚,垂在腰間摩擦玉佩。


    “本以為隻要他走,阿昭就能收心了。”


    胡三海看著太子那雙鷹隼一般的眼裏露出掠奪的暴戾。


    “如今看來,是不能留他了。”


    太子看向他問:“甘青做的怎麽樣了?”


    胡三海連忙頷首回道:“回殿下,昨日清早甘小將軍將王硯書約在百福樓,已將此中利害盡數說明了。”


    太子點了點頭


    “侯府蘇嬤嬤也已回鄉,該說的話她已經對王硯書說過了。”


    “阿昭為他弄得眾叛親離,若是他還有一分良心,怎麽有臉繼續待在侯府。”


    胡三海沉默以對。他開始心疼那個姑娘,在最好的年紀便匆匆落入深潭。他的目光瞟了一眼已經開始批閱奏折的太子殿下。


    也許殿下的真心日月可鑒,可終歸是碧波潭裏的清明月。


    王硯書在院子裏彈了一上午的大風曲。雲朵托著腮坐在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將毛筆戳在紙上,原本半幅人像也被她戳得稀爛。


    大風曲聲音悲壯高昂,描繪的是塞外戰場的風霜與士氣。落於一方庭院,有些拘謹,像是九天的雄鷹被困於銅雀台。


    壯闊天地之音,豈容青磚灰瓦豎起高牆。


    雲昭從吏部尚書府回來,便聽到硯書的琴音。她徑直往先生的院子去。


    王硯書坐在樹下,落在斑駁的樹影裏,青衫依舊,溫和的眉眼一如初見。雲昭站在院門處,靜靜地看著。


    是雲朵最先看到她。


    雲朵看著被自己畫得亂七八糟的人像,百無聊賴地抬起頭,一眼就看到站在那的雲昭。她驚叫一聲跑過去:“阿姐!”


    琴弦崩斷,最後那一抹刺耳的聲音令人心驚肉跳。


    王硯書也抬起頭看向雲昭,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慌忙別開眼,站了起來。


    “阿姐,你幹什麽去了?”


    “吏部吳大人找我有事。”


    雲朵抱著她的手臂,頭倚在她的肩膀,小聲抱怨:“今天先生也不知是怎麽了,我向他請教文章,半個字也沒有理我。”


    “乖,你先回去,一會兒讓先生去看你的文章。”


    雲朵看了一眼先生,點點頭:“那我先回去補個覺。”她張著哈欠走了,雲昭這才走進院子。


    先生的院子並不大,處處收拾得幹淨利落。


    “硯書,你這兩日怎麽都心情不太好?”


    王硯書說:“周家四姑娘新寡喪夫,你知道嗎?”


    雲昭不明所以,卻還是點點頭:“雲朵和我說了,她還說想和軟軟去一趟揚州,琦然姐姐那應該有許多事需要幫襯。”


    他硬邦邦地說:“我要去揚州。”


    雲昭愣住了。王硯書的眼神令她感到陌生。


    “我要去揚州了。”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肯定,不容有疑,“明日就出發。”


    “你去揚州做什麽?”雲昭皺著眉頭,有些激動走到他身邊,抓起他的手。


    “我心悅琦然。當初因你之故看著她另嫁他人,如今……”王硯書深深喘息一聲,接著說,“如今她新寡喪夫,我自然要去照顧她。”


    雲昭已經被他那一句“心悅”打得潰不成軍,“因你之故”四個字更是將她推入無底深淵。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靜了好一會兒,微風拂過柳梢頭,樹葉沙沙作響。


    “硯書,你在說什麽?”


    他扭過頭來嚴肅地看著她說:“我喜歡琦然,我要去揚州尋她。”


    “那我呢?”雲昭的眼睛瞬間盈滿了淚,血絲布滿了眼白,她緊緊握著拳才控製住身體的顫抖。


    她倔強地昂著頭看他,讀到他眼裏的冷漠和平靜,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是因為這些日子的流言蜚語你才要離開是不是?你說你喜歡她,隻是騙我的對不對?”


    王硯書無法直視她悲傷的臉龐,她的脆弱如此顯而易見。


    “我是真的喜歡琦然。五年前我便喜歡她,如今也一樣。”他的目光如此真摯,令雲昭心碎。


    “那我們呢?”雲昭顫抖地看著他,“從玉陽到固安,再到京城,硯書,再過十天我們就要成婚了。這一切在你眼裏算什麽?”


    王硯書的目光放遠,他平淡而又殘忍地說:“一響貪歡吧。”


    雲昭如被重重一擊,退了半步才穩住身體。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的先生,如此陌生而令人無法直視。


    “一響貪歡?”她嗤笑一聲,“好卑鄙的四個字。”


    王硯書偏頭看她,心疼得無以複加。他的小姑娘似乎被掏空一般,瘦弱的身體像是風裏的柳枝。


    “你若恨我,便恨吧。”他隻留下這一句,轉身便要走。


    雲昭輕輕地拽住他的衣袖,低著頭,小聲說:“先生,你說過你從不騙我。現在你告訴我,剛才都是騙我的,我不會生氣的。”


    她聲淚俱下,細聲喘息。


    王硯書頓住腳,很想回身將她抱入懷裏。她抽泣的每一聲都像一隻長著尖牙的蟲子在他的心上磨咬,又癢又疼。


    “我騙過你,在朔州。”


    雲昭的心漏了一個洞,冷風呼呼地灌進去,冷到她手腳麻木,攥不住他的衣袖,任由他的手臂往前一扯,衣袖便從指尖溜走。


    王硯書往屋子裏走去,雲昭仍站在原地。她哭得頭昏,忽然抬起頭,赤紅的一雙眼睛裏是不顧一切的瘋狂。


    “若我就是不放你走呢!”


    他沒有回頭,冷冷地留下一句:“心在揚州,身死京城,不悔。”


    雲昭如遭五雷轟頂,她大聲地哭出來,像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孩子。


    王硯書“砰”一聲重重地關上門,額頭抵著門板,流下眼淚。雲昭的哭聲將他的心絞碎。他寧願現在就死去,隻求他的姑娘能好好活著。


    老五被雲昭的哭聲嚇到,慌裏慌張地跑過來。


    先生的院子裏一張斷了弦的琴,琴邊雲昭蹲在地上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自老侯爺去後,他還沒見過小主人哭成這個樣子。


    雲昭是被老五抱回房間的。她已經沒有力氣自己站起來。


    王硯書的一番話抽去了她全部的力量。


    雲朵在門外站了很久,老五守在門口。


    “二姑娘,你先回去吧,小主人誰也不見。”


    雲朵跺跺腳,也紅了眼:“先生和阿姐這是怎麽了?分明剛才還是好好的。”


    老五皺著眉,有些生氣:“總歸不會是小主人負了先生。”


    雲朵抿唇,跑去先生的院子。


    她砰砰地敲門,王硯書躺在床上不做聲。他的臉像死人一樣青,雙眼無神。


    “先生,你開門!”雲朵拍著門,朝裏麵喊,“阿姐哭得好傷心,你們到底怎麽了!”


    雲朵釀著哭腔喊:“先生!你怎麽可以欺負阿姐?阿姐她那麽愛你!”


    王硯書仍是沒有動靜,十六從外麵跑來,著急忙慌的:“二姑娘,侯爺吐了。”


    雲昭扒著床沿,幾乎把膽汁都要吐出來了。雲朵跑進來,心疼地看著她。她憔悴的讓人不敢相信。


    明明她們才分別不過兩盞茶的時間。


    “阿姐。”她握住雲昭的手,眼淚汪汪地看著她。


    “雲朵,我沒事。”她的眼已經腫得幾乎看不清人臉。


    雲昭虛弱地躺回去,雲朵拿著帕子擦她的臉。


    “阿姐,你別哭了。”


    雲昭合上眼,疲憊地說:“我想歇一會兒。”


    老五讓人手腳麻利地收拾了地,在屋裏點起安神香,這才扯著雲朵出了門。


    “二姑娘,讓小主人歇一歇吧。”


    雲朵坐在門前台階上,抱著膝蓋默默地流眼淚。


    “他們這是怎麽了?幹什麽要鬧成這樣。”


    老五在她身邊坐下來,安慰地拍拍她的背。她抬起頭,小鹿一般的眼睛裏是潮濕的恐懼:“五叔,我好怕。”


    “會好的,二姑娘,你要相信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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